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厲勁秋睡醒了, 走出房間準備解決午餐,突然發現送去陪玩的小崽子,竟然沒有出門。

“你被退貨了?”

周逸飛愣了愣, 緩緩停下躊躇滿志的腳步。

“啊?什麽退貨?我在想怎麽做《長歌行》的Remix!”

厲勁秋眯起眼睛,他一點兒也不關心周逸飛的Remix,他只關心這孩子怎麽還在家裏晃蕩。

“今天不去熠熠家?”

他看了看時間,換了一個平易近人的說法, “平時你不是早出發了嗎?”

“快了,快了,等我做好Remix就帶去給熠熠聽。”

周逸飛仍舊惦記着他的Remix大業,“再給我幾小時, 最遲明早一定完成!”

答非所問, 腳步虛浮,顯然這孩子熬夜熬得神志不清。

厲勁秋看着他往衛生間奔去, 又噠噠噠的回音樂房,一副沉浸在自己的偉大電音世界不可自拔的樣子。

難以溝通。

“你不去也好,給鐘應省點兒心。”

厲勁秋考慮起中午的叔侄二人外賣菜單,欣慰感慨, “不然我整天擔心你闖禍, 被你牽連。他一個人教熠熠完全夠了。””

“……可是鐘哥也不去啊。”

小朋友定在原地,總算在滿腦子的旋律裏,意識到了小叔到底在問什麽。

“他說他最近很忙,有事。”

“有事?”厲勁秋困倦的眼睛忽然發光發亮。

鐘應一貫悠閑随性,他如果有事,就只會有一件事!

熬了一整夜的厲勁秋, 頓時頭不暈了, 肚子不餓了, 他精神十足的拿出電話,撥通了鐘應的號碼。

那邊接得很快,厲勁秋極有信心,“你在歐洲還是北美?”

鐘應沉默片刻,就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提問,他居然理解了厲勁秋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到底什麽意思。

“我在亞洲,中國,清泠湖。”

他失笑道:“我沒出門找樂器,我在家呢。”

鐘應大部分時間,都會坐在樊林的院落,撫琴奏樂、研究曲譜。

他應當很習慣這樣平靜緩慢的生活節奏,此時卻沒由來的感到失落。

畢竟,在他的教學日志裏,今天他就該邀請熠熠,一起用古琴琵琶合奏《木蘭辭》,看看小女孩的潛力。

然而,他不用去教熠熠了。

有周逸飛這樣熱鬧真誠的小朋友,沒有他,熠熠也能過得很開心。

這樣的想法回蕩在鐘應指尖琴弦,以至于曲調哀怨,催人嘆息。

絮姐都不愛聽裏面的悲春傷秋,把他趕去遠遠的石亭,僻靜隔音,保證不會影響琴行的清淨雅致。

厲勁秋剛進琴行,就被絮姐指着往這邊快去快去。

他循着長廊,繞過寬敞的琴館,才在樊林偏僻的一角,見到撫弦彈琴的鐘應。

年輕人穿着棉質短袖,專注彈奏石桌上一張寬闊十弦。

但那琴聲幽怨,不似傳世名曲凄婉決絕,又帶着演奏者剪不斷理還亂的掙紮、糾結、猶豫。

“你心情不好?”

厲勁秋的詢問,驅散了一亭的低沉落寞。

鐘應将一首回蕩于心的樂曲即興奏完,才無奈的回答道:“因為我好像體會到柏老師和馮先生‘拿得起,放不下’的心态了。”

當過老師的人,心裏總會惦記着學生。

明明他教了熠熠沒幾天,他仍舊産生了深深的遺憾,連琴音都變得惆悵滿懷。

即使熠熠的天賦,不需要鐘應去教導什麽,他也放不下這個可愛可憐的小姑娘。

淺棕色的十弦秋思,随着鐘應随手一抹,顫動出低沉、渾厚的聲響。

複雜的情緒在空曠夏日散播得極遠,回蕩出百轉千回的惆悵。

厲勁秋靜靜在他旁邊坐下,盯着這張少見的十弦琴,全然沒有期待欣賞樂曲的閑情逸致。

他聽得出鐘應的煩惱,更能聽出這十根弦顫抖叫嚣着無處發洩的郁悶。

于是,厲勁秋直白問道:“你和于美玲撞上了?”

“铮!”的一聲弦響,鐘應不可思議的僵住了手,仰望厲勁秋。

“秋哥,這你都能聽出來?”

滿臉寫着崇拜驚恐的鐘應,惹得厲勁秋哈哈大笑。

他自己伸手翻開茶杯,端起茶壺,坦蕩的說:

“還不是周逸飛打小報告,說你和于美玲單獨談了談,就有事不去了,猜的。我的耳朵哪有這麽厲害。”

平時聽聽樂曲就能感受鐘應情緒的厲勁秋,提前逮着小侄子問清楚了前因後果,有備而來。

嘴上說着有事,結果窩在樊林的鐘應,顯然是遇到了麻煩。

想不到,麻煩來自學生的母親。

厲勁秋沒當過老師,更沒帶過學生。

他這種一路叛逆瘋狂過來的家夥,向來對教師行業敬而遠之。

主要是怕自己惹怒過的老師太多,積累民怨,導致自己去教學生慘遭報應。

然而,鐘應這麽乖巧的學生,去做了更乖巧孩子的老師,還是躲不過嚴厲苛刻的家長。

厲勁秋坐在燥熱的庭院,喝着淡淡清茶,感受着蔭蔽樹林吹來的清風,聽完了鐘應的簡略複述。

連生熠的病情,連生熠的渴求,還有于美玲曾經期盼又最終落空的願望。

都成為了炎炎夏日的一縷清風,拂過鐘應的惋惜。

他勾起指尖,将秋思的琴弦挑得泠泠作響。

“我理解熠熠媽媽的心情,但是……”

鐘應皺起眉,“她太偏激了。”

熠熠身體不好,于美玲的保護可以理解。

可一味地否認熠熠的願望,強行要女兒和她想象的一樣乖巧,着實令鐘應生氣。

“于美玲的脾氣就是那樣,出了名的苛刻挑剔,對待樂團的人都是頤指氣使,當媽能好到哪兒去?”

厲勁秋一點兒也不意外,“你不要放在心上,不教就不教了,你方老師又不會怪你。”

鐘應向來羨慕厲勁秋的灑脫直接。

他像是從不會庸人自擾的脾氣,甚至覺得不去連家好事一樁。

可惜,鐘應在乎的不是于美玲的态度,更不是方老師責不責怪,而是熠熠。

他為厲勁秋斟茶,誠意滿滿的請對方品嘗。

“秋哥,你和熠熠的媽媽很熟?”

厲勁秋視線瞥過鐘應孝敬的清茶,不客氣的攬在面前,兩杯都要。

“我們沒說過什麽話,但我聽過她不少八卦。”

任何行業都免不了閑聊評述,厲勁秋印象中的于美玲,當得起一句優秀鋼琴家,也當得起一聲鋼琴女王。

但女王的稱呼,并不僅僅贊美她氣勢驚人的鋼琴,更在明裏暗裏指責她的霸道蠻橫。

久而久之,他們習慣臣服于她的腳下,只為了她彈奏出來的鋼琴,無可取代。

她曾因為首席小提琴的風格,不配合她的演奏主題要求換人。

她曾因為音樂廳的燈光不夠柔和,要求主辦方換燈或者換場。

厲勁秋聽過無數抱怨、譴責,到了他這裏都變成了一種隐隐的贊美。

他說:“我沒和她合作過,所以我很欣賞她。”

一位不合作就不會産生分歧的女王,活躍在歐洲樂團,厲勁秋倍感欣慰。

他看着鐘應,認真說道:“如果每一個音樂家都妥協、都得過且過,那怎麽能帶來讓觀衆滿意的作品?于美玲對樂團們的要求,能夠改掉那些家夥怠惰慵懶的習慣,我覺得挺好。”

鐘應懂了。

一個固執堅持的作曲家,對一位嚴格挑剔的音樂家,英雄惜英雄。

從某種程度上,他們就像一類人,為了心中的原則和信念,不肯輕易讓步。

“那麽,熠熠的爸爸呢?”

鐘應好奇的問道。

他面前無所不知的秋哥,挑起了眉梢,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于美玲的老公?”厲勁秋想到這個名字,就忍不住感慨世間萬物奇奇妙妙。

他語氣溫和的贊美道:“我必須得說,連凱是一個平庸的小提琴手,但他是一個成功的指揮家。”

比起于美玲,厲勁秋似乎更願意去講述她的丈夫連凱。

一個在樂團終日不得登臺,窘迫得沒什麽機會小提琴演奏者,如何成功蛻變為優秀指揮家,足夠知情和不知情的人津津樂道。

可厲勁秋講的不是這個。

他說:“每次我聽到連凱的事情,都會感慨這世上怎麽會有脾氣這麽好的家夥。”

“我一直很好奇,他到底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和于美玲結婚的。”

“因為我每次聽到他的名字,都是因為于美玲歇斯底裏的罵他,而他巋然不動,始終堅持自己的想法,還幫樂團勸動了于美玲。”

鐘應還不知道,厲勁秋聊起這種內幕小道,充滿探究的興趣。

他描述裏的連凱,似乎是一個脾氣很好很好的指揮家,總能平靜的面對怒火,然後平靜的告訴樂團:沒有關系,她只是心情不好,不是那個意思。

完全沒有被于美玲罵得改變想法的樣子,反而堅持自己認為對的事情,無論女王陛下如何頤指氣使。

于是,能夠頂着壓力,挨罵還堅持想法的指揮家,成為了各大樂團争相邀請的對象。

畢竟,他不是單純挨罵,而是完美應對于美玲的刁鑽刻薄,成功的在挨罵之後,讓樂團與大鋼琴家,找到奇特的平衡,達到完美統一。

僅僅通過厲勁秋幾句話,鐘應都能感受到連凱的溫柔內斂,善解人意,柔韌堅定。

鐘應沒有見過他,卻覺得自己熟悉這樣的性格。

忽然,他的眼睛裏閃過驚喜,“原來,熠熠像爸爸。”

“是嗎?”厲勁秋端起茶杯,挑眉笑道,“那她确實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也難怪于美玲會對她那麽嚴厲……”

厲勁秋哈哈笑道:“畢竟,她像她爸,她媽直接父女倆一起管教一起罵。”

鐘應之前為了可憐熠熠傷心的情緒,頓時哭笑不得。

本該沉重的事情,厲勁秋聊起來輕松愉快,惹得他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同情熠熠還是該同情連凱。

這麽固執己見,聽不進建議的傲慢女士,倒讓鐘應想起了另一個人。

他沉默片刻,說道:“其實熠熠媽媽的性格,倒是很像于先生。”

“哪一個于先生?”

厲勁秋想了想,“幫忙敲編鐘的鼓師于經業?”

“嗯。”鐘應點點頭,“方老師講述的于先生,是和馮先生不錯的朋友,和遺音雅社關系也融洽,可惜,我見到的于經業不是方老師描述的那麽好。”

鐘應很少評述外人的過錯、優劣。

于經業對于他而言,就是遺音雅社之外的外人。

但是,沈聆留下來的日記,詳細記錄了每一場義演的募捐數量,所思所想。裏面提及的于經業不得不令他産生一些個人的見解。

“沈先生說,于鼓師天賦極佳,如果認真司掌編鐘,必然能在聲樂上獲得一番造詣。可他始終以戲班敲鼓的習慣,來改變他們給編鐘定好的曲譜,甚至對遺音雅社別的樂器指手畫腳。”

鐘應所說指手畫腳,并不是他偏頗的判斷。

于經業常年在戲班,自然懂得“流行”“受歡迎”的曲目節奏。

遺音雅社演奏的篇章,盡是重譜的千年之前的漢樂府,聲調古樸、旋律悠遠,相比當時流行的樂曲,确實冷僻許多。

然而,于經業不是樂器研究者,更不是遺音雅社正式成員,每次負責敲鐘,都會提出無數的建議,看似理直氣壯,卻讓沈聆不勝煩憂。

——編鐘韻律本就難控,于鼓師一番敲奏,倒顯落了俗套。

——今日合奏,編鐘之音甚為刺耳,于鼓師竟未覺察。

——于鼓師脾氣執拗,又執鼓竹多年,确不适合編鐘,他日若能尋得志同道合的人便好了。

字句着墨不多,可鐘應看得心緒煩躁,始終對于經業沒什麽好印象。

他說:“固執、專斷,不聽他人勸告,一意孤行……從脾氣來講,他們真的很像了。”

厲勁秋之前還在當樂子人,閑聊于美玲和樂團的沖突。

經過鐘應這麽一回溯,他忽然認真思考,不服從樂團整體安排,我行我素的模樣,着實令人讨厭。

于美玲和于經業唯一的區別,大約就是一個在鋼琴上确實天賦極佳,一個在編鐘上毫無建樹只圖自己方便了。

厲勁秋稍稍把于經業的行為,代入自己的合作方,頓時産生了樂譜被胡亂演奏的憤怒。

“所以我說,我對于美玲的欣賞,必須得是不合作。要不然,樂團裏有她這麽一個意見領袖,我估計得和她吵上八百回。”

他皺着眉看向鐘應,說道:“當初沈先生為什麽不換人,遺音雅社首演之後不是名聲在外嗎?邀請一些志同道合的音樂家,肯定比于經業好吧?”

“戰亂時期,沈先生也不知道義演能持續多久,而且,畢竟是個高風險的行當,他對于經業再多埋怨,也感謝他願意幫忙。”

說着,鐘應更是幽幽嘆息,“只不過沈先生的感謝,是付了酬勞的。”

遺音雅社的演出都是義演,無論最終收入多少,悉數捐了出去。

沈聆家境殷實,于經業說自己糊口困難,他便一直按照戲班鼓師的酬勞,只多不少,付到了清泠湖淪陷。

厲勁秋聽得錯愕。

他還以為于經業跟方蘭說的似的,仗義出手,那就脾氣不好,至少人還不錯。

結果沈聆付過不低的酬勞,這事忽然就變了一副模樣——

“他來遺音雅社,別是因為戲班的生意,都被遺音雅社搶走了吧?”

鐘應看他一眼,無奈說道:“也許是。畢竟,每次演出都能正好遇上于經業有空,說明戲班沒戲可唱,主顧們都來遺音雅社捧場了。”

厲勁秋聽得笑出聲,“幸好你是現在才告訴我這件事,否則我一定會因為于經業、于美玲,阻止你去教熠熠。”

他說得很認真,“我還會覺得,熠熠不是個好女孩,肯定和連君安一模一樣,不值得你浪費時間。”

他說得如此肯定,鐘應聽了一愣。

“為什麽?熠熠是熠熠,其他人是其他人。”

“但他們是一家人。”厲勁秋直言不諱,“我這個人比較小心眼,他們一家人都這麽讨人厭,我可不覺得會出現一個異類。”

“當然……熠熠确實是異類,只能說,她可憐可愛,遺傳了她爸爸的好脾氣。”

厲勁秋看了鐘應一眼,“但我沒有你那麽好的脾氣,這都能不計前嫌,發現一位小天才。”

鐘應勾起嘴角,看着厲勁秋有理有據,悠閑喝茶,全然不覺得自己有哪裏不對。

愛屋及烏、恨烏及屋都是常理,只不過他從小就得了師父的叮囑,自然不會因為老一輩的恩恩怨怨,禍及無辜後人。

“因為師父說過,人和人不一樣,壞人的後代會出現不計得失的善人。好人的後代也會出現罪無可恕的惡人。”

鐘應始終秉承着樊成雲的公正之心,認真的說道:“如果單純以一個人的為人,去評判他家人、後代的品行,是完完全全的偏見。”

“偏見會讓人錯過很多的美好,也會讓人陷入更多的困境。”

他一本正經的講述人生大道理,一直活在傲慢與偏見之中的厲勁秋無言以對。

“大師就是大師,做人果然豁達開明。我這人就很小氣。換我知道熠熠是于經業的後人,絕對不會踏進連家半步,她自己上門來拜師才行。”

說完,他還想了想,“拜師也要三顧茅廬,過五關斬六将,可能我才會教她。”

“也不是因為師父豁達開明,而是因為師父受過一些教訓。”

鐘應談起長輩的陳年往事,語氣平靜惋惜,“他說自己因為禍及子孫的偏見,因此錯過了很多年,差點耽誤了很多事。他不希望我走上他曾經走過的歧途,所以從小教導我,就事論事,不以他人他事的評判論高低——”

“只要大家能為了同一件事付出努力,什麽脾氣、什麽出身都是次要的。想做成大事,得結識更多的朋友,而不是仇人。”

厲勁秋仔細想了想,鐘應确實如此。

如果鐘應有偏見,當初在美國就該和賀緣聲告辭。

又或是在維也納,直接讓楚慕自生自滅,還說什麽姐弟團圓,根本癡人說夢。

再追溯到意大利……

厲勁秋手上的茶杯燙手,慶幸自己沒被鐘應亂棍打死,還能和鐘應談天說地。

“樊大師到底經歷過什麽啊?”

厲勁秋開始好奇,到底是什麽經驗教訓,救了他不會說話的性命。

鐘應神情有些遲疑,似乎在考慮該不該告訴他。

可惜,沒等他決定好,遠處就傳來了絮姐的大呼小叫——

“小應、小應,你怎麽不接電話!”

鐘應的手機調成了震動,一直在和厲勁秋彈琴聊天,完全沒有注意。

他急切的跟随絮姐來到琴行,發現那兒站了個熟人。

“鐘應,你能不能教教我……”

連君安臉色憔悴,仿佛一夜沒睡,聲音失魂落魄。

“教教我怎麽彈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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