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你每天都必須陪本宮

天牢暗道處, 從上面灌下來陰冷的風, 将牆壁上的燈燭吹得搖晃。人影掠過潮濕牆面,腳步聲在裏面一聲聲回響,像踩在心尖上,莫名讓人心中恐慌。

姬珧走在前面, 十二緊跟在後, 手上押着宣承弈,後者被堵着嘴, 又剛大病過,掙脫也掙脫不開, 想要說話, 更說不出來,只能緊緊盯着姬珧背影。

一個空牢門前,姬珧頓住,她回頭看了一眼十二, 輕擡下巴,十二也沒說話, 只是将宣承弈推進牢門裏,自己也跟着走進去。

姬珧沒再看二人, 徑直走向隔壁的牢房, 獄卒将牢門打開便退到一旁, 她彎身進去, 看了看裏面被鐵鎖拴着的渾身是血的人, 将裙擺扽了扽,坐到一邊事先擺好的長凳上。

“幾日不見,宣大人看着可沒有之前精神了。”

她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 眸光清亮地看着陰影裏的人。

宣重的模樣跟前幾日天差地別, 那天下着小雨,他跪在泥濘裏也不過是稍稍有些狼狽,如今他披頭散發窩在牆角處,身上一道道新舊疊加的血痕看着駭人,若不是嘴邊的頭發時不時被虛弱的呼吸吹起,這人死沒死都看不出來。

姬珧将他關在這裏,也不是讓他躲清淨的,自然使了不少手段。

可宣重仍舊一個字都沒有說。

姬珧容光煥發,嘴角的消息明豔如霞,輕道:“你為他守口如瓶,卻不知,他回京之後,一個字都沒跟本宮提起你呢,滿城上下無人不知你宣重為人正直清正廉明,可你跟随的人,卻都不願意冒風險跟本宮為你求個情。”

她搖了搖頭,啧啧嘆了兩聲,不無感慨:“本宮也為你傷心。”

牆角處的人終于有了動靜,他放開抱着右腿的手,微微端正了身子,幽暗的雙眸在淩亂的頭發下閃着光,難掩憎恨。

“你既然都知道,為何還要再逼問?”他緊緊攥着拳頭,心情波動有些大,連呼吸也逐漸紊亂,姬珧說的話還是戳到了他心窩子,他為虞弄舟全族淪陷入獄,如今淪為棄子,雖合情合理,到底意難平。

姬珧站起身,走到宣重身前:“本宮也會好奇,宣氏百年世家,宣大人為官清正,你不惜損害家族清譽也要背叛皇族,為的是什麽?因為虞弄舟許了你好處?”

宣重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作勢偏頭吐了一口吐沫,冷哼一聲,道:“殿下切莫把臣想得那麽膚淺,臣之忠心,天地可鑒!大禹二百年基業,守到如今有多不容易,可惜先帝晚年昏庸,竟把監國大權交到一個女人手上,還是個心狠手辣睚眦必報的女人!先帝去後,朝中多少無辜大臣遭殃,百姓流離失所,這不還都是敗你所賜?那日你不由分說殺了我二哥,足矣可見你心腸歹毒,再讓公主殿下繼續掌政,我大禹國之将亡啊!”

他揚起手,說到激動的地方,聲音都有些破碎,也許是想到宣二爺的慘死,眼中更是蓄滿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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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珧等他說完,寂靜過後,忽然擡起腿,一腳踹在他肩膀上,将他重重往牆壁上一踩,腳尖還碾了碾。

宣重疼得悶哼一聲。

“本宮就喜歡聽你們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為了禹國基業,為了百姓安康……”她聲音一頓,寂靜中空餘一聲嗤笑,“這種話昧着良心說出來,午夜夢回的時候你也不會心虛?”

宣重不語,一副任憑她折磨的樣子。

“父皇子嗣單薄,卻也留下恕兒繼承皇位,再不濟,姬氏也有旁枝,未曾死絕,你哪怕是追随淮南王姬邺,臨濱王姬礬,本宮也不會說什麽。虞弄舟,他算是哪根蔥,禹國兩百年基業跟他有什麽關系?”

姬珧加重力道,将他的肩膀踩得向下一沉。

宣重惱羞成怒,揚起頭怒瞪着她:“我不忠君,只忠天下百姓,為君懷仁,仁心可治天下!陛下年幼,大禹卻沒什麽時間給他成長,而公主這樣草菅人命的人,有一日握有權柄,百姓就多過一日苦日子!虞郎胸懷寬廣,可納天下,我擁護他又有什麽不對?”

姬珧堪堪愣了一下,看着氣喘籲籲的宣重,神色有些不可思議,半晌之後,她忽然笑了一聲,将右腳收了回來。

“本宮自以為見識到了你的無恥,卻沒想到你還能讓本宮更加驚訝。”

她笑着笑着面色就冷了下去,黑白分明的眼眸裏只剩下凜冽寒霜:“誇了你幾句為官清正,就真的以為自己是個好官了。”

“怡春院枯井女屍,興武街曝屍懸案,永和一年的連環失蹤案,這一樁樁一件件,你身為掌管刑獄的大理寺卿,不會都忘記了吧?”

宣重渾身一震,憤恨的神色驟然褪去,變成了滿臉的驚慌。

姬珧點了下頭:“看來你都記得。這是一十三條人命,都是尚未及笄的女孩,最小的九歲,最大的也才十三,案件最後都不了了之,成為一卷塵封的無頭案綜,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再被人提及,可是宣大人啊,你不會不知道真兇是誰吧?”

宣重的臉色已近慘白,他嘴唇打着顫,低下頭,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你說本宮草菅人命,面對自己的親生哥哥犯下的滔天大罪,還不是借職權掩飾包庇他?在世人眼裏,本宮養幾個男寵都算作水性楊花,你宣府姬妾超逾十指之數,你二哥玩過的更是數也數不清,那還都是些未長開的孩子,在你眼裏,這些都不比本宮罪大惡極,對不對?”

“現在,你還好意思說自己不忠君,只忠天下百姓嗎?那些因你包庇而未能沉冤昭雪的孤魂野鬼怕是正趴在你肩頭哭呢。”

宣重面色灰敗,如遭晴天霹靂,姬珧說着,他連頭都不敢擡,只顫巍巍地辯駁:“我……我也沒有辦法,母親跪地求我保下二哥的命……”

姬珧打斷他:“你犯錯的心路歷程,本宮并沒有興趣,只是別拿一副正氣凜然的态度對着我,我覺得惡心。”

虛僞的假面一旦破碎,露出的真容會非常脆弱,宣重幾乎是崩潰到無地自容,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這。

姬珧眼中譏諷,淡淡道:“為臣,你不忠,為官,你不清,為人,你不正,就算本宮沒揭露你的醜陋,你起碼也不該這麽心安理得地自诩正義。”

“我不曾……”不曾什麽,他卻說不出來。

宣重藏在心頭的秘密,這麽多年一直見不得光,如今被姬珧戳破,瞬間萎靡地像個耄耋老者。

看到宣重塌陷肩膀,如行屍走肉一般坐在那裏,姬珧理了理裙擺,眼睛瞥了一眼側後方,而後收回視線,看着面前的人:“你二哥已經伏法,至于宣家怎麽處置,還看你的意思。願不願意說出你所知道的一切,是你自己的事,但你要是個人,就該好好想一想,大禹是姬氏一手創建的,我再不濟,也姓姬,沒人比我更想看到它繁榮昌盛。”

姬珧已經彎腰走了出去,她并不等宣重回複,獄卒将牢門關上,她走到隔壁牢房門前,看了一眼神情怔忪的宣承弈。

他比宣重更崩潰。

出了天牢,陽光照射下,姬珧有些睜不開眼睛,她擋着光,登上馬車,不一會兒,宣承弈也被十二押了進來。

馬車悠悠駛向公主府,姬珧支着手看着窗外,惬意地吹着清風,宣承弈卻是一直赤紅着眼,複雜地看着她。

半晌之後,姬珧才轉過頭,将他口中的東西拽了下來,笑容裏似有深意,看着他問道:“怎麽,你還想罵本宮?”

宣承弈張了張口,卻不知要說什麽。

他心緒很亂,在做完那個夢之後就一直心神不寧,今天偷聽到公主與父親的談話,更讓他心亂如麻,好像一直以來信奉的東西幾近崩塌,他一時不能接受,只能像個呆傻的人一樣放空自己。

他不說話,姬珧便繼續問:“聽聞你二叔是什麽樣的人之後,你還恨本宮嗎?”

“你……早就知道二叔——”

“不,不知道,”姬珧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讓人膽寒的冷漠,“殺他時,并不知道,殺他只是因為想殺他,然後脅迫你就範。”

宣承弈一下頓住,看着姬珧的眼神滿是震驚。

“這世間有些事總是事發突然,而理由則是後來才加上去的,就像你父親明明背叛皇族,卻要自诩為了天下百姓一樣。”

姬珧淡漠地說着這番話,明明頂着一張絕美無暇的臉,是此世間至純至淨的神聖之光,卻莫名讓宣承弈覺得頭頂發麻,他第一次切切實實感覺到了姬珧的恐怖。

“三郎,”姬珧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鬓角發絲,撫上他的臉,像是在看珍寶美玉,“你父親雖犯了滅族之罪,但只要你聽話,本宮就可以讓他們一直活着。”

宣承弈微微偏了偏頭,她便強硬地将他的臉掰正,逼迫他直視她。

今天獄中交談,她是故意讓他去聽的,一邊狠狠打了他的臉,讓他知道自己人未必都是良善的,一邊讓他看到族人被折磨的樣子,以此來逼他就範。

就在剛才姬珧先上馬車的短暫時間內,十二帶他去看了父親……

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

“殿下到底……為何對我這麽執着?”他怔怔地看着她,喃喃道。

“因為你是本宮見到的男人裏,最不聽話的那個。”姬珧答得很快,宣承弈有些沒反應過來,他微微睜大了黑眸,眼角的那顆淚痣更顯詫異。

姬珧忽然揪着他衣領拉進二人之間的距離,鼻息相抵,她嗅到了他身上濃重的藥香,眸光微沉,那人卻一動不敢動,脊背緊緊靠着車壁,完全是防備的姿态。

她湊上紅唇,在他嘴邊點了一下,卻并不離去,故意流連,宣承弈看着那雙美眸,全身僵硬,背後綁着的手扣着木板,青筋立現。

姬珧輕笑道:“從今以後,你必須每天都陪本宮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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