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上元節一整天,北齊皇宮中都很熱鬧,帶着對新一年的美好祈願,每個人臉上都挂着歡笑。

連皇帝蕭措也難得的從瑤貴妃的仙泉宮中出來,在諸位後妃和子女面前應付了一番。

但是入了夜,在孔明燈升起後,他便又溜去和瑤貴妃二人世界了。

兩人都換了民間男子裝束,簡單易了容,看着像是一中年富商攜一美貌少年夜游。繁華街市上,擁擠人潮中,富商一直用胳膊緊緊攬着少年,不讓路人碰觸到他。

少年卻始終面容冷淡,雖任富商接觸,卻并無親昵之色與半點笑容。但因姿容絕世,即使如此也引得附近男女頻頻側目。

他恍若未覺,一身白衣遺世獨立的模樣,更是令人心折。側目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為他惋惜……雖那富商待他十分呵護,可看兩人模樣氣質之差仍覺暴殄天物。

蘇知瑤身上那身白衣,只薄薄的一層夾棉,故而穿着仍顯得她身量纖細美好。但夜裏有風,風一來,她便冷了微微瑟縮了一下。幅度非常輕微,只是蕭措一直緊緊攬着她,還是第一時間就覺察到了。

他們兩人平日裏沒住在宮中最核心的帝王起居之處,而是一直在最北端仙靈山下的仙泉宮中。

顧名思義,宮中有仙泉。且有兩處,一處冬日溫泉,一處夏日冷泉。

原本在山腳露天,貴妃喜愛,皇帝便建造了半開放的樓閣将其涵蓋。

泉水白霧缭繞,建築金銀玉白,整一方天地,便當真宛如仙境。而蘇知瑤,便是其中唯一的、最尊貴的仙子。

但冬暖夏涼舒服久了,乍一出宮,便受不得這夜裏的寒風了。雖蘇知瑤沒說冷,蕭措還是立即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披在了女扮男裝的愛妃身上。

蘇知瑤聲音和面容一樣冷淡,說話內容卻十分到位:“謝陛下,您自己不冷麽?”

蕭措咧嘴一笑,系好大氅後,将她冰涼的手握在了自己溫暖的掌心:“朕牽着愛妃便不冷了。”

前方有人露天唱戲,兩人循着熱鬧走了過去。

結果不看則已,一看……那分明是演的他倆。雖借了前朝皇帝及其寵妃的名字,但那大興土木、在奢華宮殿中蓄養狐鹿、将國事都交給身邊宦官的行徑……

蕭措眼睛一瞪,朝後看向了一位灰衣男子。那正是在戲臺上被人演繹得奸險醜惡的趙公公。

趙公公與皇帝目光相觸,立即擡起衣袖,袖中閃過一道銀白的寒光。

“罷了。”蘇知瑤卻主動牽緊了點蕭措的手,面上也沒有半點怒色,“無妨。”

蕭措便真的罷了,身後的趙公公也緩緩疊起了手、繼續佯裝看戲。只是他們罷了,觀戲的百姓卻不肯作罷,竟然一邊看着臺上的演繹,一邊小聲議論起來。

話音不大,但隔得近了,還是輕易就能聽到——

“聽說那瑤貴妃竟在宮中養了不少白狐,莫不真是個狐貍精變的?”

“聽說那周大人赤膽忠心,只是去請皇帝早朝,便被那些畜生給咬得殘廢了!那妖妃見了竟然還哈哈大笑!”

蘇知瑤聽到這裏,臉色才有了細微的變化。不過也只是嘴角極輕微地抽了抽。因為她當時明明只是呵了一聲。

“可憐周大人,忠心血淚,只換來那兩人的譏笑……當真是荒唐啊,荒唐。”

“昔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褒姒一笑,如今我大齊……怕是……”百姓們耷拉着眉眼,相視嘆息。

蕭措是個懶性子,不杵到他面前來的人,他也很少費工夫去修理。雖然冤殺了些臣子,但這民間百姓倒還沒怎麽被封過口。

是以,光天化日,上元佳節,他們就敢這樣議論君王。不過也還是有些收斂,不敢明着提及抨擊,只将黑鍋全推到他的瑤貴妃身上,到後面,臺上飾演寵妃的戲子越是嬌笑,他們越是痛罵……連不堪入耳的詞彙都出來了。

蘇知瑤想走了,一偏頭,卻看見蕭措無比黑沉的臉色和陰鸷的目光。

“趙欽。”蕭措低聲道。

“在。”趙公公一步上前,不便在人群中行禮,便低頭正色以示恭敬。

“給我割了他們的嘴。”說罷,蕭措拂袖而去。

蘇知瑤跟在他身後,出了人群,在一處廊庑燈籠下停步,道:“陛下生氣?”

女子纖細身體裹在玄色大氅中,一張臉更顯雪白,雖然烏發如男子般束起,那面孔依然絕美……而且清清冷冷的,如霜雪仙子一般,哪有半點那些刁民所說的妖氣。

“他們罵你。”蕭措一張英武而又帶滄桑的臉上竟是顯出了兩分委屈之色,目光疼惜地望着她。

“沒關系,我不介意。”蘇知瑤輕輕牽了牽嘴角,算是給他一個安撫的笑。說完,她上前重新牽住了只着單薄錦衣的蕭措的手,道:“走吧,我冷,想回宮了。”

“嗯。”蕭措煞是魁梧一個身軀,被她那只小小的手一下子就牽動了。走了兩步,他回頭對跟在身後的灰衣宦官道:“嘴還是要割的。你快點。”

“是。”趙欽應道。

蘇知瑤目光如水,虛望着前方長街,聞言面色有輕微改變,但到底沒再出言阻止。

而趙欽,自始至終都沒什麽表情,只是對皇帝令行禁止。不管要他做什麽。當下他還得護送皇帝和貴妃回宮,自然不能即刻去辦事。

等蕭措和蘇知瑤回到仙泉宮泡溫泉之後,趙欽才領人出宮。将那些出言辱罵過瑤貴妃的人,從街頭巷尾,甚至被窩茅房裏揪出來——割掉嘴巴。

是割掉嘴巴,不是割掉舌頭。

趙欽近乎死板地嚴格執行了蕭措的指令。行刑的手下面對着那些無名百姓一圈血糊糊的露出牙齒和牙肉的凄慘面容,持刀的手都有些顫抖。只有他,依然面無表情,并且快狠準地點了那些人的啞穴……和隐白穴。

一夜過去,這些人因為血被止住,都沒有死,因為舌頭還在,都能說話……所以,這事的始末也被品了出來,被渲染之後,傳遍了市井,也傳進了宮裏。

寶靈宮中,蕭寶菱聽了,和朝顏一起臉色煞白。

……

元宵夜筵席散後,蕭思月這才和桑兒一起提了燈籠朝宮中最偏僻的北門走去。

縱然有空中的孔明燈,和路過的宮殿廊下的立柱燈,這夜晚還是顯得太黑了些。

但今夜是賀元夕的生辰,她再怕黑,也想來。

桑兒拿來了一大一小兩個布包。大的裝着炭,小的裝着幾罐茶葉。蕭思月一見到賀元夕,路上因怕黑而緊張的神色就消散了,微笑着道:“元夕,生辰快樂。”

尋春給賀元夕做了一海碗長壽面,幾人坐在牆邊桌案旁,陪着他,看他拿着木筷慢慢地吃。也算有些溫馨。

蕭思月面帶淺笑,托腮靜望着少年燈燭下的面容。

因為他低垂着頭在進食,她看見的是他半合着的眼睫,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陰影,和挺直得恰到好處的鼻梁,被熱氣熏得難得紅潤起來的嘴唇。

即使還是穿着棕褐色的粗布袍子,那面容還是好看到出塵絕世,渾不似此間人。哪怕不說話,只是這樣靜靜地看着他,心中也覺得非常滿足。

若是蕭寶菱知道了她此時的心聲,怕不是要一臉感動地同她握手……是啊是啊,就是因為這主角光環下斷層碾壓所有人的氣質和顏值,她也才能克服幽閉恐懼症一次次進入昏暗密道走向他啊。

蕭思月目光下移,落在賀元夕扶着面碗的左手上,看見了那白皙手指上紅腫的指關節。

那是凍瘡,賀元夕從南周來到北齊,這是第三年,他這凍瘡也就長到了第三年。

蕭思月不由得伸出手去摸了摸,道:“給你的衣裳你不肯穿,你看,還沒好。”

她語氣中有幾分怨怪。

賀元夕在意的卻只有這突如其來的肌膚碰觸,這還是第一次她對他上手,雖然是關心他,但還是有些突兀了,他想抽出手,對方卻先收回了手。

蕭思月從衣服裏取出一只很小的圓盒子,交給旁邊的尋春,道:“我不給他了,我給你,你一定要給你們殿下擦。不然他的手這樣下去,可要醜到沒法看了。”

“公主……這,又是銀霜炭,又是暖玉膏,會不會太破費了……”尋春又是驚喜又是不安,手裏捧着藥盒,眼睛看向賀元夕,“殿下?”

賀元夕放下筷子,道:“我……”

“不許不收。”蕭思月道,“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啪嗒”一聲。

有什麽東西從屋頂掉落在了桌上。

那東西有布滿疙瘩、紅綠相間的身體,細短的四只腳和細長的一條尾巴。黑眼睛正對着蕭思月。

“啊!”蕭思月驚叫一聲,急忙站了起來。

“不用怕,只是只壁虎。”

賀元夕用手指将小壁虎拎起來,走出門,把它丢到了屋外。回來時,看見蕭思月臉上還是驚魂未定,蒼白極了,他道:“……公主回去吧。太晚了。”

“我送你。”

賀元夕和尋春送了蕭思月和桑兒好一段路,到了有人居住的宮殿附近,怕被人看見,才折返。

但讓金木暗中護送直到她們進了寶月宮為止。

回小土屋的路上,尋春瞧着賀元夕沉靜的側臉道:“殿下,三公主來陪你過生辰,你不開心嗎?”

賀元夕:“……開心。”

尋春打量他面色,一點也沒看出來。但他又能說什麽呢。他也明白,三公主雖然對殿下好,但她和殿下之間,不管是過去還是将來,都會隔着國仇家恨啊。

但此時,走在他前面的賀元夕想的可跟他相去甚遠。

賀元夕想的只是,那只小壁虎,其實長得挺可愛的。蕭思月卻怕成那個樣子。不過,她再怕也只驚呼一聲便安安靜靜了,也沒讓他把它打死。比她兩個姐姐好得太多。

……可若換了林溪姐姐,會怎麽樣呢?

她一定不會被吓到。她連蛇都不怕的。說不定,她還會反過來安撫他。

沿着宮牆走在樹影婆娑的夜路上,漸漸的,賀元夕眼睛裏浮起了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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