6

厲勁秋說話不留情面,鐘應卻始終平靜。

他認可了這項規則,又重新看向帕米拉,根本懶得和厲勁秋多費口舌。

傲慢、瘋狂的作曲家,不會被任何的語言打動。

他要做的,是保證自己可以加入《金色鐘聲》,見到貝盧。

《金色鐘聲》仍是小提琴揚起前奏,屬于獨奏樂器的篇章,稍稍靠後。

厲勁秋雙手環抱,十分抗拒,皺着眉聽排練。

當第一個音響起來,他就盯着鐘應,要看這個自信自負的年輕人,怎麽用古琴,彈奏古筝寬廣的音域。

短暫的序曲後,古琴泠泠弦音,清晰傳來。

鐘應坐在地上,琴弦穩如擺放在琴桌,他演奏《金色鐘聲》裏的古筝獨奏,又不完全是古筝的音調,在交響樂激進漸響的時候,他甚至狠狠撥弄琴弦,跳出了古樸如鐘的聲音。

厲勁秋愣了愣。

那不是他寫下的音符,甚至不是他記憶裏古琴的聲音。

但是……

還挺好聽?

鐘應彈奏的每一段,彌補了之前沒有獨奏樂器的缺憾,厲勁秋不能說他在即興發揮,可他彈奏的每一段音旋,令自己充滿了探究欲望。

以至于厲勁秋無比好奇,下一個轉音篇章,鐘應又會彈奏出什麽樣的曲調。

《金色鐘聲》漸漸變弱,終于只剩下了古琴的勾挑撮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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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應在靜谧溫柔之中,升起了一段古琴的旋律。

他于深幽寂靜之中泛起悠長音調,帶起鮮豔輝煌回聲,蕩漾出灑脫的音波,奏出了這首曲子最重要的樂思。

那是鐘聲,而且是鑲嵌着金色玫瑰的洪鐘,由千年桐木鄭重的撞響,綻放出枯木逢春的生機。

全部交給獨奏樂器的華彩段落,吸引了所有人詫異震驚的視線。

厲勁秋最讨厭樂手的自由發揮,在整齊劃一的交響樂裏彰顯個性。

可鐘應彈奏出來的古琴聲音,時時超脫于樂譜,又和他們完美交融,全然沒有第一次合奏的生澀,仿佛排練已久,是他們管弦樂隊熟悉的一份子。

那是古琴,又不完全是他們認識的古琴。

不少熟悉樂譜的樂手,每一刻都在尖叫:完了完了,這人要被趕出去了。

唯獨那位擁有趕人權利的作曲家,緊緊盯着鐘應,沒有任何異議。

金色悠長的鐘聲,取代了厲勁秋的記憶裏拉鋸般刺耳的滑弦、彈棉花式的偏見,恢複了古琴原本帶給人的雅致印象。

厲勁秋聽到了靈魂深處的樂曲。

那一刻,熟悉又陌生的樂曲伴随着鐘應琴弦的節奏,共同譜寫了一段極具吸引力的浪漫樂章。

他想到了。

想到了自己苦苦思索無法修正的段落,他選擇用急速上升的節奏來掩蓋缺陷,此時卻迸發了新的靈感——

用流動抒情的間奏,加強降B大調的溫柔慢樂章!

協奏曲在鐘應蕩氣回腸的華彩中結束,帕米拉迫不及待的鼓掌。

她大聲問道:“鐘先生,您的古琴太不可思議了,剛才那段是你事先寫好的,還是即興演奏?”

鐘應還沒回答,就見到舞臺下的厲勁秋,猛然轉身離開。

他沒有說話,更沒有多看鐘應一眼,徑直沖着音樂廳大門走去。

“秋?”

那位作曲家仿佛根本沒聽到帕米拉的呼喊。

甚至越喊跑得越快,好像帕米拉高音調的聲音,是追捕他的怪物,會撕碎他腦海裏的思緒。

厲勁秋消失在第三玫瑰廳。

鐘應目送他離開,才緩緩問道:“厲先生是生氣了嗎?”

“他怎麽會生氣?你贏了,你留下;他輸了,他走!這很合理!”

帕米拉可太熟悉厲勁秋了,她顯得格外高興。

“不用管他,他肯定是被你迷住了,又躲起來寫新曲!”

作曲家都有屬于自己的怪癖。

厲勁秋發誓,自己不是怪癖,而是缺陷。

他自認不是天才,記憶極差。

如果不在靈感稍縱即逝的時候,努力捉住它們,他就會永遠失去它們。

第三玫瑰廳旁邊的工作間,厲勁秋馬上就能拿出嶄新的譜紙和鋼筆。

筆下沙沙的摩擦聲,成為了全部響動。

厲勁秋腦海裏回蕩的旋律,一個接一個的成為潦草音符,出現在了紙質的五線譜上。

音符、旋律、休止符,厲勁秋不知疲倦的寫下音階,将一曲降B大調的明媚協奏曲,重新改造,忘記了時間,直至夜色籠罩。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工程量浩大的修改終于結束。

他看向面前重譜的《金色鐘聲》,激動得頭腦發暈。

高強度集中在聽覺上的五感,漸漸回歸了屬于它們的位置。

厲勁秋感受到胃部的抗議,還有僵硬的四肢。

但是沒有關系,潦草的音符落在譜紙上,完美刻下了他靈魂深處泛起的餘韻,就是他獲得的全部回報。

他坐着緩了緩,拿出手機撥出電話。

“多梅尼克,我重新寫了《金色鐘聲》,你應該馬上演奏一遍,聽聽這新的音樂!”

那邊聲音疲憊痛苦。

“上帝啊……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厲勁秋環顧四周,窗外漆黑寂靜,亮着昏黃暖燈,“大概是晚上。”

“淩晨三點了,作曲家!”

暴怒的多梅尼克被厲勁秋從電話聲喚醒。

他挂斷電話,只想倒頭繼續睡覺,仍是止不住腦海裏不斷盤旋着“新的音樂”“新的音樂”,驅趕他寥寥無幾的睡意。

于是,多梅尼克在輾轉反側仍舊睡不着,認命的起床,回撥過去。

“帶着你的音樂過來!”

那邊的聲音毫不意外,“嗯,我已經在來的路上。還有,我餓了朋友。記得讓廚房給我準備卷心菜肉卷、海鮮意面,多加番茄。”

多梅尼克:?

他還點菜!

廚房慢慢為厲勁秋準備着遲到的晚餐,多梅尼克微眯着眼睛,仔細辨認譜紙上魔鬼一般的筆跡。

“我聽帕米拉說,你下午就離開了音樂廳。你去寫它了?”

“當然。”

厲勁秋毫無疑問是天才,“彈奏吧,多梅尼克。我現在就要聽它。”

“秋,你是我見過最任性的孩子。”

偉大的鋼琴家多梅尼克,穿着睡衣,緩緩将潦草樂譜放在客廳的鋼琴譜架上。他不僅要負責厲勁秋的晚餐,還要親自彈奏曲子,試試這魔鬼般混亂的音符标記。

幸好,多梅尼克熟悉厲勁秋的筆跡。

他手指按在琴鍵上,優美流暢的聲音,就成為了厲勁秋淩晨晚餐的伴奏。

“太美了。”多梅尼克一邊彈,一邊沉醉在天才的新樂思之中。

“我發誓你的字跡再工整一點,一定會有更多人願意彈奏它。”

“那不重要,看得清就行。”

厲勁秋死性不改。

多梅尼克快速掠過琴鍵,被突如其來的音樂激昂得心緒顫抖,“這是什麽?是你的新創意?”

“我說了,它是全新的《金色鐘聲》。”

厲勁秋專注吃飯,“我把鐘應的古琴部分,改得更加柔美清亮,其他管弦樂部分也必須跟着調整。”

“什麽?今天都排練了一天了,你改了新的?”

多梅尼克震驚詫異,“秋,你是哪裏不對勁。”

“沒有不對勁,我只是聽到了前所未有的節奏,覺得靈魂在呼喚我:必須完全忘掉之前的垃圾,寫出這段為天堂唱詩班奏響的樂章。”

如果不是多梅尼克不懂中文,他還有更合适形容鐘應那段華彩的句子——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前所未有的節奏……”

多梅尼克喃喃叨念,停下演奏,“孩子,你是想告訴我,你被鐘應完全迷住了?”

厲勁秋皺着眉說:“沒有完全,也只有一點點。”

一點點?

多梅尼克嘿嘿笑,随手在鋼琴上敲擊天才的新曲。

《金色鐘聲》幾乎全盤推翻重譜,如果這只算一點點,那他更好奇厲勁秋的“完全”又是何種瘋狂。

“秋,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多梅尼克戲谑的調侃他,“鐘應可是樊成雲唯一的徒弟,十八歲就能打動你這樣的老頑固,未來前途無可限量,說不定你以後會求着他演奏你的樂曲。”

“樊大師的徒弟?”厲勁秋對大師保有尊敬,“他一個人來意大利做什麽?”

多梅尼克掐掉前因後果,模模糊糊說道:“他希望獲得貝盧先生的贊賞。你知道的,想在意大利有所成就的音樂家,都是這個目的。”

“哦。”厲勁秋有些遺憾,覺得鐘應俗氣,又覺得理所當然。

他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鐘應的名字或者事情,卻始終想不起來了。

不過,那不重要。

早晨,按時來到第三玫瑰廳的管弦樂隊,收到了全新的樂譜。

每一節旋律和他們熟悉的譜子無比相似,又完全不同。

鐘應也得到了一份。

印刷體工整的《金色鐘聲》,給了他獨奏樂器應有的高貴待遇,不少旋律都符合古琴的特性,不再是古筝的旋律。

他好奇的翻看這些樂章,問道:“厲先生,這麽說我有資格加入《金色鐘聲》了?”

“加入?你是新曲子的核心,沒有人能取代你。”

厲勁秋根本忘記了昨天的針鋒相對、信誓旦旦,“如果不是多梅尼克阻止我,我甚至想改成古琴獨奏,讓別的管弦聲音不要打擾你的表演。”

別的管弦聲音站在臺上,目瞪口呆。

僅僅一個晚上,他們突然就被作曲家抛棄了?!

“咳咳。《金色鐘聲》是輝煌浪漫的協奏曲,大家都很重要。但是,孩子們——”

多梅尼克疲憊,卻精神奕奕的說道:“辛苦你們昨天努力的練習,今天我們得練練新的。”

鐘應毫無疑問擁有了屬于他的席位。

本該安置古筝的琴桌,改成了漆黑古樸的七弦琴,具有了另一種東方風情。

鐘應的琴聲,在新的協奏曲樂章中更加完美。

古琴渾厚內斂的聲音,竟然完全沒有被管弦樂蓋過,反而融為一體,成為了和諧的篇章。

多梅尼克被全新的《金色鐘聲》征服。

溫柔明媚的魅力,彰顯在它每一個音節,特別是鐘應撥弄琴弦的時候,如同聲聲洪鐘,為聽衆撞響了世紀之音。

無論聽多少遍排練,他都覺得這果然是能夠刺激厲勁秋的天籁。

散場的時候,多梅尼克擡手拍了拍鐘應肩膀,贊美道:“如果貝盧聽過這支《金色鐘聲》,一定會對你印象深刻,他會滿足你任何要求。”

鐘應面對這樣的誇獎,平靜又內斂。

他說:“先生,如果這是一張十弦琴,《金色鐘聲》會變得更美,貝盧先生一定會盛贊您的用心。”

厲勁秋好奇的看過來,“是嗎?那是什麽琴?”

多梅尼克吓得不行,唯恐鐘應說出十弦琴的事情,厲勁秋就要叫他去騙、去偷、去搶,滿足瘋狂作曲家的完美怪癖。

“哈哈,孩子,我們單獨說、單獨說。”

多梅尼克事事分明。

他趕緊把鐘應帶進旁邊的工作間,當着厲勁秋的面關上了門。

誠然,他欣賞鐘應的能力,但他絕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

多梅尼克壓低聲音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孩子,別跟我來這套。”

“你和你師父,都希望通過我,去勸說可憐的老貝盧拿出一張早就還給你們的古琴,可他已經九十六歲了,整天坐在輪椅上,生命中最後的愛好就是在院子裏曬曬太陽,或者來音樂劇院聽聽演奏。”

“他藏着那張琴做什麽呢?”

鐘應的态度非常堅決。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藏着那張琴,可他确實這麽做了。先生,我和師父都沒有騙你,他還給我們的古琴是假的。真的那張依然在他手裏。”

“既然這琴這麽重要,你師父為什麽不來!要是他去找貝盧要琴,我保證,就算是世界上第一架鋼琴,貝盧都願意找出來送給他!”

多梅尼克有點生氣,“你們簡直是在為難我!”

鐘應理解他的憤怒,多梅尼克作為鋼琴家,完全依附着貝盧家族的支持,不可能做出違背貝盧的事情。

可惜,師父無法再來意大利。

他聲音沮喪無奈的解釋道:“因為貝盧一直在關注師父的動向,如果他再回到意大利,必然說明那張假琴暴露了,貝盧一定會轉移那張琴,讓我們更難找到它。”

多梅尼克覺得自己在聽天方夜譚,不就是一張琴嗎?

“別把老貝盧想得那麽壞,他只是一個可憐的老人家。”

說完,他又覺得鐘應的天賦執着于一張琴,實在是可惜,努力勸道:

“孩子,琴都是差不多的,你得學會放棄這些身外之物,了解音樂的真谛。這是一門永恒的藝術,藝術不拘于形式。”

“琴再寶貴,也只是我們音樂家的工具。”

室內安靜又沉默。

鐘應雙眼明亮的看向多梅尼克。

這是一位意大利人,他精通鋼琴演奏,了解西方交響樂,欣賞中國民樂,可惜,他永遠無法了解十弦琴的重要意義,永遠依照着他們固有的西方思想,去揣度遙遠的東方大地。

鐘應鄭重的說道:“多梅尼克先生,世界上第一架鋼琴,在1709年誕生于我們腳下的佛羅倫薩。可在1709年的時候,那張唐代斫制的古琴,已經閱盡一千多年歷史興衰、朝代更疊,擁有了獨屬于自己的靈魂。”

“正如您所說,音樂是永恒的藝術。”

他完全認同多梅尼克的觀點,但他仍有想要說清的事實。

“但是,一張琴歷經了千年時光,凝聚了無數人至死不肯放棄的希望,它就不再只是工具——”

“它是藝術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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