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剛想向媽媽撲過去，投入她溫暖的懷抱中——她的懷抱是否依然能夠給我遮風擋雨，為我驅熱避寒，給我實實在在的安全感？卻不料，媽媽開口了：“小媚，我這次回來是接你去深圳。飛機票我都準備好了，明天就動身；你的學校，我早就已經為你聯系好了，是深圳最好的名牌中學！”媽媽迫不及待地說着，她的語氣是那麽地急切與興奮，也許，這一幕她已盤算了無數次吧。她滿懷期待地看着我的反應。

可是，我卻怔住了，沒有她所期待的歡呼雀躍。我壓抑住母女重逢的喜悅，注意地去看媽媽。她耳朵上墜着光彩熠熠的大耳環，脖子上有令人眩目的項鏈，手腕上有精致的手镯，看起來沉甸甸的，指頭上的戒指光芒四射……都是流行的鉑金産品吧！再看她的衣着，雪白的低領襯衫，乳白的高筒束腰褲，飄飄然的米色風衣，褐色的高根鞋……渾身上下，都是名牌。這是我媽媽？那個曾經淳樸的媽媽？我遲疑着，我忽然不敢冒然相認了，更不敢撲過去，我怕弄皺了她的衣服。我看了看她，她的懷抱是否依然像曾經那樣溫暖？

“瞧我，光顧說話了。”媽媽笑着為我拉開一張椅子，“快來坐呀！別傻站着了。”

我坐到椅子上，四下大量這家餐廳，柔和的燈光，朦胧的燭光，很有情調很浪漫的一種溫馨。

“來，喝杯橙汁。”媽媽小心地插好管子，把杯子推到我面前。

“我手忙腳亂的過去接，卻還是把橙汁濺到了桌子上。我有些窘迫、有些慌亂。我看着被杯中飲料潑濕的桌布，有些不知所措。

媽媽優雅地招了招手，馬上有侍應生過來，媽輕輕地說：“麻煩你換一杯。謝謝。”

“哦，不了，我還是喝白開水吧。”我急忙說。

媽媽于是揮了揮手，侍應生馬上退了下去。見人家走遠了，媽這才壓低嗓門說：“這怎麽行呢？我已經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了。我的女兒怎麽能這麽土氣呢？就算喝白開水，也不要那麽直接，要說‘純淨水’。”媽媽的聲音那麽輕柔，我幾乎以為有人在為她配音。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大着嗓門讓我去睡覺的媽媽了。不知怎的，我竟在這時想起了鄭吳寥的媽媽，她也是這樣迷人的聲音……鄭吳寥？哦……

“土氣？”我看看自己，洗得發白的上衣，洗得發白的褲子，洗得發白的鞋子……每一個季節，我都只有一套出色的衣服。不過我還是喜歡這身打扮。衣服是媽媽幾年前親自為我去買的，鞋子是媽媽千針萬線做的。每一次穿上它們，就覺得媽媽的愛能伴我踏遍千山萬水，媽媽的愛，無處不在呵！

“我不是寄回一些錢嗎？怎麽不為自己添置幾套衣服？”媽媽微瓒眉頭。

“那些高檔衣服，我穿了會連手腳都不知該城市裏往哪兒放才好。”

媽媽沉默了半晌才說：“鄉下的孩子，和大的，就是不一樣。”

我久久地沉默着。

還是媽媽打破了沉悶的僵局：“小媚，你猜我是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當上老板的？”她姑弄玄虛地笑着。

說實話，對她的求職門徑，致富之路，我提不起一點興趣，無精打采地要打瞌睡。“媽，你為什麽把我帶到這兒來？出來那麽遠，爸會擔心的，不如我們先回家吧？”我興致盎然地說。

“回家？”媽媽搖搖頭，“家裏還有我的位置嗎？你爸爸眼裏還有我嗎？他當初怎麽對待我的？他酗酒被單位開除，憑什麽把氣出在我身上？我當時不敢對你說，怕影響你的學習，我一直挺直了腰板忍受着……”

“媽，”我的心軟得像蠟燭上剛滴落下來的滾燙的蠟油，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很不容易。但現在爸爸已經對他過去的做法後悔了，他又找了一份工作，積極向上……媽，你就原諒他吧。”

媽媽漫不經心地用勺子攪動杯裏的咖啡。

“媽！”我的聲音都變了調，“你說過，有錯就改還是好孩子……”

“他是孩子嗎？孩子有時可以不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因為孩子很小，很不懂事。他呢？還小嗎？還不懂事嗎？”媽媽把勺子仍進杯裏。

“媽，那就看在我的份上……”

“我就是看在你的份上，才把我第一個月公司盈利的錢全寄回來給他還債呀。”她舀了一勺咖啡，我以為她會放到唇邊喝下去，但她又重新倒進杯裏。然後，她就不厭其煩地重複這個動作。

“媽、媽，”我小心哀求她，“爸爸他……”

“別再說了！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從前那麽對待我，也許不是什麽錯誤，但至少與我的人生觀念不同。既然沒有共同語言了，再在一起，也是不幸福的。你在一個不幸福的家庭裏成長，也未必會幸福。”媽媽說得那麽有道理，她似乎是對的，可是，我仍想努力。就在張嘴時，被媽媽制止了，“什麽時候，你的立場已經完全站到了你爸爸那一邊？難道你忘記了我跟你爸爸在一起時争吵不休的艱難？難道你忍心看着我們繼續互相折磨？只為了維持一個別人眼中完整的、實際上卻貌合神離的家？”

我和媽媽分別這麽久，第一次見面沒有抱頭痛哭，沒有互訴衷腸，有的卻是不斷的争執。剛才在媽媽租的“的士”裏，我還盤算着如何向媽媽傾訴相思止苦，可現在……我一陣頭昏腦脹。看來，我的萬語千言只能濃縮在眼睛裏化為涓涓細流而去了……

“好了，小媚。我已把一切情況跟你說了，現在，我們走吧。我回家準備一下，衣服不用帶，我在深圳都給你買好了，至于你那些書，最好能帶去。我呢，到學校給你辦轉學手續去。下面，我們……各行其事？”媽媽自顧自地說着，把小皮包挂在肩上，站起了身。

“那……我們去深圳，爸爸呢？”

“他？只要他在離婚證書上簽了字，”媽媽又重新坐下來，把小皮包放下，“我可以給他一大筆錢。他想怎麽辦都行。”

“離、離婚？”

“難道不對嗎？”媽媽用勺子往咖啡裏慢理斯條地加了幾勺糖，輕輕抿了一口，“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不想告訴你的，但紙終究包不住火，瞞不住的。再說，你也長大了……你看，如果我現在勉強和你爸在一起，我跟他的收入差異，也會讓他産生自卑心理，他不會快樂，我也不會幸福。我們都痛苦，你能幸福嗎？”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後來重上的飲料，連吸管都用不着了。

“你怎麽了？你是不是怨恨媽媽？你要知道，媽媽能夠揚眉吐氣，能夠重見天日……都很不容易，我要堅持自己的獨立，不再像從前那樣把一生的賭注都壓在你爸身上，那樣他壓力大，我失望的可能也大。還不如寄希望于我自己。我剛到深圳，曾有人告訴我，如果一個女人具備了在事業上成功的一切主客觀內外因素，卻沒有成功，那麽也許就是她有一個牽絆着她前進腳步的家……”

“媽媽，那麽你放心地去追求事業與成功吧，我不想牽絆你。媽。其實，我能理解你的選擇，我也尊重你的選擇。那麽，你是不是也能尊重我的選擇呢？”我放掉杯子。

“你、你的選擇？”媽媽停住了攪動咖啡的動作，驚訝得瞪大眼，“你有什麽選擇？”

“我……我想……留在這兒，你……你一個人回深圳吧……”我鼓足勇氣。

“什麽？”媽媽再也無法輕言細語、保持高雅氣質了。她提高聲音，再次站起來，“你、你剛才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這時候，整個餐廳裏的人都在注視我們，媽媽連忙坐下去。

“我是說……”我艱澀地、礙口地說，“我不跟你去深圳……”

“你……這裏有什麽好？對你的學習、生活、工作、前途有什麽好處？我在這裏幾十年一事無成，還陪進了自己的青春，和無盡的眼淚與傷痛！”媽媽的肩在顫抖，但她壓抑情緒，壓低聲音。

我嘆了口氣。我看不到媽媽的表情，她整個人都被名牌和化妝品包裹着，裹的嚴嚴實實。甚至，我看不到她真實的眼睛，無法透過這窗戶看到她的心靈，因為那長長的假睫毛已經遮蓋住了她的眼。“媽媽！我知道這兒的經濟條件、生活環境都比不上深圳。我也能理解這裏留給了多少痛苦的回憶。可是，你不能用你的感受去改寫我的人生。我是吃智力的米喝這裏的水長大的。現在有太多黃鶴一去不複返的例子，我不想步其後塵。你也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的喜好決定我的喜好。”我大膽地正視她，“媽，你教過我要飲水思源……”

媽媽整個人癱坐在椅子裏，有淚滑過她的臉龐。

我多想撲進她懷裏，為她抹幹淚痕。可是，我怕弄皺她的名牌衣料……

整個世界改變了，只剩下一片空虛在眼前漸漸擴大，變成望不到邊的渺茫。然後又漸漸收縮，變成一個金色的光圈，停在媽媽的耳環上……天哪！難道這小東西已束縛了我們母女間的感情嗎？

當夏天的腳步如約而來，學校組織夏令營。當我們輕輕松松地玩耍娛樂時，我過奧運健兒正在亞特蘭大奮力拼搏。親愛的讀者，這時候，你在做什麽呢？

雖是夏令營，每天中午，我們仍然總能千方百計地看到奧運報道。剛開始是12點10分20頻道東方電視臺的奧運新聞，這還不過瘾，還要看12點半南通電視臺的奧運報道。朋友，這不也同樣是你每天的必修課嗎？

很遺憾，所報道的內容卻不容樂觀。比方說昨天7月29日，我過代表團的幾名運動員理應得金牌，卻因為裁判不公平的公平裁判，得了銀牌。朋友，此時你的感覺又是如何呢？反正，我是深深地感到屈辱，感到憤怒。倘若我們真的技不如人，我們絕不埋怨半句。可是，我們的運動員表現是那麽出色，圓滿地完成了那麽多高難度的動作。那些公平裁判的人員卻吹毛求疵，硬是壓低我們運動員的分數……我為我們的運動員喊委屈，對這樣公平的裁判，我不敢恭維。

“不要牢騷滿腹嘛！也該反省反省啊！”當我們幾個女生憤憤不平時，周軍插進來說。

“反省？賣國求榮了吧？”王穎白他一眼。

“頭發長見識短。”周軍低語，還好王穎沒聽見，“別人能壓低我們的分，肯定是乘隙而入，抓住了某個細節。如果我們做得盡善盡美，讓他們無幾可乘，不就得了？”

“還有啊，整天金牌金牌，”鄭吳寥也即性演講了，“好像我們的奮鬥只是為了那幾枚牌牌似的。驕傲一點說，那幾塊金牌還收買不了我們呢！”

“是啊是啊，就好刑我們學習也不只是為了幾張獎狀，”學習委員有感而發，學期結束，他沒被評為三好學生，“如果那樣，我們每天都可以為自己買一萬張獎狀。”

幾個女生紛紛翹起大拇指：“此言精辟！”

“不過，話雖如此，”陳雲接過話茬，“畢竟這比賽是世界性的，關系國家榮譽呀！”

“所以，這樣重要的比賽中含有不公平的因素，更讓心寒！”

“我還是希望中國健兒能多奪得幾枚金牌。”

“放心吧，同是炎黃子孫龍的傳人，”生活委員說，“我們的運動員不會讓我們失望的。明天會有更好的成績。”

雖然這次運動會，對我們來說，有太多遺憾；雖然對奧運會過程中出現的一些現象，我們很不滿意，但是，正是這次奧運會，忽然讓我真實地看清了我及我們。

以前，也許是太小，只是從老師嘴裏了解到要愛國，要關心國家榮譽，要有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可是，那只是了解，是抽象的，即使具體化了，也只是從電視裏，從報紙上，從書中看來的“具體”，總覺得離自己很遙遠。也曾立志要愛國，要樹立民族自豪感和國家榮譽感，卻不知從何下手。

今天，突然之間，沒有細思量，沒有巧斟酌，不知不覺中，一股腦兒的，我們都關心起祖國榮譽來了。看啊，開運動會的日子裏，每天早晨一到營地，我們的同學竟不是再談天說地，再談電視劇，不是再研究小說，而是劈頭一句：“你看奧運了嗎？”

這掀頭一句話必然馬上招來一大堆的同學。接下來，便是我們中國隊排在第幾，得了幾枚金牌……這樣沒完沒了地聊下來，便是一番渾忘天地。一向嚴厲的老師竟也放棄了不茍言笑的原則，樂陶陶地在一旁聽我們聊，聽我們争論，聽我們歡笑，聽我們嘆息……甚至，還時不時摻進來說幾句。

他說：“為了祖國的榮譽，為了哪怕多争得一分，運動員耗盡了心血。那金牌，在我看來，完全是用運動員的血汗鑄就的。因此，無論裁判員作怎樣的裁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該奮鬥的時候，我們真正地奮鬥過了。我們的人民會在心中為我們的運動員制一千一萬枚金牌。”

我們的運動員在亞特蘭大拼搏，我們則在心中為他們，當然也是為我們自己祈禱；為他們，當然也是為我們自己喝彩；為他們，當然也是為我們自己祝福。朋友，親愛的讀者，讓我們一起喊：“加油、加油、加油……”

然後有一天，有老師來告訴我，營地外面，有人找我。

“媽媽。”我倚着營外的大門，疲倦地喊。

“我馬上要走了。”媽媽也疲倦地說，臉上化過妝，可眼圈還是隐不住地發黑，“我跟你講幾句話，講完就走。”

“說吧。”我把目光投向遠處。奇怪，我那濃郁的戀母情結怎麽忽然就淡了呢？

“我曾經也是個優秀的高才生。可惜上高中時墜入情網……那時你爸爸風流倜傥，溫文爾雅……我不顧你外婆的阻攔，放棄了學業，與你爸爸草率完婚。婚後才發現他缺點實在太多，我又不敢告訴你外婆……我想重新念書，可你爸要求我相夫教子。我有今天完全是自讨苦吃。小媚，你年紀還輕，要抓緊時間讀書，知識是最大的財富，能讓你煥發智慧的魅力，和別人平起平坐。否則，你将一輩子平庸，被人瞧不起……這早不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了。你一定要全心全意致力于讀書，不要考慮其他的事情……有學問、善進取的女子身上才能腹有詩書氣自華，才能揚眉吐氣地活着……男生女生之間我喜歡你、你喜歡我的小把戲就像過家家一樣，千萬當不得真的，也許很多年過去，當你擁有成功的事業、圓滿的人生時，再想想原先喜歡過的那個人，你已經不記得他了。而當事業、工作都擁有的時候，其他東西也會随之而來，不要過早強求啊……”

媽媽為什麽跟我說這些？莫非，她也聽說我和……她為什麽不訓斥我？不刑過去那樣沒完沒了、無休無止地唠叨？她為什麽說得那麽平淡？她為什麽不發火？我眼底有鹹澀的淚。但是我咬緊牙，不讓它流下來。

“我走了。”媽媽輕輕地說，“你想來深圳的話，來封信，我立刻回來接你……如果方便，打電話也行……我始終尊重你的選擇。”她轉過身去，給我一個雲鬓高挽的華貴背影，讓我覺得她能頂天立地、獨立生存。

“媽媽，你別走，媽媽，留下來。”我在心底乞求，“我不要錢，不要高檔衣服，不要名牌學校，我只要我那厚實純樸的媽媽……我不要豪華奢侈的生活享受，住瓊樓玉宇也只睡一席之地，穿绫羅綢緞也只是避體而已，吃山珍海味也僅盡三餐之飽。物質生活的惬意是次要的，我只要一家三口平平淡淡地相守在一起，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媽媽……”我幾乎要痛哭流涕了。我多麽希望她能停下腳步，讓我撲進她的懷裏。可是，媽媽還是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得那麽堅定、那麽毅然……讓人覺得她是去乘風破浪，我有“壯士一去不複返”的痛楚。

我不由自主緊追了兩步。可是媽媽一個急轉彎，消失在拐角處。我呆呆地望着那空洞洞的拐角處。一會兒，那裏又走出幾個人，一個高大憨厚的男人，一個溫柔純樸的女人，一個活潑開朗的小女孩，三個人手牽手向我走來，向我走來……

“媽媽，”我悄悄地低念，“我不知道你的選擇對不對，也許你是有道理的。可是，我們這個家卻是真正地四分五裂、雞飛蛋打了，我是真正地失去你了……”

四分五裂？雞飛蛋打？

我渾身打個冷戰。多麽熟悉的詞彙。我曾經在哪兒聽過……對！我想起來了，大年初一，我一打開電視，就聽到了兩個這樣的詞彙……也許，從那個時候起，命運就借劇中之口，道出了我們一家人的未來，也許那正是一個小小的窗口，從那裏就可以窺視到我們的今天，也許而今的局面早就注定好了……而我，天真幼稚、年少無知的我，居然癡心妄想、滿心期待媽媽回家一家團聚……

“媽媽，”我喃喃自語，“我尊重你的選擇，我祝你能過得幸福……”我的心空蕩得厲害，也糊塗得厲害。作為共青團員，居然如老年人般有了宿命論的思想。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可是我阻擋不了自己的思緒。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我好像記得，有一次，爸爸、媽媽、我，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看着那架圖象不清的電視機裏的節目。我們大罵女主人公抛夫棄子、不負責任。媽媽當時罵得最厲害……不知時至今日，她再看那部電視劇，又會作何感想？

當然，我并不是在批評或否定媽媽的決定和選擇。這樣的結局對她的事業也許是有幫助的。媽媽是那種具備了在事業上成功的一切主客觀條件的女人，以往那麽多年，她之所以默默無聞，從來沒有成功過，因為她把才華埋沒在柴米油鹽中，因為母慈女笑束縛了她前進的腳步。而今，她掙脫了家庭的負累和鎖鑰，她展翅翺翔了……

我祝福她成功。

但我知道，成功并不等于幸福。我相信，在成功之餘，她會渴望有人去分享她的喜悅。于是，她會想起與她天各一方的女兒和前夫……這些，都是令她牽腸挂肚的，是她最甜蜜的也是最沉重的行李……

我不知道，在內心深處，我是希望她成功還是祈禱她失敗……如果她失敗，她會倦了漂流，回到我的身邊。讀者啊，我是一個平凡的女孩，我也需要媽媽的愛。可是，我愛媽媽，我不能強迫她放棄事業，更不能用眼淚去消弭她進取的決心。

讀者，你聽過《我想有個家》嗎？聽聽這首歌，你會明白我的心願，我想要個完整的家。不過，既然媽媽決定了，我也不能自欺欺人。“雖然我不曾有溫暖的家，但是我一樣漸漸地長大。只要心中充滿愛，就會被關懷……”

夏令營結束，我回到家，滿地的酒瓶。

“不要攔我。”爸爸幾乎是在懇求着，“讓我盡情地喝吧。醉過之後，我一定戒酒。好不好？”

看到爸爸這麽堅強的人，都會央人，我一陣辛酸。可惜我不會喝酒，否則我就陪爸爸來個“一醉解千愁”。提到酒，我還真記起來有過那麽一回荒唐事。六歲那年，我讀了篇作文，作者說幼時稚氣，仿效李白飲酒作詩，結果“一醉方休”；我猜作者是“酒功不夠火候”才沒寫成詩，所以我就自作聰明地變本加厲重複作者的做法，後來詩人沒做成，差點兒成死人，媽媽哭得快死去活來……哦！我逝去的童年！我帶着微笑回味着一切，當我從過去中蘇醒時，發現人事全非，現實讓笑容凝固在臉上，僵硬而無生氣，卻又來不及消失。

爸爸漸漸的醉過去，漸漸的睡過去。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把爸爸拖上床去，幫他蓋上被子，為他脫去鞋子，拿來一塊濕毛巾，放在他額頭上，我看到他額上滿是皺紋，頭發也白了……爸爸竟然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蒼老得這麽快。我想，以後的路要靠我自己去走了，就算爸爸有心，生命也沒有給他留下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來陪伴我成長。

第二天，要對夏令營作個總結，所以要全體回校。這一天發生的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改寫了我的人生。

“對不起，那天……我在氣頭上……”鄭吳寥結結巴巴地說。

我仍然埋着頭欣賞我的手指頭，不搭理他。不過說實話，我的确是很想與他棄盡前嫌，大家在一起相處的日子多麽有限，像水妹子，無論如何我現在也不可能與她在一起學習了。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在相守時抹上一筆不開心的陰影呢？何況當時，他也是受害者，我還冤枉他與王穎合謀了呢！只是，出于女孩子的矜持讓我無法邁出和好的第一步。而今，他竟主動道歉，我心裏當然有一絲竊喜，只是裝作不理他罷了。但就算是鋼是鐵，也會在細火的慢慢燒烤中熔化。只要他再堅持一會兒，我就會收起賣牛肉的臉。

“你說話呀。還不肯原諒我嗎？我并不是……”他急了，聲音大起來。

王穎聞聲起“舞”，她的女高音老遠就傳來了：“喲！班長大人今天怎麽面若冰霜啊？”

我不想與她口槍唇站，但卻故意要找點尖酸刻薄的話指桑罵槐：“鄭吳寥，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我不經意地擡頭瞥見了他那雙太真摯太誠懇的眼睛，使人無法懷疑他的誠意。于是，一堆冷嘲熱諷的挖苦硬生生地從喉嚨裏咽了回去。

“其實，”他那雙使人無法置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

“同學們，”鄭吳寥下面的話被英語老師所掩蓋住，我只看到他欲語還休地怏怏不樂地悶頭走回座位。可是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卻始終萦繞在我心頭，在那一刻令我心猿意馬，他的沮喪落寞令我有些于心不忍。

在神思恍惚中，英語老師的話語在繼續：“大家玩了這麽多天，是不是早把學習的知識都忘掉了呢？哎，別急着回答，讓我們的默寫來說明問題。”

我用亂哄哄的大腦進行思維，完成了兩份默寫。等分數出來的時候，兩次成績赫然是76分和77.5分。英語單詞默寫錯得古怪離奇。不過還好，進步不小，後一次比前一次多1.5分。是不是買份獎狀，“精神可嘉，以資鼓勵”呢？我自我解嘲地笑着，這時，鄭吳寥走了進來：“其實……我……”他又遲疑地頓住了。

我想着自己破記錄的默寫成績，心情惡劣地看了看他，他的眼中仍有那抹令我怦然心動的光芒堅守着。我忽然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