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風景依舊，人事全非。

雖然我是班長，但沒有人聽我的話。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日子裏，究竟發生了些什麽變化，怎麽大家對我都愛理不理的呢？從前的熱情呢？盡管王穎是代理班長，但同學們都對她百依百順，大夥兒跟她有說有笑，一見我便馬上正襟危坐。

我靜靜地坐在教室背後的樓角下，面對着那條清澈的小河，幽幽地出了神。高大的教學樓和我的身影都倒映在河水裏。有風吹過，河面皺了。水裏的樓晃蕩了一下，我感覺它正向我壓迫過來……

“在想什麽？”有人輕輕地問，在我身邊的水泥地上悄悄地坐下來。

我從水中看到岸邊是鄭吳寥。“沒什麽。”

“假話。”我看着他映在水中的倒影，他的目光專注地投在毫無表情的臉上。他嘲諷地說，“你心事重重，想當詩人？”他說得飛快，我分不清“事”和“詩”。

“你一定有很多疑問，班裏改朝換代的局面讓你束手無策？要不要我來指點迷津？”他嬉笑着，但似乎又不乏認真。

“你倒說說看，大家對我有些什麽成見？”

“有人去醫院探望你，看到你和一個大男孩很親熱……”

“這個‘有人’是你。”我肯定地說。

“別人看望你時，也出現過類似情況。這消息不是我散布出去的。信不信由你。”

“就這些？”

“還有。有人去探望你，撞見你竭力讨好老師，還要請客……”

他的話使我馬上聯想到前些日子病房外面那古怪的響動。“還有嗎？”

“有。你心高氣傲，好大喜，眼裏容不下別人。一踏進教室，就不給王穎一席之地，就要掌握大權。王穎為你做了那麽多工作，班裏這麽平穩，你連一聲謝謝都不說。而王穎任勞任怨，默默無聞地為你維持班級面貌，你一回來她就退位讓賢！”

我惱怒地站起身，喝！退位讓賢？說得像我謀權篡位似的！比美國總統大選中使陰謀詭計還要卑鄙！

“你又要興師問罪？”

“我寧可被人指摘，也不願被人冤枉！”

他望着我，也站直了腰。我發覺他比我高了一頭。他繞到我面前，對我說：“我佩服你的傲氣！但有時你應該收斂一下。我認為你在這個時候應該開誠布公地和大家談一談，心平氣和地向大家解釋一下。”

“沒這必要。”

“你以為你傲氣得偉大是不是？”他忍無可忍地沖我喊，“你以為是班長就了不起？就不需要同學們的理解和擁護了？你以為我巴結你讨好你？若不是我認為那天開你玩笑讓你淋雨太對不起你，若不是我想彌補一下，我才不要在這兒受你的氣！”

“我沒讓你在這兒受氣！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也不用彌補什麽1我也知道班長沒什麽了不起。我這就寫辭職報告！”我的牛脾氣也來了，毫不相讓。

“喂……”

“哼！”我甩了甩長發，頭也不回地從教學樓背後繞到前面去，跳上三樓，進了教室。我抓了筆扯了紙，揮手就“唰唰”寫了份決心堅定的辭職報告。我做什麽班長？我為了什麽？受氣嗎？被人品頭評尾瞎冤枉嗎？我越想越氣，在大家驚詫的目光中，“咚咚咚”地跑出教室跑進辦公室，找到謝老師遞交了辭職報告。

“辭職報告？”謝老師剛讀了标題，就吃了一驚。他抖着手中的紙：“秦媚同學，你這是什麽意思？”

“放棄。不是怯懦的代言詞，而是急流勇退後的明智選擇。”我盡量裝得若無其事，毫不在意。

“那麽，你是說，當有一天我發現班主任工作不如意時，也該明智地一走了之？包括校長，教育局長，等等，都可以這樣？”

謝老師平靜地反問。

“那……不一樣，老師有責任……”我有些結巴。

“說得真好。老師承擔着責任，難道學生、難道班幹部就不用肩負責任了？”

“……反正，我有權不當班長吧？”我知道這是老師在勸阻我，但我心意已決。

“當然，你有。”謝老師很儒雅地笑了。

“那好，再見。”我淡淡地說，目不斜視地走出辦公室。

曾經天真得可愛，傻氣得可愛，以為回到了學校，就是新的起點，新的希望，一切煩惱憂愁也就望而卻步，可是……

也許由于天氣的緣故，近來總是陰雲欲雨，把整個城市籠罩得死氣沉沉。這種烏雲滿天的日子，讓人容易感觸，容易傷懷，讓人的情緒一落千丈……我覺得，我已深深陷進了這種心境的低潮。

整日裏日升盼日落，日落盼日出，看了朝霞又想看晚霞，看了晚霞又想看朝霞。日子這樣一天天過下去，倒也好混，一天又一天，不想身體的事，不想媽媽的下落……不想昨天，不想今天，也不想明天……什麽都不想，就讓日子這樣滑過去、滑過去……

其實，什麽都不想，卻又是假的。能什麽都不想嗎？連“辭職”的事，我都忘不掉。

如今的我，只有去期待明天。人生有陰暗的一面，也有晴朗的一面。畢竟，雨季過後又會遍灑陽光，要不然怎會有“雨過天晴”之說呢？

一切都會過去的；等這陰雨連綿的剎那過了之後。

“暫時的放棄是為了以後更好地擁有。”我這樣鼓勵自己。

我的腦中忽的冒出一句話：“我認為你在這個時候應該開誠布公地和大家談一談，心平氣和地向大家解釋一下。”也許，我該考慮考慮他的建議？“趁着謝老師還沒批準你辭職，趕快把報告收回來。”我心裏響着一個聲音。但是，我的步伐那麽沉重，而這個聲音那麽渺小，終究敵不過我的腳步，我始終沒要回辭呈。冥冥之中我有個幻想，老師會來找我，輕輕地問一句：“你是不是回心轉意了？”如果這樣，我肯定會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包括辭職的想法。”

可惜，我整整等了三天，老師始終都沒來；來上班會課，他始終沒讓目光在我臉上停留，只是全班式的掃視一下而已。其實，只要他細心地盯住我的眼睛，他會讀出我眼中的悔意……

我處在兩個極端矛盾的境界裏，上前走一步和往後退一步這兩種想法輪番動搖着我的心靈。那個執着的聲音始終在說：“要回辭呈！”可第二個我站在更高一級臺階上說：“聽天由命吧！”這時，第三個我躲在胳膊底下說：“算了。”我就這麽自己和自己搏鬥着，結果哪一個我也占不了上風，可是時間卻一直在流逝。

這天下午第一節 課剛結束，謝老師來找我了。我滿心歡喜地等他開口。

“我給了你三天時間讓你慎重考慮。我以為你會回心轉意，我以為你會收回你的辭職報告。但我沒想到你吃了秤砣——鐵了心。既然你的意願如此堅決，我也不強人所難。”

我始終低着頭，他這番陳詞已擊垮了我，打敗了我，我已經沒有勇氣再為“後悔”提一個字。我從垂下來的發隙間偷偷觀察，看見他臉色凝重而陰沉，充滿惋惜和無可奈何的神情。他一定認為我太任性了，太沒有責任心了，太受不起挫折，太經不起考驗了……我心裏是真正地感到難過了。

“等會兒第四節 課，我就在班裏宣布你辭職的事。希望你在辭職之前為班級做最後一件事：選好下一任班長。”

從他的話裏，我仍然聽的出他對我是多麽的信任。想不到，我班長的位置還沒坐牢，卻要雙手奉還。這是為什麽？我能當上班長多麽不容易，老師為此特意去小學裏調查過我的情況，可見我也是過五關斬六将、用六年的努力、六年的心血才換來的。可是……我卻這麽輕易就放棄了……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你說你在一（2）班，我曾為此惋惜過；而現在，我寧願你在一（2）班，這樣，我就不必背上浪費人才的罪名。”

“謝老師……”我嗫嚅着逼出了三個字。

“打上課鈴了，快回教室上課吧！說不定，這是你最後第三次喊‘起立’了！”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留下茫然的我……

直到謝老師宣布我辭職，我整個人仍然是恍恍惚惚的。我依稀看見好多張驚異的臉在我面前飄忽不定。我不是盼着“無官一身輕”嗎？為什麽我不高興？為什麽我這麽消沉？有一滴冰涼的淚落在我冰涼的手背上，我慌忙擦去。

謝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我搞不清他在講些什麽，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在催我做“最後一件事”。

“嘩……”教室裏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吓了一大跳，人也清醒了。他們這是在幹什麽？鼓什麽掌？歡慶我“下臺”？我有一種受傷的感覺和無法言語的悲哀。

“你肯定有許多心裏話要和大家講。同學們都表示歡迎呢！”謝老師看穿了我的不解。然後，他悄悄地離開講臺，走出教室，并把門輕輕地帶上了。多麽寬厚而周到的老師！

我不由自主地站到講臺上去，那邊有老師坐的椅子。我曾坐在上面不止一次地給大家上過晨讀和午休課，有一種居高臨下、縱覽全班的感覺。可是今天，我沒有坐，以後也不會坐了。我站着，覺得高處不勝寒，如履薄冰。

“我知道，大家對我都有意見……”我一字一頓，艱澀地開了口，“我早就想和大家好好地……聊一聊，順便解釋一下……我們之間的……一些誤會。可是，我的驕傲不容許我低頭……不過，現在好了，”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眼淚卻險些掉下來，“我不是班長了……無官一身輕，覺得和你們是平等了，不再有高人一籌的優越感了，反而什麽話都能說了。”我漸漸地不再結巴，越說越流利，不再有顧慮。其實很多時候人都有出口成章的本能，只不過用一些準備好的草稿限制和約束了思維。

我以往的“臣民”們個個都屏息凝視我，誰也不說話，靜靜地“洗耳恭聽”；比每一次，他們說到動情處、我聲嘶力竭地喝止的效果都要好。

“我先來解釋一個誤會。有人去醫院探望我，看到我和一個男孩打得火熱，其實那是我表哥，他還是宣老師稱兄道弟的朋友呢！因為我媽……失蹤了，爸爸又失去了工作，正張羅着重找工作，所以表哥特地請了幾天假來陪我。

“有人去醫院探望我，撞見我正竭力讨好老師，還要請客。”我說到這兒，有意看了鄭吳寥一眼，他的眼睛正亮晶晶的盯着我，其他同學也都一樣。我想大家都想聽我的解釋，我微笑了，然後把那天和宣老師在一起的情形全都說了。“你們說，這麽好的一位老師，我請他吃頓飯都不應該嗎？況且那時又接近午飯時間，都11點鐘了。我總不能說：“宣老師，吃飯時間到了，你賴在這兒幹什麽？還不回去吃飯吧？如果我真這麽說，你們該罵我目無師長了吧？”說着，我故意停頓了一下，看到很多同學被我逗樂了。我趕緊趁熱打鐵，“如果這也算是巴結讨好，那麽師生之間還有什麽真摯的情誼可言呢？”我定定地看着大家，“聰明如你們，善良如你們，真情如你們，如此簡單的問題，你們當然回答得出。

“還有人說我心高氣傲，眼裏容不下別人，一踏進教室，就不給王穎一席之地，就要獨攬大權，王穎為我做了那麽多工作，我連聲謝謝都沒有。

“我承認，我不合群，不喜歡和人家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做自己的事。我知道自己人緣不好。但是，我已經很努力地改變自己了。我不喜歡大談特談，但我已經試着去聽別人談了。我不善于長跑，但我已經試着在別人長跑時為他當拉拉隊了。我不愛踢足球，但是，自由活動課上，我不是到體育器材室借來了足球嗎？

“我縱然千不好萬不好，也不會一踏進教室，就不給王穎一席之地吧？如果我真想掌握大權，那麽，我就不會推薦王穎接替我的工作了，她有能力，人緣又好，我何必推薦她呢？是不是？我不如把班長之位轉交給陳雲。我和她小學就同班，是多年的朋友，她總不會對我構成威脅吧，我太了解她了，是不是？

“關于我沒有向王穎道謝，那是因為，她不是為我個人工作，而是為班級，為同學們做事，就像‘為人民服務’一樣，難道為人民服務是為了聽人民說聲‘謝謝’？再加上，我認為口頭上的道謝是形式化的，行動中的道謝才是最實際的。同學們是重形式呢，還是重實際？”

我一口氣把心裏話全搬出來，整個人都輕松多了。

“同學們，我知道你們對我的意見遠遠不止這些。我也知道我的缺點很多很多。我真誠地希望你們在我最孤單的時候不要排斥我，伸出援助之手幫助我度過改錯補短的難關吧！我想，你們是不會願意看着我一直錯下去被缺點纏身的。是不是？”

“是！”大家異口同聲地吼了起來。我拍着胸口，大大地出了口氣。然後舒心地笑了。自從出院以來，我就再也沒有這麽開心地削過了。同學們也笑了。

“現在，我覺得渾身上下舒服多了，再也沒有大石頭壓迫在胸口的感覺了。這會兒，我從大家的笑聲中領悟到了，當不當班長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同學之間的信任、支持、理解、寬容與彼此尊重。”我的目光從每個同學的臉上掠過去，“現在，我還有一句話要問大家，也許是多餘的，因為我們之間不愉快的陰影已煙消雲散了。但我覺得還是說出來舒服。請告訴我，你們是相信自己的耳朵呢，還是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們是相信襲擊的眼睛呢，還是相信自己的心？”我看見大家愕然了，迷惑不解地望着我。我解釋道，“如果你們只相信耳朵，那麽就盡管去道聽途說，聽信那些流言蜚語、片面之詞；如果你們願意相信眼睛，就請把它擦得雪亮，認認真真地來觀察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如果你們只相信眼睛，就盡管去認定那些表面現象；如果你們願意相信心靈，就請你們用自己的心來體會我的心，來辨別我這個人。”

用不着我說下去了，掌聲如潮席卷而來。掌聲中，我聽到了一個洪亮渾厚的聲音，它蓋住了掌聲。“說得太好了，連我都被感動了。”謝老師大踏步地從門口走了進來。

我連忙從講臺上讓開，回到自己座位上。

“下面，我宣布以無計名投票的方式來競選我們的班長。請大家為自己心目中的班長投一票。”謝老師大聲地說。

大家紛紛行動起來。

很快的，結果出來了。我以59票的絕對優勢戰勝了所有的對手；其實，說是“所有”，實際上卻只有一個，是王穎。這真出乎我的意料。這比開學初當上班長更讓我高興。因為那時是老師點名任命的，而現在是順乎民意、合乎天時，更名正言順了。

“是誰沒為我投票？”我皺着眉問。

“你想知道？”鄭吳寥伸長脖子，在我耳後意味深長地問。

“請相信，我不是為了報複。我只想知道他對我有些什麽意見，我想找他談談。幫助自己糾正我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這叫‘贏得民心’嘛！”我回頭向他擠擠眼睛。

他趴在課桌上：“我知道這人是誰。”

“誰？”

“你自己。你投了王穎一票。”

我一愣，忍不住笑了。是的，是我自己。“謝老師。”我站起來，“唯一沒為我投票的是我自己。不知道，我現在為自己重投一票，還有效嗎？”

謝老師笑了：“同學們說，來得及嗎？有效嗎？”

“來得及！有效！”大家喊聲震天。

“現在，”謝老師清清嗓子，“我宣布，秦媚同學擔任班長以60票全票一致通過！”

“嘩……”又是如蕾的掌聲。

放學的時候，王穎追上了我。“阿媚……其實，在同學們面前說三道四講你壞話的人就是——”她嗫嚅着說。

“噓，別說了。”我把右手的食指托在左掌心裏，做個“停止”的手勢，“什麽都別說了。你能夠投我一票，已經說明了一切。”

似乎是從我跟同學們心與心相溝通将誤會冰釋雪融中受到啓發，謝老師在某一節班會課上，讓大家提提對他的意見。他說一定“有則改之，無則加冕”，大家可以暢所欲言。

于是，就真的有人暢所欲言了。

鄭吳寥是最不甘示弱的。他說：“謝老師，為什麽班幹部一定要選成績好表現好的同學呢？這不民主。”

“說得好。問題是，比如班長，是你們自己選的！”謝老師反唇相譏。

“那是因為在選舉之前，一直只有這兩個人當過班長，大家都已思維定勢了，你又沒有特別指出可以任意選。就像美國，說起來是民主的，包括競選總統。但每一個總統候選人身後都有強有力的財團作支撐，不是每個平民百姓都有資本參加的！”

謝老師怔了怔，說：“你現在之所以這麽說，那是因為我一直都努力選當之無愧的人選做班長，如果反過來，我始終挑選成績差、表現壞、沒有管理能力與技巧的同學當班幹，讓他起反面帶頭作用，領導大家惟恐天下不亂。恐怕你們今天又要說我對表現好的同學不公平了吧？再說，誰說沒有表現差的同學在當班幹？你不就是嗎？”謝老師看着鄭吳寥。

我擔憂地瞅着鄭吳寥，果然，他的臉一陣白一陣紅。唉，我在心底慨嘆。謝老師，你是籠絡人心的，怎麽疏遠人心了？

“誰都知道，”鄭吳寥不在乎地甩甩頭，“勞動委員，美其名曰是班幹，其實還不是個苦力？算什麽要職？學習委員、各科代表，他們不都是老師眼中的好同學？”

“每個人在自己的位置都上都能散發自己的熱量，比如……”謝老師在往下說着，他舉了很多例子，試圖反駁鄭吳寥，試圖證明勞動委員的重要。可是大家好像已無心聽下去了。底下已有各種細碎的聲音開始起伏。

謝老師的臉沉了下來：“每件事都有它的正反面，任何一種單一的做法都不能令人感覺十全十美。”謝老師似乎已經在總結了。于是這場師生“辯論”草草結束。但是，好像謝老師的結論下得太早了些，以至于我聽到後面很多同學不服氣的“噓”聲。

好像，大家對謝老師的不滿反而加深了。看來，謝老師是欲速則不達啊！本是急切地想把距離拉近，卻适得其反了。  在學校裏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事情糾纏着，班裏有太多的事情敞開着雙臂等待我去做，我也來不及考慮自己的事。但是，自習課時，當我做完了習題，靜捧一本書待我默讀時，我就開始發呆，書上的字一個也看不進去。我想着媽媽，想着爸爸，想着自己的病，接着，我的頭腦裏來來回回地激蕩着一句相同的話：“三零零那個女孩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人又漂亮，可是卻得了這種病……”然後，像是沙漠上來了一陣風，肆虐地揚起層層沙子，洶湧着向我翻滾而來，要把我淹沒，我不知該怎麽辦，又無法向人傾訴。我感到了孤獨。在茫茫沙漠中找不到一片綠洲。我的心經歷着滄海巨變，懸挂在驚濤駭浪的中心，各種各樣的情緒輪流上演，作弄我的心。我越來越新換看夕陽。夕陽下的大地仿佛鍍滿了絢麗的紅色。最美夕陽紅，怎奈近黃昏。太陽落了，會再升起，升升落落，循環不息，而我的人生……我滿心惆悵，竟有“一般模樣負神明，可憐何處問來生”的蒼涼。我的病究竟怎樣了呢？

每一次顧鏡自憐，我都會心酸地發現自己原本朝氣蓬勃、青春煥發的面龐已被好多層看不見摸不着但又确實存在的東西籠罩得嚴嚴實實。偏偏老師恨鐵不成鋼，每天都要重複“投入緊張的複習迎考中”的訓話，好似遭受了來自遙遠的西伯利亞的強冷氣流的襲擊，每一份千方百計才獲得的好心情都會被糟蹋得蕩然無存。

這段日子，飛雪飄飄，一切都美好而可愛地默默發展着。可我卻覺得有一把無形的鐵鎖鎖住了我的心房，有一根沉重的鐵鏈鏈住了我的步伐，有一張大大的網網住了我的人。我不沉醉于芳香四溢的梅花園，不在意剔透玲珑的白雪，不留心瑩瑩的河岸，不看飄悠悠的白雲，不想笑吟吟的天空。一個前往刑場的人，在通往斷頭臺的沿途，無論多溫馨的景色，都無法喚回他的激情。他不會注意路邊微笑的事物，只會想着斬板和錘斧的利刃，想着子彈穿透的疼痛，想着骨骼和血液的分離，想着在終點張開着的墓穴……

軀體上的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竟消彌了我奮進的決心。像我這樣一個自認意志堅強的人竟屈服于形體上的虛弱，是多麽令人痛心啊！

我努力想用知識武裝自己，想用文化填滿心中的空缺，想找一些傑出的榜樣……如果有一個人摔得比我重，但他依然站起來了，那麽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麽比這更可怕更嚴重的事了。

這時候，有兩句話能夠喚回我的信心和勇氣，那是鄭智化在上海十四頻道95年11月20日播放的《時代立體聲》中的話：“只要還能夠呼吸，只要還能夠站立在腳下這片土地上，我就覺得生命是值得驕傲的。”“有的人面對磨難，會崩潰；有的人面對不幸，越是堅強。就像彈簧，壓得越重，彈得越高；我就像那彈簧。”

鄭智化是一個身殘志堅的強者。他等于是失去了雙腿，卻還能欣然面對人生；而我呢，我僅僅是患病而已。興許，不會有事。不管明天如何，重要的是，今天，我還擁有生命啊！

我沉寂的心終究不再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