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多梅尼克幾乎要被他說動了。
一千多年古琴,見證歷史,成為歷史,确實是不可多得的藝術品。
“這太不可思議了。”多梅尼克發自內心的感慨,頓時又回過神來。
“啊我是說……就算你們找到它,也許它已經不是你們想象的樣子了,這樣做,真的有意義嗎?”
“有。”
鐘應的态度非常堅決。
他固執得就像多梅尼克見過的每一位擁有怪癖的音樂天才,絕對不肯退讓半步。
多梅尼克心很累。
他抗拒的皺起眉,狠下心來,“行了,孩子。不要再和我提起這件事,否則我就告訴老貝盧!”
終于,他的世界重回了和諧安靜。
鐘應老老實實排練,厲勁秋安安心心欣賞,多梅尼克對自己的告狀威脅毫不羞愧,甚至感到由衷慶幸。
第二天清晨,多梅尼克收到了貝盧管家的電話,啓程前往老朋友的家裏。
車輛停在一間豪華宏偉的宅邸門外,古老的雕花石柱,撐起了傳統的寬闊莊園,在沒有皇權統治的意大利,貝盧家族近乎王公貴族。
曾經尊貴的鋼琴家為宮廷服務,他為貝盧世家服務,同樣尊貴。
多梅尼克随着管家走進去,很快在陽光明媚的庭院,見到了輪椅上的貝盧。
他頭發稀疏蒼白,閉着眼睛傾聽旁邊舒緩的樂曲,安詳得如同任何一位高齡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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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梅尼克打招呼,“貝盧,你這又是在聽什麽?”
貝盧睜開眼睛,聲音虛弱清晰的回答道:“樊成雲的琴聲。你聽,多美。”
古樸的琴聲,幽幽靜靜的傳出來,彈奏着經典的《高山》。
多梅尼克安靜站在一旁,等待貝盧專心聽琴,而他在默數十弦琴的歲數。
唐代,大約是公元600年到900年的樣子。
他歷史不好,數來數去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張琴怎麽可能和格裏高利聖詠的年紀差不多大。
等到古琴曲結束,多梅尼克試探性的問道:“你想不想單獨聽一場古琴演奏?我最近又發現了一個天才。”
貝盧發出了不屑的氣音,蒼老褶皺的臉上,笑意透着諷刺。
“除了樊成雲的演奏,其他的古琴都是吵雜噪音,只會打擾我的休息。”
他一如既往的鄙夷除了樊成雲之外的古琴家。
自從五年前樊成雲來到意大利,舉辦了一場曠世古琴音樂會,老貝盧就變成了這樣——
全天下的古琴,都不如樊成雲那張長清。
多梅尼克笑着坐在他旁邊,問道:“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麽偏偏只喜歡樊成雲。”
當然,樊成雲比他認識的古琴演奏者要強一點。
但多梅尼克站在音樂家的專業角度欣賞,覺得古琴演奏到了大師級別,就不分優劣,只分風格。
可貝盧非常的堅持,“他不一樣。”
“他和任何的琴家都不一樣,因為他是樊成雲。”
他們從庭院慢慢回到書房。
繁複厚重的大門打開,多梅尼克就能見到熟悉的裝飾。
那些沈聆寄來的書信,鑲嵌在玻璃鏡框裏,挂在貝盧書房顯眼位置。
一張張牛皮信紙,鄭重的用意大利語寫下了祝福與期望,雖然是大使館代筆翻譯,多梅尼克都能感受到那位沈先生跨越山海的深深情誼。
老貝盧經常在書房裏待上一整天,面對這些七十年前的信件,懷念一個作古七十年的故人。
他甚至覺得,可能樊成雲的琴聲,有些地方與貝盧記憶裏的沈聆相似,才會如此特殊的打動這位精神矍铄的老頭子。
多梅尼克慢慢看信,忽然聽到貝盧的聲音。
“多梅尼克,幫我一個忙。”
“什麽?”
他吓怕了,還以為自己從一個普通彈鋼琴的,變成了世界人力資源主管,怎麽誰都要他幫忙!
多梅尼克表情詫異,心跳劇烈,仍是平靜的回答:
“您說。”
貝盧聲音低沉費勁地說道:“我想找一位經驗豐富的斫琴師,幫我看看收藏室裏的古琴。它最近聲音不太對勁,弦好像太松了。”
說着,他特地叮囑道:“那人得靠得住,否則我不放心陌生人接近我的私藏品。”
多梅尼克安靜聽完,立刻想到了鐘應的話。
送回國內的十弦琴,是假貨,真貨還在貝盧這裏。
那一瞬間,他想立刻答應,趁着這個天大的好機會把鐘應帶進來。
他正要張口,就見貝盧眼睛微眯,像是窺伺他的內心。
“哦,我的朋友,我只是一個彈鋼琴的,怎麽會懂中國的樂器。”
多梅尼克馬上清醒了,他為難的說道:“這樣吧,我幫你問問你博物館的文物修複師。他們不是修過唐代古琴嗎?肯定比任何斫琴師都經驗豐富,只要叫他們來,我保證你的琴完美如初。”
“不。”貝盧閉上眼睛,直接拒絕,“他們太忙了。”
“既然你不懂,那我再問問別人。”
直到離開貝盧宅邸,多梅尼克都沒有借機詢問琴的事情。
這棟華麗寬闊的莊園,收藏室數不勝數,多梅尼克見過許許多多中國的樂器,古筝、古琴、揚琴、琵琶,看得出貝盧對中國音樂的喜愛不是作假。
而且,有沈聆親自委托大使館翻譯的信件,足以證明貝盧和沈聆真實的友誼。
貝盧就算鬼迷心竅,真的把十弦琴藏起來,也是情有可原。
多梅尼克一直安慰着自己。
友誼比藝術更重要,他就算幫鐘應假扮斫琴師,去到貝盧家,見到了真的十弦琴又有什麽用?
當場偷走嗎?
那可是犯罪!
車輛到達音樂劇院的時候,多梅尼克心中的一點點愧疚,終于蕩然無存。
他心安理得的走進第三玫瑰廳,欣賞裏面臻至完美的演奏。
鐘應穿着簡單襯衫,專注彈奏着《金色鐘聲》。
而他站在舞臺下,為這首古琴協奏曲的美妙旋律癡迷。
他想,如此優秀俊逸的年輕人,得到貝盧賞識之後,他再旁敲側擊的說這孩子喜歡十弦琴,讓老貝盧給他一張十弦,才是最完美的結局。
孩子太年輕了,見到貝盧家的十弦琴,指不定做出什麽沖動的事情。
他是為了大家好。
排練結束,鐘應抱琴下臺,就見到了心事重重的鋼琴家。
“多梅尼克先生……”
多梅尼克如同驚弓之鳥,回過神才發現舞臺散了場。
“啊?結束了?那我走了。”
他緊張得像要逃走,鐘應不得不出聲詢問道:“您狀态好像不怎麽好,需要我為您彈奏一曲嗎?”
“不了不了。”多梅尼克是一點兒也不敢和鐘應獨處。
年輕的中國人,不過是說了說琴的年齡,他心裏就百轉千回、翻江倒海,在貝盧面前升起了可怕的想法。
再聽聽琴?
可能會變成厲勁秋一樣的瘋子!完完全全被古琴蠱惑!
“孩子,不要在為難我了,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彈鋼琴的。”
多梅尼克為了自己的錢途,硬起脾氣警告道,“我不喜歡古琴,我讨厭它!”
“怎麽回事?”厲勁秋路見不平,“你居然讨厭我作的曲?”
“秋,我不是那個意思……”
多梅尼克太害怕厲勁秋了,“我是說,古琴,我讨厭古琴,和你們誰作曲、誰彈奏沒有關系,我讨厭它!”
厲勁秋眉頭一皺,直接看向鐘應。
“你把琴帶上,我把他帶上。”
鐘應困惑看他,就見到厲勁秋伸手抓住可憐鋼琴家的雙臂,押解犯人一般把人領到隔壁房間。
“多梅尼克,你居然讨厭古琴這樣美妙的樂器。”
厲勁秋把人摁在座位上,居高臨下的教育道,“看來,你需要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音樂審美,以免樂評人在你下次演奏的時候說‘被淘汰的老古董,渾身充滿了勢利的銅臭味,是意大利鋼琴界恥辱’。”
說完,他擡手指揮鐘應。
“給他彈,彈到他喜歡為止。”
“秋!”
多梅尼克後悔自己來到這裏,他為什麽不從貝盧家離開,就去見自己的醫生呢?
厲勁秋感受到他的抗拒,雙手環抱的說道:“好吧,看來你确實不想聽。那我只能很遺憾的邀請我的樂評朋友們,多給你一些事業上的鞭策了。”
“聽聽聽。”
多梅尼克可煩死那些樂評人了,整天在報刊雜志網絡上指點江山,傷害他的自尊心。
比起鋪天蓋地的批評,聽琴都不是什麽難事了。
于是,厲勁秋關上了門,自然而然的坐在了最佳觀賞位,準備監督多梅尼克好好聽琴。
然而,鐘應放好古琴,轉頭就說:“厲先生,能給我和多梅尼克先生一個獨處的機會嗎?”
“我得出去?”
厲勁秋皺眉,十分不情願。
鐘應認真解釋道:“多梅尼克先生心緒煩躁,聽琴也是為了使他平靜舒緩,修身養性。你在這兒,他可能聽得更煩。”
“就是就是。”多梅尼克瘋狂點頭,覺得聽聽古琴可太放松了。
厲勁秋表情猶豫,視線在鐘應的琴和煩惱的多梅尼克之間徘徊。
“好吧。”他站了起來,擡手指了指老朋友,“多梅尼克,認真聽。”
他仿佛嚴厲的老師,還要在私教課後收取聽後感,不寫滿“好聽”“喜歡”不給及格分。
多梅尼克哭笑不得,看到厲勁秋順從的離開,并友好的關上了門。
他詫異問道:“孩子,你到底對秋做了什麽?我從沒見過他這樣。”
鐘應笑着回答:“因為厲先生是懂琴的人。在我們中國,這樣的人被稱為知音。他們會為了自己喜歡的音樂争辯、表達最直接的感受,所以有時候顯得有一些偏激。”
“我知道,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多梅尼克說完,自己默默心裏補充了一個:貝盧沈聆。
“好吧。”他時間很多,也不急着逃避了,畢竟他還沒有單獨聽過鐘應的演奏,确實很感興趣。
他見到鐘應調弦,把漆黑古琴豎起來,熟練得如同斫琴師。
“你想彈什麽?《陽關三疊》、《梅花三弄》?”
鐘應調好了弦,将琴端正擺放在桌前,才緩緩說道:“一首沈聆先生重新譜寫的漢樂府曲子。我覺得它很适合您。”
多梅尼克哦了一聲,安靜的看他。
貝盧如此重視沈聆,也沒能尋找到沈聆半點兒樂譜,怎麽鐘應不僅一清二楚,還能彈?
他視線掃過鐘應手上的七弦琴。
這張漆黑的古琴,聲音獨特,應該是一張好琴,不亞于樊成雲那張長清。
多梅尼克總覺得中國人對待古琴的态度奇怪,無論琴古老或者嶄新,都會給琴取一些名字,把琴當成朋友、親人,仿佛這些琴會回應他們的呼喊,與他們終身相伴。
寬敞安靜的室內,響起了厚重低沉的弦音。
鐘應沒有示意,更沒有說“開始”,修長的指尖就勾起琴弦,彈奏起了沈聆重譜的漢樂府。
多梅尼克疲憊了一天的精神,全然放松,并不介意此時聽聽他“讨厭的”古琴,彈奏“适合他”的曲子,舒緩一下提心吊膽的情緒。
鐘應手指抹過琴弦,來回滑動刮擦着,發出的古怪聲音。
見多識廣的鋼琴家知道,這叫走手音,能夠增加曲子的特色和感染力。
他放任思緒逸散,随便暢想,将修身養性的弦音,轉換為了想象中的美景,讓自己更加舒适的去感受古琴的美妙。
鐘應如泉水般汩汩的旋律,應當在彈奏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
多梅尼克不由自主想象,這條河裏,應該還漂着一艘破舊狹窄的漁船。
也許船夫穿着寒酸,皮膚被太陽曬成褐色,臉上凝固着多年洗不淨的污漬一般,笑出滿臉皺紋。他擡手将潮濕黏膩的船槳,狠狠砸進水裏,一聲一聲破開水面飄浮的落葉,蕩出一圈一圈的波紋。
他本來覺得這樣的畫面陌生,又随着泠泠琴音,感到了久違的熟悉。
弦動撓挑,短促的聲音打破了寧靜,也打破了多梅尼克的悠閑恣意。
那段短促的旋律,仿佛是誰在說話的聲音,勾起了他強烈的探究欲望。
多梅尼克豎起耳朵去聽,像在喊他的名字,又像在絮絮叨叨低語。
忽然,他意識到,那不是琴在和他對話。
而是他忘不掉的童年記憶,不斷地翻騰于腦海,和琴聲逐漸重疊。
他神情錯愕的盯着鐘應的指尖勾過琴弦,永遠記得那樣的一幕:
靜谧的河流、破舊的漁船,還有醜陋佝偻的漁夫。
對方踩在濕滑魚腥味的網子上,粗着嗓子隔岸譏诮他——
“多米,你又去看神父彈風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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