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場面一度陷入尴尬
玉無階的臉白得近乎透明,他好像不太能接受姬珧說的話,向前傾下身子,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你怎麽知道他是張家人,張家所有人不是都已經滿門抄斬了嗎?”
姬珧低頭看了看被他緊攥的手,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玉無階猛然回神,下意識松開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四道指印子,因為皮膚太嬌嫩,一下就被掐紅了,玉無階看到,面色稍微緩和些,眼中有心疼和抱歉。
姬珧撫着手腕淡淡道:“是江則燮将他保下來的,肯定是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
她是靠前世記憶推測,自然不能跟他說得太多,可是玉無階好像沒怎麽聽她說話,他六神無主地看着前面,身上一貫的随性灑脫都消失不見,姬珧審視着他,試探道:“怎麽,小師叔不信我說的話?”
玉無階神色變幻,許久過後才輕出一口氣,他溫和道:“信你,師叔怎麽會不信你。”
姬珧笑了笑:“你不會有什麽事瞞着我吧。”
雖然面帶笑意,他卻能看出她眸中的懷疑和防備。
曾經,那雙眼睛裏也有欽羨和不加掩飾的愛意,不似現在這般冰冷。
玉無階才剛維持好的神情竟然有些繃不住,心頭陡然升起一股天意弄人的憤怒,若知道他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還不如當年就直接告訴她一切,要殺要剮都由她來決斷,何苦避着她這麽多年,還要忍受相思之苦……
他恨不能親口告訴她,他有多想回到金寧看一看她,多想摟她入懷,将她狠狠揉碎在自己骨血裏,但比起那些不為人知的一腔愛意,他更害怕的是某天她知道真相後驟然變冷的眼神,他怕她恨他,連最初的那點同門之情都消失不見。
玉無階還是沒有那麽大的勇氣,他張了張嘴,明知對面的人能輕而易舉地看出他的謊言,還是笑着說了那兩個字:“沒有。”
姬珧沒接話,眉頭越發皺緊,她決心要用他,當然不希望他還對她有所保留,玉無階忽然撐着棋盤站起來,衣袖将上面的黑白子攪亂,棋局徹底一發而不可收拾,他垂着眼,看不清表情:“小芍還沒吃藥,我回去看一看。”
他轉身便走,腳下有些虛浮,姬珧也跟着起身,眉頭不自覺地擰起來:“小師叔,你知道我的脾氣,我不喜歡有人欺瞞我,尤其是身邊人,我把你請到京城來,不是跟你互猜心意來的,因着往日情分,我或許會縱着你幾日,但你別仗着我的偏愛,把這點情分也消磨沒了。”
玉無階背對着她,聽出她話音裏滿含威脅的寒冷,其實她今年只有十九歲,但她總能讓人忘記她的年紀,将氣勢提升到無人敢犯的高度,高高在上,盛氣淩人。
“容我再想一想。”他沒回頭,說完便擡腳離開了。
玉無階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明暗相接的拐角處,宣承弈忽然出現,二人擦肩而過,誰都沒看誰,宣承弈雖目不斜視,但他餘光其實瞥到了玉無階的臉色,比起他剛進去前,此時多了幾分灰敗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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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承弈很好奇剛才裏面都發生了什麽,可他扶着腰間的劍走進去時,姬珧正坐在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面色無常,看不出喜怒。
姬珧一只腳垂在榻下,腳尖輕輕晃着,她知道宣承弈進來了,只不過沒給他眼神,專注擺棋子,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她已把剛才的局勢複原,黑白子的位置沒有半分偏差。
她端詳着棋局,驀地點了下頭,道:“果然是他在讓着我。”
宣承弈走過去,不禁出聲:“什麽?”
姬珧現在是越發縱容他,連他随意插話都不申饬,她還是沒看她,仿若自言自語一般,說道:“他原本就不喜歡虞弄舟,只是因為他是我的驸馬,所以才肯另眼相待,後來得知他有異心,小師叔對他又變成了從前的态度,說明小師叔對虞弄舟這個人是排斥的。可是剛才我跟他說了虞弄舟的真實身份,小師叔明顯不願意接受,如果這個身份是他敵人,或者是無關緊要的人,他沒必要那麽大反應,可他剛才反應過于強烈,唯一可以解釋的是,這個身份是他不想傷害的,所以他才會猶豫。”
姬珧扶着額頭,眼中有一絲困擾:“可是按照他的年紀,張家一百多口人,沒有一個身份符合的,他絕對不是張家人。況且小師叔本來就作為玉家少主來培養,若不是他無心朝堂放逐自己,現在玉家早就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了。”
“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姬珧閉着眼睛,臉上浮現出濃重的疲憊之色。
宣承弈将她的話都聽在耳中,忽然問道:“他為什麽不願入仕?”
姬珧無所謂宣承弈聽沒聽到她說的那些話,确實只是自言自語,那人一發問,她下意識擡頭看他,眼中有疑色一掃而過:“因為小師叔生性灑脫……”
說到一半,她頓住,生性灑脫,這樣的理由似乎并不能全然解釋他如此排斥朝堂。
姬珧十歲那年去的積室山,她去的時候玉無階就已經在了,那時他便無欲無求,整日在山上過着恣意潇灑的生活,玉家多次派人來請他,他都直言回絕,玉家無法,才将重任壓在他弟弟玉自期身上。
若玉無階真的無心朝堂,玉家又怎麽會将他當做少主培養?
好像抓到了至關重要的信息,姬珧站起身,寬袖一揮:“來人!”
門口有道黑影出現,小七走進來,不說話,只彎身聽憑吩咐。
姬珧道:“你去查查玉無階早年的蹤跡,除了積室山,他還去過哪做過什麽,事情無關大小,只要查到了都要告訴本宮,知道了嗎?”
“嗯。”小七沉默寡言。
姬珧見慣了,擺手:“下去吧。”
小七倒着退出去,将門關好,像是沒來過。姬珧面露歡喜,走到宣承弈面前,背着手看他:“今日多虧了你提醒本宮,看來你也不是一無是處。”
宣承弈無法接話,點頭,說明他承認自己之前一無是處,搖頭,拂了公主的面子。
姬珧笑道:“本宮答應許你一個好處,說吧,你想要什麽,本宮通通滿足你。”
宣承弈不做猶豫:“你。”
姬珧一怔,眉頭微皺:“什麽?”
宣承弈把攥着的拳頭松開,肩膀也松弛下去,接着道:“能不能放了宣家人。”
姬珧本來挺開心,被他一句沒頭沒尾地“你”弄得心頭一抖,現在又說讓他放了宣家人,冷冷哼了一聲:“許你一個好處,你卻要本宮放了所有宣家人,是不是有些過分?”
宣承弈張了張嘴,最後說道:“那就放了我妹妹,蘅兒。”
姬珧當然知道蘅兒是誰,宣承弈剛來府上不服管教時,姬珧就是用她威脅他就範,想到自己多次說過剁了她手腳喂狗,想必他也是信以為真了,才想趕緊救她出苦海。
姬珧笑道:“你別以為本宮放了她,你就可以肆無忌憚無所顧忌了,本宮能放也能抓,你要是讨了本宮的嫌,她照樣小命不保。”
她這麽說,就說明答應他放了宣蘅了,宣承弈面色稍霁,點了點頭:“我知道。”
這人說話不帶刺了,姬珧一度以為他換了個芯子,次數多了起來,也就不甚在意。
她差人去将宣蘅從牢裏放了出來。
那邊玉無階神情慌亂地逃出栖雲苑,回到竹居時還有些心不在焉。
小芍正坐在床邊繡花,聽見房門傳來響聲,放下手中的東西抻着脖子看,自從那天她跟他攤牌後,玉無階已經好幾天沒有過來看她了,眼見着進來的人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阿兄,小芍想也沒想就站起身,看着他道:“阿兄,你回來了!”
玉無階一直在神游天外,進來之後才回過神來,一見是小芍,他面色微沉,小芍走過去:“阿兄,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她低下頭,聲音裏有幾分難掩的委屈:“我知道錯了,以後那樣的話必不再說,阿兄放心,小芍掂量得清自己的身份,阿兄,你別生氣了,好麽?”
她讓開一點身子,露出桌子上擺盤精致的糕點:“我也不知阿兄什麽時候會來看我,每天都央求公主府的廚子做了你最愛吃的馬蹄糕,就想着阿兄過來時可以吃上一口,全當我賠罪了。”
玉無階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點心,面色更加難看,馬蹄糕晶瑩剔透,香氣四溢,可他現在一看到馬蹄糕就會心煩意亂,冷眼看向小芍,語氣不善:“不用煞費苦心在我身上,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之前你我二人只是互取所需,現在看來,那不過是我自作多情,沒有你,她也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這倒省得我繼續做戲。”
小芍一下白了臉,他再次把話說得這麽明白,她就算想要裝傻也不成,看了看桌上的馬蹄糕,她強忍着淚意,笑着說道:“講那些做什麽呢?阿兄,這盤馬蹄糕其實是我求着公主府的下人通融,親手做的,你就吃一口吧。”
那馬蹄糕賣相極好,一看便知是人間美味,但其實玉無階不愛吃甜,他每年不厭其煩買建州地道的馬蹄糕吃,只不過是因為那人愛吃,滿口的濃香四溢,就像是屬于她的味道。
可被小芍獻上來的東西,會讓他感覺非常不舒服。
玉無階收回視線,瞥了一眼她:“等你身子好些,我就把你送回青玉齋,有人會照顧好你。”
說完他便要走,小芍急忙問:“那阿兄呢?”
玉無階頓住腳步,扭頭冷冷回了一句:“輪不到你過問。”
門再次開阖,人已離開,小芍臉上的神情終于繃不住,她惡狠狠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馬蹄糕,伸手一揮,琉璃盞摔到地上驟然碎裂,聲音清脆,她捂着臉坐在凳子上,控制不住地發抖。
玉無階要将她送走……她不能走……
姬珧去了一趟宮裏,又問了魏長駱一些話,聽說當年照顧她母後的嬷嬷有一個還活着,姬珧忙讓金寧衛去查,回到公主府時已經入夜,剛進栖雲苑,就看到薛辭年和宣承弈站在桌子前小聲說着什麽,連她進來都沒發覺。
姬珧看着兩人背影,完全想象不到宣承弈竟然有一日會這麽和諧地跟薛辭年站到一塊,想當初他剛入府時,好幾次對薛辭年惡語相向。
“這糕點好做嗎?”
“不難,但要做出形狀來,需要多練練。”
“你練了多久?”
“……一天。”
“……”
宣承弈面如菜色,覺得薛辭年在炫耀,但他的眼神又像關愛笨蛋,真誠且懇切,宣承弈不知道該怎麽回話。
所幸,一聲低淺的咳嗽拯救了他。
姬珧走過去:“你們兩個說什麽呢?”
薛辭年面容含笑:“宣公子想要跟我學如何做馬蹄糕,好給公主享用。”
宣承弈猛然回頭看他,目光裏的內容是警告他別胡說。
姬珧拿起一塊嘗了嘗,神色微頓,但轉瞬即逝,吃下一塊後,她看向薛辭年:“那你可不能教會他,沒聽過那句話嗎?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薛辭年啞然失笑:“沒關系,我再學別的,公主還喜歡吃什麽?”
姬珧便道:“蟹釀橙、東坡脯、鲞扣雞、蓑衣蝦球,冰糖甲魚、五彩鳝絲……”
後面還跟着一長串菜名。
薛辭年道:“都是浙菜,殿下喜歡浙菜?”
他一問,姬珧才恍惚想起來,當初虞弄舟曾告訴她他是浙州人,所以她特地請了一個精通浙菜的廚子,那段時間,府上晚膳變着花樣上浙菜,她也偷偷學了一道。
因為一個人,才喜歡那道菜,原來愛屋及烏的事她也做過。
這樣就很沒意思,姬珧撇了撇嘴,搖頭:“剛剛又不喜歡了。”
宣承弈總覺得這裏有事兒,但是又不确定,正想着,門外突然通傳,說玉無階求見。
姬珧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讓他進來吧。”
她起身走到外間,宣承弈為她撩開珠簾,剛迎上燭光,她忽覺眼前一晃,視線有一瞬變得模糊。
宣承弈最先發現她的異常,下意識問:“怎麽了?”聲音是他自己都察覺不出的溫柔。
姬珧晃了晃腦袋,推開他的手:“沒事。”
不适感已經褪去,也許是起得猛了,姬珧沒放在心上,她坐到上首的位置,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薛辭年想要退下,被姬珧叫住,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有點累。”
薛辭年領會她的意思,走到她身後,給她按着肩膀,力道剛剛合适,姬珧面色放松下來,旁邊的宣承弈看着二人若有所思。
不一會兒,玉無階就走了進來,他腳步匆匆,沒想到屋裏還有外人在,一時有些愣怔,姬珧像是沒看到,問:“小師叔有什麽事?”
玉無階看了一眼薛辭年和宣承弈,猶豫再三,張口道:“我幫你出謀劃策對付豫國公和虞弄舟,若有事成的那天,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姬珧愣了一下,不禁失笑:“還沒影子的事,你連賞都讨上了!”
玉無階軟了聲音:“就當師叔求你。”
姬珧看了薛辭年一眼,後者停下手,她起身走到玉無階跟前,低聲道:“這得看你是不是真心輔弼本宮,本宮以國士之禮待你,你對本宮不可有隐瞞,只要你讓本宮放心,別說一件事,十件事也應允你。”
玉無階知道她這是在暗示他。
“你應該已經派人去查了,”玉無階是肯定的語氣,“只要金寧衛出手,沒有他們查不到的事,相信你很快就知道。”
姬珧挑了挑眉,等着他繼續說。
“我其實,做過張家的幕僚。”玉無階眸光清亮,滿臉坦蕩,可眼底卻有畏懼和閃躲。
姬珧忽然覺得腦中一疼,意識斷了一下,她其實沒聽到玉無階的聲音,玉無階在他眼前左右搖晃,神情也變得扭曲。
她向後退了一步,被人一把抓住手腕,三人都發覺她的異常,玉無階離得最近,他扶住她肩膀,發覺姬珧整個身子都是軟的,不停地向下滑,就像喝醉酒了一樣。
可是跟喝醉酒不同,她此時還有些意識:“扶我去……清池……”
栖雲苑寝居有個清池,她平時在那裏沐浴。
玉無階感覺到手下人體溫在上升,畫面跟記憶裏重合,他一手扣住她手腕,按了按脈象,臉色驟變。
“她吃過什麽?”
薛辭年白了臉:“是我做的馬蹄糕……”
“馬蹄糕?”玉無階震驚地瞪大了眼,而後低聲咒罵一句,将姬珧攔腰抱了起來,轉身往清池那邊走。
宣承弈一把拉住他胳膊,眼中有怒火:“你幹什麽!放她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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