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毒
公主的模樣不正常, 任是誰都發現了, 宣承弈只慢了那一步,玉無階已經把她攔腰抱起來。
姬珧臉上染了一層淡薄緋紅, 眼睛睜着, 卻空洞無神, 怔怔地看着前方, 整個人都沒什麽意識,宣承弈見玉無階抱着她就要走, 臉色驟變, 健步上前, 一把扯住他袖子, 另一只手托着她後腰,作勢要将人搶過來。
“你幹什麽?放她下來!”
玉無階被他拽地後撤一步, 穩住身形後扭頭冷眼看他,一字一頓道:“放開, 如果你不想她出事。”
他語氣中的認真威脅不似假裝, 宣承弈一頓, 手指力道松開少許, 下意識問:“她怎麽了?”
“她吃的東西有問題。”玉無階沒有遮掩, 擡起胳膊掙開宣承弈的手, 冷靜鎮定地說道, 尾音裏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宣承弈想也沒想就反駁:“不可能。”
公主剛才只吃了馬蹄糕, 馬蹄糕是薛辭年做的, 而薛辭年不可能傷害公主。
他說完之後回頭看了一眼薛辭年, 後者隐在暗影處,面色發白, 宣承弈給了他十足的信任, 盡管回頭看他,眼睛裏也沒有半分疑問。他很不想承認,但他知道,在薛辭年心中,公主的安危大于一切,是誰都不可能是他做的。
薛辭年有片刻失神,回神後并沒有解釋,而是走上前,快速道:“殿下怎麽樣?我去請太醫——”
玉無階轉身便走,邊走邊說:“沒用,這種毒叫無憂相,是一種烈性媚藥,無藥可解。”
“什……什麽藥?”
聽到玉無階的話,二人皆是神色一頓,宣承弈更是直接驚疑出聲,這次他再扭頭看薛辭年,眼中就多了幾分不确定,可是轉念一想,他跟在公主身邊這段時間,是知道公主對薛辭年的态度的,如果兩個人中有一個人不願意做,那個人一定是薛辭年。
以公主的為人,她才不會拒絕!他又何需要給她下藥?
宣承弈心亂如麻,不僅是因為公主中了毒,還因為她此時就在玉無階懷裏,他寧願她在薛辭年懷裏也不想她在玉無階懷裏。他本是寸步不離地跟在玉無階身後,忽然似是想到了什麽,腳步一滞,生生落後半截,待他回過神來後,眸光驟然銳利。
他快步上前,一手按住玉無階的肩膀:“你怎麽知道她中的就是這種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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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無階被迫停下腳步,旁邊的薛辭年眼中也有不解,但他比宣承弈多了幾分心細,想起玉無階抱起公主之前扣住她手腕的動作,上前一步,加了一句詢問:“先生懂醫?”
玉無階豈止是懂醫,魏濟學了山長一半醫術就能做大胤第一聖手,卻很少有人知道,山長孟鶴齡将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他醫術遠在魏濟之上——小芍的病,他不是不能治,只是不想治罷了。之所以回金寧,也不是因為小芍,他可以泰然處之面對姬珧,卻無法拒絕內心深處最淺白的渴求,他不願看她一個人孤軍奮戰。
姬珧一出現在他面前,他所有的堅持都開始土崩瓦解。
“嗯……”
懷裏的人忽然溢出一聲輕吟,她聲音歷來都是清冷淡漠的,此時卻增添了些許柔軟,像羽毛拂在心頭軟肉上,媚中帶嬌,三個人聽了這一聲,都不同程度地變了臉色,渾身緊繃。
姬珧抓着玉無階前襟,将他扽地頭向下低了幾分,她還是睜着眼,視線沒放在玉無階臉上,而是空空地看着上面,她張了張嘴,另一只手攀着玉無階後腦,掌心在他腦後輕撫。
其實不是輕撫,更像是抓,是撓,是提醒。
“熱……”她終于發出一個音節,玉無階本是微微前傾着身子,聽到這個字後立刻直起腰身,趕緊對扭頭對按着他肩膀的宣承弈道:“無憂相藥性極強,而且女子食之,傷害會更大,如果你不想公主出事,就放開我!”
他臉上的從容淡定都已經消失不見,觀面色也絕非是在危言聳聽,關鍵是宣承弈發現自己不敢用公主的安危去賭,幾乎是瞬間就做出了反應,他手上一松,玉無階抱着姬珧回身,毫不猶豫地跳下清池。
清池的水漫過腰間,水意寒涼,二人瞬間被浸濕。姬珧摟着玉無階的脖子,身子觸碰到水的那一刻下意識閃躲,可她沒有力氣,抵觸變成了聲若蚊蠅的輕呼,冷水浸透,她的意識回爐幾分,伸手一掃,她溫熱的手掌抵在玉無階身前,似是推拒。
“走……”
水聲将人聲掩蓋,玉無階看到她紅唇輕阖,矮下身子去聽,附耳過去時,終于聽清她說的話。
“你們走……”
剛好是在最安靜的時候,這三個字宣承弈和薛辭年也聽見了,二人都憂心公主現下的處境,沒有一人真的挪動身子離開。宣承弈蹲在池邊,面色焦急,卻無從下手,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切實地體會到自己沒用。
他看向玉無階:“現在怎麽辦?”
薛辭年卻比他更直接:“先生,如果沒有完全解毒的方法,請一定選擇對公主傷害最小的方式。”
哪種傷害最小,不言而喻,薛辭年就站在這裏,但他言外之意已經将自己剔除出去,他的教養和為人不允許自己做乘人之危的事情。而且就公主所說,他的确沒真正打開心結,往日受過的傷好了也是塊疤,那種低人一等的羞恥感是烙印在骨子裏的。
他寧願一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她,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最舒服,最能心安理得的方式。
越自負的人越自卑,但這也是屬于薛辭年自己的驕傲。
他說罷,陡然直起身,對玉無階彎腰行了一禮,匆匆別過頭轉身走了出去。玉無階知道那一禮的重量,他把公主交給他,希望他能确保公主的安危。
宣承弈沒想到薛辭年會走,在他眼裏玉無階就是最危險的人,他絕不會放任這二人獨處,更何況是在這種時候。他甚至每時每刻都在糾結猶豫,如果公主真的到了那種不得不為之的地步,那他……
可是他伸不出手。
玉無階将姬珧放在清池的角落裏,掬着冷水在她臉上拍,姬珧熱得不行,剛開始還畏懼清池的冷冰,現在恨不得整個身子都紮進裏面,那種難以言喻的痛苦讓她不停吸氣,每一聲裏都夾雜着哭腔,委屈難耐。
宣承弈在旁邊幹着急:“她為什麽還是這麽難受?毒什麽時候可以解開?”
玉無階半個身子藏匿在水中,身上的異樣讓他越來越急躁,加之旁邊還有人不停催促,将他最後一絲耐性也消磨光,他冷眼瞥了他一下,啞聲道:“你出去的話我現在就能給她解毒。”
宣承弈一愣,而後變了顏色,臉上怒火上湧:“你休想!”
“那不然你來?”
“我——”
姬珧靠着清池壁,半閉着眼睛,其實将他們的話都聽在耳中了,身上的汗和冷水交融,她渾身都是水珠,發也被浸濕散下,像一只頹喪的燕雀。她一直默不作聲,直到宣承弈頓了那麽一下,她輕輕皺了皺眉頭,用盡力氣抓住玉無階的肩膀,借着浮力靠在他懷裏,額頭抵着他胸膛,呵出氣音:“讓他走……”
這一聲不大不小,剛好能被宣承弈聽到。
他錯愕地看了看姬珧,見她半張臉都抵在男人身上,燭光映照的側臉分辨不出太多的表情,正因為看不出,那三個字才變得尤為刺耳。
他臉色肉眼可見地白了幾分,瞬間覺得自己還繼續留在這裏就是自取其辱,可比尊嚴受挫更讓人難以承受的是無法控制的失望和憤怒。
就是在那一瞬間,他才猛然發現他把自己和薛辭年放在了等同的位置,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漸漸接受了這個人人唾棄的身份,他成了公主的附屬品,他悄悄放低了自尊,他甚至在想為她解毒的可能。
公主無心,他有心,他是個男人,沒人能抵抗得住公主如此肆無忌憚的撩撥。
但她惹了他就将他抛諸腦後,她不把他當人看,也許在她心中,他就是一個可以随意把玩,玩厭了就随意丢棄的物件。
宣承弈再也待不下去,直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比起薛辭年的從容,他更像是逃離,轉身的那一刻心底裏開始瘋狂滋生後悔的情緒,腦海裏不停出現纏綿悱恻的畫面,只不過人卻不是他。
是她讓他走的。
除了遵命,他哪有別的選擇。
她早就說過,他只是她身邊的一個奴隸,僅此而已。
門被關上,将外面稀疏的蟲鳴阻隔,姬珧呼着熱氣,意識在清晰和模糊之間互相碰撞,她艱難地松開手,企圖離開玉無階,卻被他緊緊按在懷裏。
“利用我?”
姬珧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她想說話,可嗓子卻像套上了鐵環,緊得難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其實只想諷刺一下是他想多了,她哪裏是利用他,她只是知道宣承弈內心的答案。
他那個人,嘴硬心軟,她大抵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就算嘴上應允了,心裏也得有十個八個不情願,事後更是會後悔。姬珧想要什麽得不到?何必強人所難。
只有她挑選別人的份,別人休想拒絕她。
玉無階将她放在清池壁旁,伸手捧起她的臉,輕輕晃了晃:“還難受嗎?”
無憂相的藥性是不間斷的,一波會比一波更猛烈,剛才只是藥性剛發作,後面只會更厲害。
姬珧揮開他的手,臉側過去,一下一下沉着呼吸,晶瑩剔透的臉上覆着一層粉紅,似嬌豔的出水芙蓉,嫩透的花瓣溢出一股清香,萦繞在鼻尖不去,玉無階淡笑着,扣在邊沿的手指卻骨節發白:“實在受不了,我可以幫你……”
姬珧閉了閉眼:“我不要別人用過的東西。”
她意識散亂,口不擇言,說完這話卻有些後悔了,不是對玉無階抱歉,而是想到薛辭年,要是被他聽到這句話,一定又會傷心難過。
愧疚感湧上心頭,她轉過頭,一只手臂橫在水臺上,看着玉無階,解釋:“我也沒有那麽饑不擇食,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要,你也出去。”
玉無階知道她的意思是他心系小芍,所以她不會碰他。
“什麽算是你的東西?”玉無階這次竟然沒有笑着把話岔開,他難得認真地看着她,目光緊緊凝在她臉上,也強迫她不能有半分閃躲,他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纖長的指尖,擱到自己心口上。
衣服被水浸透貼在肌膚上,好像沒有東西阻隔,掌心傳來陣陣溫熱,還有混亂無序的心跳。
姬珧眼睫半遮,擡眸看着他,手被他拽着進到水中,侵入骨髓的冷意蔓延,卻越向下越炙熱。
姬珧維持着僅存的理智,擡眸看他,被水浸濕下的雙眸豔烈如火,有幾分不明所以的茫然。
“你什麽意思?”
玉無階把自己逼到懸崖邊上,生死一念間,好像也沒什麽可怕的了,他把着她的手不放,臉上還是一貫的随性散漫:“我曾經,做過張家的門客,那時少年意氣,年輕氣盛,不知輕易從嘴邊說出的一句話會引發什麽樣的後果,要不是我口無遮攔,後面的事或許根本就不會發生。”
姬珧睨着他:“什麽事?”
玉無階深吸一口氣,猶如即将赴死的人,極盡最後所有的勇氣:“是我間接害死了你的母後,和張家滿門。”
姬珧先是一怔,而後目光漸漸變冷:“說清楚。”
“你知道你的母後曾經是奉誠伯張雲安明媒正娶的妻子嗎?是你父皇搶走了她。”
“所以呢?”
玉無階揚起頭,眼中有深深的悔意:“這世間最淺顯的道理往往都是最愚不可及的,就算世人明知道奪臣妻為人不齒,明知道怎樣做才是正确的,卻不會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出這樣的答案,可我那時年輕氣盛,現在一看就是太蠢了,才會跟張雲安說出救走你母後那樣的話。如果我什麽都沒說,他就不會入宮,或許你母後不會死,張家也不會因為惹怒陛下,落得一個滿門抄斬的結局。”
姬珧怔了片刻,在慢慢消化他說的每一個字,如果沒有之前在魏長駱那裏聽來的說法,她現在一定會大罵小師叔。
但她現在知道的東西明顯比他要多。
見她沒有聲音,玉無階垂下頭,滿眼希冀地看着她:“你會怪我嗎?”
姬珧神情冷漠:“沒辦法說不怪。”
玉無階忽然松開她的手,淡然一笑,笑容裏卻有些落寞:“我知道你一旦清楚這些過往,就永遠不能原諒我,與其被你記恨,我倒情願做個與世無争的隐客,在你心裏,永遠是那個不拘無束的小師叔。”
姬珧神色不變,看不出喜怒:“所以你想說什麽?”
她瞥着他,眼中盡是陰冷:“說你其實不喜歡小芍,你其實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意,但是害怕我會記恨你,或者有一天知道真相會跟你反目成仇,所以就一直躲着我?你期望我聽完這些話應該怎麽樣,感動還是憤怒?理解還是怨恨?還是謝謝你這麽些年來為我着想的辛苦,謝謝你将我拱手送人,現在還要遭受別人的背叛?這樣的結局就是你想看到的?”
她字字珠玑,咄咄逼人,玉無階終于在這一番話下漸漸變了臉色,他想說出一個“不”字,但姬珧的冷靜和漠然讓他難以想象,而那些端着的冷靜和漠然下,他又看到了她眼底藏着的委屈。
她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怎麽會對他露出委屈的神色?
姬珧心頭發酸,她知道她現在是在遷怒,虞弄舟是她自己喜歡上的人,跟玉無階沒有半分關系,但是她也會好奇,如果當初玉無階沒有推開她,沒有讓她知難而退,是不是前世的結局就會大不一樣?
她許是情緒太過激烈,說完之後熱意上湧,昏沉暈眩的感覺又卷土重來。她握緊拳頭,吸了一口氣,撇下他,往旁邊走去,腳下在水中本就虛浮,這一動,身子立刻軟得像沒有骨頭,順着池水滑下去,玉無階急忙攬住她的肩膀,卻被她滾燙的雙肩帶起渾身上下蠢蠢欲動的火舌。
姬珧被嗆了一口水,咳也咳不出來,她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靠着池壁的動作變成了窩在他懷裏,姬珧燥熱難耐,想要将自己完全浸在水下,身體裏的空虛需要填補,被水盈滿的感覺會緩解一絲難受。
可是玉無階怕她嗆水,不讓她沉下去,只能一次一次将她從水中提起來,最後幹脆将雙手環到她腋下,讓她整個人搭在自己身上。
“無憂相的藥力,你還能承受得住嗎?”
姬珧緊閉着唇,雙臂緊緊摟住他肩膀,理智幾乎消失。
她知道小師叔是故意說這種話激她,想要讓她保持理智,可是她心裏怨憤多過冷靜,尤其在知道整件事的真相之後。
憑什麽?
她堂堂一個大權在握的長公主,被人算計成這樣,到頭來,竟然還要自己忍?
她突然轉過身去,動作撩起池中清水,她趴伏在池水邊緣,扣緊掌心,埋着臉,壓抑浪潮一般襲來的藥性。
這一次的藥性卻比剛才更猛烈,姬珧已經幾乎沒有意識了,玉無階将她的手拽下來,搭上脈搏一探,面色更加難看。
她脈象奇亂,再這樣無法得到緩解,身子一定會承受不住。
原以為冷水能幫她壓制一部分藥性,結果只是杯水車薪,她身上的難受更甚于千刀萬剮,無憂相于男子是藥,于女子是毒,想到這,玉無階溫潤的眼眸中閃過一抹戾氣,殺意湧現。
姬珧的輕哼漸漸變成難耐的嘶吟,她掙開他的手,恨不得浸在池水裏。
玉無階看着她緊閉雙眼壓抑隐忍的模樣,心疼不已,他知道她現在其實很難受,無憂相一旦發作,如萬蟻啃噬烈火灼心,其痛難言。
……
姬珧不知何時沒有知覺了,只感覺到冰冷的池水漸漸回暖,恍惚中有人在哭,那哭聲有些熟悉,好像就是她自己,像是又回到了積室山上那一夜,周遭的冷意也包裹不住渾身的炙熱,疼痛難忍,撕心裂肺。
長夜漫漫,燭火燃盡,熱意終于消散,日光沿着邊際高升,将墨藍色的天空分成兩半。
姬珧沉沉睡去,玉無階坐在床邊,将被角掖了掖,擡手撫了撫她的發絲,笑容溫和,她頭發已經幹了,光潔的臉頰上還有尚未褪去的紅意,眉頭輕輕皺着,模樣無助又可憐。
其實她一點也不嬌弱,是他總是把她當小孩子看。
他經常會想起姬珧剛剛去積室山那會兒,端着公主架子,嬌縱蠻橫,被山長懲罰幾次之後不悔改,反倒還變本加厲,兩個最不服管教的人,一個裴冽,一個姬珧,把積室山弄得雞飛狗跳。
只有他說話,她才偶爾會聽。
她若是對誰好,便會傾盡一切毫無保留,他心中藏着過往,總覺得受之有愧,越親近越疏離,等到他發現自己不合時宜的內心時,對她的寵愛早已不可收拾。
他說不出冷漠的話,只能讓她知難而退。
門被輕輕推開,薛辭年手裏端着一個冒着熱氣的藥碗走了進來,他在床前停下,看了看玉無階:“藥煎好了。”
玉無階沒擡頭:“先讓她睡一會兒,晾涼吧,她怕燙。”
薛辭年沒說話,轉身将托盤放在桌子上,再回身時,眼睛總是下意識地看向床上的公主,她被包裹地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縫隙,以他對二人的揣摩,竟然沒法猜出昨夜到底是怎麽度過的,不過看樣子,毒應該是解了。
對他來說,這就是最重要的。
他将猜疑妥帖地收拾好,藏在心裏。
卻又想起那個人,在栖雲苑外面枯坐一夜,自己跟自己賭氣,自己不放過自己。
早知如此,何必出來呢?
薛辭年斂了斂神情,面上看不出什麽情緒:“我已經查到了,馬蹄糕上的毒,不是我放的。”
玉無階道:“我知道。”
薛辭年隐了隐眉頭:“這麽說,先生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玉無階不說話,他又問:“先生打算怎麽辦?畢竟這人是先生帶過來的,殿下沒有清醒之前,先生不說話,我們也不好動她。”
玉無階擡頭,看了他一眼:“我已經饒過她一次。”
薛辭年不解,玉無階也不解釋,低頭輕道:“交給金寧衛吧,等珧兒醒來,我跟她說明原委。”
薛辭年表面上仿若無事,其實他很想把小芍直接殺了,但他也不是對面前的人全無怨氣,想了想,他還是開口了:“雖然不是先生本意,但到底都是因為先生才惹出了這次的亂子,我不知道先生原來是怎麽想的,或許你有你的考量,但做出讓人誤會的事還不給解釋,對別人也是一種傷害,傷害到別人,不關我的事,可犯到公主的頭上,他身邊的人一個都不能忍,先生做好小芍有出氣沒進氣的準備。另外,這件事怎麽說,先生也要負一半的責任,畢竟起因是為你,不管小芍最後怎麽樣,希望你不要遷怒殿下。”
玉無階皺了皺眉:“我不會遷怒她。”
他神色難得露出幾分厭煩,薛辭年一怔,而後點了點頭:“如此最好。”
他轉身走出去,到了院子裏,背對着他的那個人急忙站起來,轉身看着他,嘴唇嗫嚅一下,卻沒發出聲音。
薛辭年先道:“殿下睡了,已經沒事了。”
宣承弈面色微緩,然而剛松一口氣,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浮現一陣青一陣白,他低垂着眼眸,雙腳紮根在地上,拳頭緊緊握着,像是要沖進去,又像是沒有勇氣。
薛辭年嘆了一口氣:“我問了問金寧衛的人,他們說無憂相這種藥,藥性極烈,尤其女子吃了,如果不能及時疏解,會對身體傷害很大。”
“比起自己的私心,我還是更希望殿下能安然無恙。”
宣承弈脊背僵直,他聽懂了薛辭年話裏的意思,可是腦中卻一下子被那人的聲音填滿,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倉皇無措。
讓他走。
讓他走。
即便是那種迫不得已的時候,他也不是她第一選擇,更別說唯一了。
宣承弈沒說話,轉身離開,雖然是離開,也只是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走哪去。
薛辭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沒一個人好活。
姬珧睡了沒多久就醒過來了,玉無階見她睜眼,去桌子上拿了藥碗,扶着她後背喂她喝藥,姬珧覺得嗓子發幹,喝下藥水時剌着疼,不禁皺起了眉。
玉無階笑了笑,對她道:“用不用我喂你?”
姬珧瞥了他一眼,看出他眼中的局促和緊張,明明是在笑着,眼底的心虛卻擋不住。
姬珧沒管他,咕咚咚将藥全都灌下去,玉無階忙去倒了一杯清水,走過去遞給她,姬珧雖是個公主,嬌縱無比,但并不嬌貴,再苦的藥也不會嚷鬧,她自己會喝下。皇後活着時,半分母愛也沒分給過她,皇帝操心政事,又是男子,對她難免疏于照看,雖然表面上活得光鮮亮麗,實際上比尋常人家的女兒都不如,親情淡薄,最終就養成了這般性子。
玉無階眼底有些心疼。
姬珧接過水,喝完之後把杯子遞給他,攏了攏被子,縮成一團,開口啞着嗓子問道:“知道是誰下藥嗎?”
玉無階一頓,點頭:“小芍。”
姬珧唇角一樣,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我只是倒黴吧,這藥不是下給我的。”
她不是問句,只是陳述,玉無階沒有絲毫驚訝,她會很快想清楚其中緣由,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昨晚一聽說薛辭年給她做了馬蹄糕,玉無階就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想起在竹屋裏,小芍想方設法讓他吃馬蹄糕,當時他就應該看出不對勁,可惜他只想着趕緊離開,根本沒在意桌子上的馬蹄牛蹄的。
小芍沒道理要害姬珧,她只是想要玉無階,卻沒想到中間哪裏出了纰漏,她準備的馬蹄糕送到了栖雲苑,而她摔碎的那盤其實是薛辭年做的。
姬珧昨天吃的時候就感覺到不對勁,因為口感較之前差很多,她只是不想讓薛辭年失望,才沒直接說出來,硬着頭皮咽下去了,還吃了好幾塊,結果根本不是薛辭年為她做的。
這也是她在藥性發作之後偶爾清醒的時候想明白的,現在徹底醒過來了,她當然壓不住憤怒:“下手都下到我頭上來了,你該不會還要護她吧。”
玉無階頓了頓,才道:“我把她交給金寧衛了。”
姬珧一怔,本以為在他這裏要好生掰扯,沒想到人已經給金寧衛了,要是那些孩子知道她吃了虧,保準叫小芍退一層皮。
白讓魏師兄跑這一趟了。
姬珧眨了眨眼,想說“好吧”,玉無階又開口:“我要去看一看她。”
姬珧的“好吧”又咽了回去,擡眸睨着他:“別想在金寧衛面前耍花樣,你帶不走她。”
玉無階道:“我知道,你放心。”
姬珧心頭煩躁,別開臉,玉無階走到床邊坐下,視線始終粘在她臉上,姬珧看哪邊,他就坐到哪邊。
忍無可忍,姬珧拿着玉枕摔在他身上:“你煩不煩?”
“不煩,”玉無階把玉枕放在旁邊,擡手想要摸她腦袋,被姬珧大力揮開,他不生氣,仍然滿是笑意,然後笑意又慢慢隐去,“你為什麽不問我,毒是怎麽解的?”
姬珧睇着他,眼底是說不清的情緒:“我得問你才能知道嗎?”
玉無階眼底有失落,但轉瞬即逝,馬上恢複笑意,似是調侃道:“那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姬珧按了按眉心,把被子再次歸攏歸攏,确保捂得嚴嚴實實:“張家滿門被滅跟你沒關系,你那時才多大?你以為自己是誰,一個門客說的話,張雲安會當做聖旨去聽?而且他都已經娶了江氏為妻了,孩子都比我大五歲,他說自己對我母後舊情未了,你就信了,你怎麽那麽笨?”
姬珧劈頭蓋臉一頓罵,玉無階先是有些驚訝,随後面色數度變幻,最後化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這裏還有別的事。”他是篤定的語氣。
姬珧冷哼一聲:“你們都不信父皇,只有我信他,就算他真的嫉恨張雲安和母後之間的私情,他要殺只會殺張雲安,絕對不會動張家滿門。父皇不是什麽良善之人,可他在位時誅殺的大臣,哪個不是真的有異心?忍了張家那麽多年,何必在最後給自己落下罵名?父皇可不是什麽奉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人,有仇他就會即時了結,省得徒生禍端。”
玉無階眸中閃爍,仔細想了想她的話,臉色越發蒼白。
“是我跟他說,你母後在宮中不會快樂,如果真為她好,就應該把她救出來,然後張雲安就去求見皇後,不久就出了事。”
他試圖理清邏輯,姬珧卻道:“不是他求見的,是我母後想見他,母後那時候本來就油盡燈枯了,父皇不忍心看她郁郁而終,才答應張雲安見她一面。”
“但是,”姬珧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那天一定發生了什麽,母後當時并不是吊着一口氣,她本來不該那麽快就走的。”
“那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知道,正在查。”
姬珧忽然擡眸看他:“你之前說,如果你為我做事,要讓我以後答應你一件要求,是不是有關虞弄舟?”
玉無階怔了怔,而後點點頭:“我原本對他有愧,想求你放他一條生路。”
“不可能,他不得好死。”姬珧想也沒想就截斷他的話。
玉無階無奈笑笑:“現在你就算不說,我也不會讓他有命活了。”
說完之後,聲音一頓,視線在她臉上逡巡,端詳着她的神色,試探道:“你真的,對他一點舊情都不念?如果他回心轉意了呢,你會手下留情,放他一命嗎?實際上,現在他似乎也沒做什麽不可挽回的事。”
姬珧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忽然笑了一聲。
“等到不可挽回的時候,不就晚了?他就是一頭白眼狼,養不熟的。”
玉無階微微皺眉,輕聲道:“珧兒,你是不是還有事瞞着我?”
如果只是暗地裏招兵買馬,她對他的恨意應該不會這麽大,他隐隐覺得沒有那麽簡單。
屋裏一瞬間陷入安靜,兩個人各懷心思,相對無言,姬珧覺得大腦昏昏沉沉的,很不舒服,她側身躺下,閉着眼道:“我這兩日不進宮了,你讓盛佑林來公主府。”
玉無階一看她無精打采的樣子,伸手探了探她額頭,面色微變:“你發熱了。”
說着,就伸手拉開她被子,姬珧猛然睜開眼,滿是防備地看着他:“做什麽?”
“把脈。”玉無階看到她眼中的防備,心底也升起一股怒意,聲音就沒那麽溫柔了,将她的手從被窩裏拿出來,兩指一按,姬珧看他果真是把脈,老老實實地躺着。
過會兒,玉無階将她的手放到被子裏,道:“這兩日誰也不許見,好好休息。”
姬珧立起眉眼:“你說話我就得聽?”
“師叔說話你什麽時候不聽了?”
“別拿這個來壓我,現在是在公主府。”
玉無階不甘示弱:“你現在是我的病人,病人要聽大夫的話。”
姬珧沉默片刻,抿着唇看他,半晌之後沉聲問:“你什麽時候學的醫術?”
“在你來積室山之前。”
“為什麽不給小芍治病?”
這回換玉無階沉默,良久過後,他才幽幽說道:“你記得自己已經是第二次中無憂相這種毒了嗎?”
姬珧懵住,瞪大雙眼看着他,眼中光影流轉,然後恍然色變,從床上驚坐起,急道:“難道上次也是她?”
她說完腦袋一暈,陌生的暈眩感讓她身子搖晃,玉無階趕緊扶住她肩膀,強迫她躺下。
姬珧轉過身背對他,掌心緊緊攥着,她說的事是她當初還在積室山上時發生的,那時也是中了這種藥,若不是那次意外,她與阿舟之間也許只是單純的同門情誼。
“她必須死。”姬珧冷聲道,沒有一絲溫度。
玉無階看着她單薄的背影,萬千心思彙聚到一處,複雜難辨。
從栖雲苑出來,玉無階讓下人煎藥,薛辭年在門外等着,見他出來了,眼神詢問,玉無階道:“她病了,這兩日禁止所有人來打擾她。”
薛辭年眉頭微皺,聽罷轉身進去,腳步匆匆,玉無階斂了斂寬袖,去了公主府的暗牢,他去時剛好看到十八從厚重的銅門裏走出來,二人相對,十八仰起臉笑了笑,笑容陽光燦爛:“先生放心,還有氣在,我沒下狠手。”
玉無階面色更難看,他沒說話,繞着他走進去,十八背過身來就冷下臉,狠狠踢了一下旁邊的鐵柱子,罵了一句什麽,留下暗衛守在門口,自己離開了。
下了暗牢,玉無階走過幾條浸滿水的甬道,最終在一個水牢前看到了小芍,先是一驚,饒是他想到金寧衛會折磨小芍,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看到時還是被她此刻的模樣驚得瞪大了眼。
小芍半個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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