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本宮平日裏待你不好?”……
人頭攢動的鬧市街上, 旁邊一個不起眼的面攤子,一個穿着髒兮兮的囚服,十四五歲大小的女孩一邊吃着陽春面一邊哽咽。
她臉上還有污黑, 但皮膚是白皙幹淨的, 長了一雙讨喜的桃花眼,一哭一鬧更讓人憐惜了。
宣承弈眸光晦暗, 雙肘搭在桌面上看着她,時不時用手掌摸摸她的頭頂, 安撫道:“別哭了, 快吃吧。”
宣蘅已經很久沒有吃到一頓飽飯, 以前宣府還沒出事時, 她路過這種街邊的面攤子怕是看都不會看一眼,可是現在一碗連牛肉都加不了、連點葷腥都沒有的陽春面竟然也成了人間美味。
她身上并非一點傷都沒有, 後背上有鞭撻過的傷疤,皮開肉綻,現在已經結痂了, 只是衣服破了,現在外面批着的是宣承弈的披風。
她強忍哽咽, 将陽春面吃到底, 最後把湯也都給喝了, 放下碗的時候, 她終于忍不住, 擡頭看着對面的人, 嘴角撇了撇, 哇地一聲哭出來。
“三哥!咱們走吧,我再也不想回那個鬼地方了,你不知道, 我在牢裏都遭到了什麽樣的折磨!如果再不出來,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宣蘅紅着眼睛,說着說着便激動起來,她精神本就恍惚,怕極了在牢獄之中的那些日子,現在好不容易得了自由,什麽族人,什麽父母,早已經不管不顧了,只想逃離京城,走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都不要回來。
宣承弈是宣府的庶子,雖然宣重對他很好,但是府上其他人對他的态度大多不冷不熱,明面上的欺辱和背地裏的謾罵嘲諷也不是沒有,只有宣蘅對他最好。
現在看到她被折磨地不成人形,言語之間還有對公主府深深的畏懼,讓她就這麽跟他回去,以她那個膽小的性子,早晚要自己被自己吓得瘋魔。
“你放心,我都已經安排妥當了,一會兒去成衣店給你買身新衣裳,然後去見張籌,一起離開京城。”
張籌是宣府原來的管家,後來宣家入獄,沒有牽連到他,他卻也沒離開京城,而是一直就在金寧,宣承弈也是不久之前才找到他。
他說一起,卻沒說是誰跟誰一起,宣蘅聽得高興,沒注意這個細節,聞言已經按捺不住了,撐着桌子站起來:“那還等什麽,三哥,咱們這就走吧!”
宣承弈見她起得猛了,身子搖晃,忙伸手扶住她肩膀,這麽一觸碰,宣蘅才有一種眼前人是真實的感覺,鼻子一酸,忍不住又落了淚:“三哥,我終于等等到出來的那天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三哥了,這次以後,我們誰也不離開誰,好不好?”
宣承弈沒有答話,沉默過後,只是壓着嗓子說了一句“走吧”。
他腦海中都被另一件事所占據,有些心不在焉。
但宣蘅卻眉開眼笑,欣喜若狂,她只當三哥答應了她,兩人去了成衣鋪,宣蘅換下囚服,穿了一身簡便幹淨的衣裳,盡管還灰頭土臉的,但已能看出原本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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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非是傾國傾城的貌美長相,五官端正和諧,看着是十分讨喜的模樣。
成衣鋪外面,有一輛簡單的馬車正停在陰影處,一個耄耋老者佝偻着身子,手中套着缰繩,兄妹二人出來,他擡起渾濁的眼眸,也不知是哭是笑。
“三少爺!七小姐!”
張籌在宣府多年,看着宣蘅長大,對她多有疼愛,宣蘅見到他又不免一陣唏噓,二人抱着哭了一會兒,宣承弈心中有事,黑沉着一張臉,說道:“先上馬車。”
宣蘅和張籌分開,一個上了馬車,一個站在馬旁,神情複雜地看着宣承弈。
宣承弈壓低聲音:“蘅兒就拜托你了。”
張籌眼鼻發酸,聞言趕緊推辭:“少爺說得是哪裏話……只是,您真的不跟……”
宣承弈瞥了一眼馬車,用眼神示意他別說,張籌閉了嘴,他卸下腰間佩劍拿在手裏,彎身鑽進馬車,張籌在外面駕馬,車身真的開始悠悠動起來,宣蘅才盈滿喜色,又哭又笑:“三哥,咱們終于要離開這裏了!”
宣承弈靠在角落裏,目光落在微風浮動的車簾上,沒将那句話聽進去,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宣蘅此時才發現他有些不對勁,挪了挪位子湊過去,擔憂地看着他:“三哥,你怎麽了?你在公主府這些天是怎麽過的?殿下是不是欺負你了?”
她心目中對公主的印象全都是道聽途說,加上抄府那天公主眼睛都不眨就把二叔殺了,公主在她眼裏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三哥入公主府就是狼入虎口,不死也要退層皮。
宣承弈回過神來,轉頭怔怔地看着她,想起自己在公主身邊的遭遇,被打,被關,挨餓,羞辱,什麽都受過,但那只是在他不順從公主意願的時候。
除了他,別人都沒有被這麽虐待過。
宣承弈不知為什麽,覺得口中發澀,他忍了忍,才用正常的語調,說了一句:“沒有。”
“沒有你為什麽不開心?”宣蘅不信他的話,審視打量着他,雖然看不到什麽傷痕,但相比分開之前,三哥看起來消瘦許多,她認定他在公主府受了很多苦。
為什麽不開心?
宣承弈也想問自己。
但這個問題要是深究的話,就太讓他無地自容了,宣承弈逃避地挪開眼,撩開車簾一角,見城門已經越來越近了,忍不住攥緊簾子,手指因用力而變得發白。
他也很想離開,有什麽在拉扯着他,不讓他走。
宣承弈回頭,看着宣蘅,認真道:“一會兒張籌會帶你離開,滁州有一處宅院,是我很久之前買下來的,不在宣家名下,你在路上不要哭不要鬧,張籌年紀大了,你也不是小孩子,相互扶持,等這邊的事一了,三哥會去看你。”
宣蘅的眼睛漸漸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不走?”
宣承弈點頭,宣蘅急忙拉住他的袖子,聲音裏盡是恐懼和害怕:“三哥,你跟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我一個人怎麽離開?張伯年紀那麽大了,他根本就照顧不了我,我不想跟他走,我想跟你走!”
宣承弈把着她的手,強迫她松開,眉頭微微皺起:“爹和族人都在獄中,我怎麽可能離開?”
宣蘅一頓,忽然放開他的手,背過身去:“那我也不走了!”
她是賭氣,就像小時候一樣,每次撒嬌耍脾氣,他都會讓着她,可是這次不行,宣承弈冷下臉,語氣加重幾分:“你聽話。”
宣蘅咬着唇,剛剛滿心的歡喜已經幻滅,三哥不跟她走,她一個人走有什麽用,她總覺得這次與三哥再見面時有些不同了。
從前他看着她眼中就有她,現在卻神思不定,懷揣着她不知道的隐秘,那種感覺她很不喜歡,覺得三哥離她越來越遠。
他對她也不再溫柔,會這樣冷聲冷氣地跟她說話。
宣蘅忽然轉過身,在宣承弈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沖出馬車,她身子小,動作靈活,輕易就擠開張籌,将他手中的缰繩搶了過來,正好是城門之前,前面還有等着出城的路人,馬兒一聲嘶鳴,路人都下意識紛紛避讓。
宣承弈面色一變,車身卻劇烈一晃,他急忙把着車壁坐穩身形,朝外面吼了一聲:“宣蘅!你幹什麽!”
宣蘅置若罔聞,城門前值守的士兵見有人闖卡,拿起手中長纓便要攔住,宣蘅心頭一橫,拔下頭頂唯一一根銀釵插到了馬屁股上,馬兒一聲長啼,瘋了一般沖向那個帶頭的士兵,前面還有一個來不及避讓的小孩。
士兵見狀,急忙沖上前,将小孩抱在懷裏,千鈞一發之際滾到了無人處,卻也錯失攔住馬車的最好時機。
發狂的馬車橫沖直撞,連宣蘅也不知道它要往哪裏去,車裏飛快鑽出一道人影,将就快要被馬車甩開的宣蘅拽回到馬車裏,另一只手拉着張籌,兩人被迫向後一錯,宣承弈自己則坐在了發狂的馬兒背上。
幾個呼吸之間,馬車已經離開城門口很遠了,宣蘅看着後面越來越小的城門,心頭隐隐激動,剛要放心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嘶鳴,比之前更慘烈,緊接着,是馬車劇烈搖晃,整個車身倒了下去,連同她一起撞到車壁上,一下被摔得七葷八素。
這一下重重磕到了額頭,還不等她喊出“三哥”,人就昏了過去。
馬車外面,十二拿着染血的刀,似笑非笑地看着宣承弈:“你這就做得過分了吧,放你妹妹一人走行,你也跟着離京,讓我們跟殿下怎麽交代?”
宣承弈撐着身子從地上爬起來,發狂的馬已經一擊斃命,汩汩鮮血流出,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鐵腥氣,他沒有解釋,而是沉着嗓音道:“讓她走。”
十二抱着臂笑着,搖了搖頭,目光卻漸漸變冷:“晚了。”
宣承弈心中一沉,起身要拔劍,卻忽然感覺後頸一疼,他眼前發黑,意識瞬間剝離,直直倒了下去。
十二幹淨利落地揮手:“把人都帶走!”
說完,砸吧下嘴,摸了摸後腦勺,又罵了一句:“這算怎麽回事,回去保準被殿下罵!”
·
宣承弈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置身于昏暗的屋室之中,兩邊點着燈火,氤氲光亮不及太遠,隔着的竹簾之後一道暗影傾斜而下,他眼帶茫然地向上擡了下頭,忽覺後頸傳來一陣疼痛,忍不住吸了口氣。
室內落針有聲,他這聲吸氣就顯得異常刺耳。
不消片刻,竹簾之後便有人說話:“你醒了?”
她的聲音卻有些失真,落在耳邊熟悉,卻又有一種異樣的陌生感。
聲音是那個聲音,語氣卻不是從前的語氣,力道也十分微弱。
宣承弈知道是誰說話,抿緊雙唇不出聲,好像從那晚過後他還沒看過她,但是腦海中一刻也沒停地閃過她的影子,現在人就在眼前了,只隔了一道光影斑駁的竹簾,他卻心裏空空,思緒一下停滞不前。
沒聽到回應,簾後的人終于有了動作,她直起身,撩起竹簾。宣承弈臉上落下一道影子,他迎上眼去看,雙眸卻突然震了震。
姬珧面色蒼白,手扶竹簾的身形比之前還要消瘦,不是說沒事嗎?為什麽現在一副病骨支離的樣子?宣承弈心頭湧上一股怒火,正要起身,卻發覺自己手腳皆被捆着,一絲一毫也動不了,他一怔,扭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五花大綁的粗繩,驚異不去。
姬珧抵着唇咳嗽兩聲,邁步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氣若游絲:“本宮平日待你不好?”聲音無力,卻空幽寒冷,讓人心頭一凜。
宣承弈這才猛然想起昏倒之前十二說的話,急色閃過,他緊跟着問道:“蘅兒呢?”
姬珧不說話,他心中更着急,她的手腕他是知道的,給身邊人無限的縱容,但對無關緊要的人如何下狠手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宣承弈掙紮着跪起身,眼帶驚慌地看着她:“不關她的事,是我要送她走的。”
他的驚慌更像是為了給宣蘅脫罪,姬珧蹲下身,伸手掐住他的臉,強迫他擡頭看着自己:“你不想走嗎?”
她神色無常,眼底看不出一絲波瀾,可他就是能看出她生氣了,壓抑在平靜浪潮下的暗湧就快要掀起,他不知道她現在站在他面前心裏在想些什麽,也許是一個不可控制的人脫離手心,讓她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他這樣一個随便一捏就會死的人,怎麽可能有自己的意志,他應該說“不想”,應該伏在她身前,卑微地祈求她,永遠別趕我走。
宣承弈張了張口,艱難地發出聲音:“如果我想的話,你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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