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故人來

唯一火急火燎地跑到宿舍樓門口時，四下裏烏漆嗎黑的，馬路兩旁的路燈向來都沒什麽大用，她只能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明。

她環顧四周，只看到左側小賣鋪和咖啡館的晦暗處有一對情侶抱在一起接吻，她像個嬌羞的未成年似的立刻別過臉來——在公共場合接吻，這是讓她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當然，她這種老封建思想才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回過神來，繼續朝別的方向搜尋，突然，有個黑色的身影從自動售水機一側跳出來，唯一着實被吓了一大跳，純屬本能反應地向後撤了一步。

眼前的人必然先認出了她，緩緩摘下黑色鴨舌帽，迎着售水機發出的集中光亮湊近她的臉，方便她認真辨認，唯一定睛一看，才舒了一口氣，身子微傾向前，輕輕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沛堯？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她嘴角勾起，剛才的驚詫情緒瞬間被撫平，眼睛撲閃撲閃的，亮晶晶的。

唯一的臉上漾出笑來，這個孩童時代跟自己家一牆之隔的小子是唯一最初的玩伴，這些年來，仿佛是帶着自己的初心奇跡般萦繞在自己身旁似的，那種失而複得的感覺總歸是特別好。

自16歲到新疆去當兵之後，這幾年來她只見過他兩面，而沛堯也時常是神出鬼沒的，總是在人毫無防備的狀況下冷不丁地出現，匆匆見過一面之後又無一例外地失去音訊，他像是一個孤獨的游者一樣，縱情穿梭在她的世界內外。

“我休假，聽姑奶奶說你在這裏讀書，畢竟也兩三年沒見了，就說來看看你。”眼前的男孩小時候是個小胖墩，到十四五的時候身材便破天荒地由橫向生長改為縱向生長，今日一見越加清瘦，皮膚也被曬得黑不溜秋的，個子也長了不少，此刻正露出一排大白牙朝她傻笑。

唯一覺得此時此刻的感覺很奇妙，久別重逢的摯友之間多少會有些疏離感，興許是她跟沛堯并未日日相見，才被倍感珍貴，于是每一次匆忙的寒暄都像是小時候一起在胡同口玩耍時的心境，這倒真是可遇不可求。

唯一見沛堯不自覺地頻頻張合張合地吧唧嘴，這擱在小時候，就是他盯着小賣鋪貨架上各式各樣的零食發餓的征兆，便順嘴問他：“你晚上是不是沒吃東西？餓了吧？”

沛堯呵呵幹笑了兩聲，既然唯一提出來了，他也就沒必要藏着掖着了，拼命點點頭，一臉慚愧地解釋：“一下火車就趕過來了，這會兒真的有點餓。”

“你等我跟宿管阿姨說一聲，完了陪你去校外的夜市吃東西。”唯一輕輕拍拍他的肩膀，邊往回跑邊叮囑他，沛堯愣愣地站在原地不住地點頭，看她跑起來的姿勢，跟個鴨子似的晃來晃去，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可是沒辦法，誰讓她天生就優秀，在學校年年八百米跑都是冠軍，一想到這裏，沛堯想到了小時候紮着兩條大辮子系着黃綢緞發圈的唯一了，不禁笑出聲來。

都這個點了，自然不會有什麽校車了，因而唯一與沛堯是步行到校外的。一路上，沛堯興致勃勃地給唯一講了一大堆他在部隊的生活，每天要訓練的內容，又參加了新的實戰演習，當然，并不涉及部隊機密，現在他已經越來越适應這樣的高壓生活了，畢竟他也沒想好離開部隊之後的要做的事，便覺得現階段安心呆在那裏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剛剛坐下來，唯一就熱情地招呼服務員：“你好，這邊先來幾瓶啤酒。”誰知服務員剛準備轉身，卻被沛堯叫住：“不要啤酒了，果啤，果啤吧！”

唯一錯愕地盯着他，然後又低下頭提起桌邊的水壺，将兩個杯子裏都倒了一口水，扭動手腕旋了幾圈，順手将那髒水倒進腳邊的垃圾桶，繼而添上滿滿一杯茶水，放在沛堯的面前。

從小學四年級就跟着爸爸混酒桌的人，曾經一度一見到酒就走不動路，如今竟然破天荒地戒酒了，實在不敢相信，唯一這心裏默默泛着嘀咕。

邊吃邊喝，兩人這話匣子也就此打開，畢竟兩人是穿開裆褲時就相識的交情，說起張家婆婆的閨女去年結婚了、淑琴姨家新開了養殖場發了筆大財等等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都能不冷場。

“唯一，你知道嗎？其實我曾經特別不能理解為什麽我爸要在16歲那年就把我送去當兵，明明出軌的人是我媽，可他這輩子最恨的人卻是我！”

“不過到了如今，我早已經釋懷了，我有時候甚至要感謝他當初幫我做了這個決定，畢竟你也知道，我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材料，以後也成不了大器，這樣反倒我心理壓力小了，到如今本以為是瞎他媽過，但現在卻有出乎意料的收獲，你說我是不是特別牛啊！一步一步在變好。”沛堯的語氣輕描淡寫，眼神裏也足夠淡然，這樣的他讓唯一很是欣慰。

沛堯這幾年算是活得開闊了，仿佛真的“長大”是一件特別奇妙的事，可以将曾經解不開的結徹徹底底地清算。

唯一一般不過問別人的家事，也從未主動在沛堯面前提起過此事，但早在她剛上高一時，就聽聞外婆跟周圍的婆婆坐在外面閑聊，不知怎麽就講起沛堯母親跟着外地老板跑了這件事。

那陣子唯一心裏直打鼓，但也不好主動向他提及。後來見到沛堯，發現他并無異樣，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況且，在這個時代，父母的感情狀況差，也不真正算不上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大事，即使是小鎮裏老人茶餘飯後口中的一樁醜聞，犯錯的人也早已經桃之夭夭了，餘爸爸和沛堯都沒有理由去為那個女人背鍋。

再加上沛堯又是個男孩子，心思本就沒那麽細膩，自然表面上看起來也并未因此而受到任何影響，唯一也就沒糾結此事了。

沛堯的父親是一名貨車司機，工資待遇很高，時常跑長途，最長周期在一個星期左右，因而小時候唯一在沛堯家玩電子琴時，還是能經常見到餘叔叔的。

所以，鎮上修起來的第一片居民樓，市場價大概在30萬，沛堯家就買了一套，于是上了初中不到半年，沛堯就搬離了那條胡同，唯一鮮少聽聞他的消息，只是偶爾在學校碰見，簡單寒暄幾句——其實那個時候，沛堯就私下裏跟校外的地痞流氓混在一起了，打架鬥毆仿佛成了家常便飯，是一個年級裏人盡皆知的小混混。

他也只是偶爾會去找唯一，大多數是開口借錢，唯一碰上零花錢多一點的時候，索性就給了他，也沒指望他能還，有時候實在是沒有，只能如實打發他。

後來，他因為接二連三的學校處分，初三很少來上課了，中考過後，她都沒有見到過沛堯，聽他們班的人無意中說起，他其實初三上學期就被勒令退學了。唯一有些擔心，一個連初中畢業證的人，以後到底要怎樣過他的一生。

剛才的話題讓兩人間的空氣沉默了些許，沛堯也大概是遇見親人有感而發而已，才多說了幾句，可自己已經從剛才悲傷的情緒中跳脫出來了，眼前的人反而眉頭緊鎖苦苦掙紮起來了。

于是他才絞盡腦汁想要換一個輕松愉快的話題，終于，他有了主意，擡起頭戲谑地八卦：“唉，話說高中那小子怎麽樣？還沒追到你？”

這顯然奏效了，唯一一下子就從剛才低沉的情緒中跳了出來，擡眼錯愕地看着他那副小人得逞的模樣，緊眉頭稍稍舒展開來，微微搖了搖腦袋。

“不對啊，我覺得那男孩當時就是一副對你死心塌地非你不娶的架勢，他現在這是幾個意思啊！肯定是你奚落了人家，不可能人家對不起你。”沛堯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手舞足蹈地說了那番話，假裝氣憤地扶額苦笑。

畢竟當初思睿的迂回戰略是深入人心的，導致唯一的發小們跟他徹底統一了戰線，包括沛堯這種只身在外八竿子打不着的遺存都替他說上話了，可見思睿當時多努力啊！

“你沒對他動過心？我真的不敢相信！”沛堯見唯一沉默不語，只是在一旁冷笑，便又繼續不死心地追問。

沛堯自16歲離家，只有在唯一高二期末那次回到過小鎮，就是在高中校門口等唯一放學那次，他第一次遇見思睿，高高瘦瘦，皮膚白皙，目不斜視地盯緊了他——這是沛堯對他的第一印象。

那天傍晚，三個人迎着日落一起回家，沛堯強行将唯一的書包攬到自己身上，又幫她抱了一大摞資料。

唯一心裏也在默默犯嘀咕，沛堯回來為什麽會想到的是自己。其實在踏上火車之前，沛堯也這樣問過自己，可是，得到的答案也僅僅只是“唯一”罷了。他的父親在河南打工，他們也僅僅只是隔上幾個月像例行公事般的打個電話互相寒暄一番，其他時候都并未能感覺彼此的存在。沛堯有一個姑姑，從小也很疼他，但今年恰巧去女兒家過年了，他也不方便上門。

于是回到這裏，唯一能找的人就只剩下回憶裏那個陪自己長大的人了。原來真的是這樣，人只有到孤苦無依的困窘境地，才能将生命中的人分出個親疏遠近來。

所以直到現在，唯一一直都是沛堯心目中不可或缺的朋友，像是生怕某一天自己喪失記憶似的，人總要抓住生命中的一些重要的人，成為自己難能可貴的記憶點，很榮幸，唯一對沛堯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

沛堯瞥見唯一仍舊是低頭沉默，一時間便喪失了主意，可是他清楚地了解，唯一并不是可以被三兩句話就輕易拖拽住情緒的人，她內心強大到可以自我消化很多負面情緒，畢竟從小到大她有什麽事情也只喜歡憋在心裏，從沒有主動跟外人抱怨過。

唯一見盤子裏的菜基本上也空了，便将自己從放空的狀态中抽離出來，“你吃飽了沒？吃飽了我們就回去，幫你找個旅館。”

沛堯帶着笑眼撇了撇嘴，試圖解讀出她眼神中透露的信息，可惜只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