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身世
虞弄舟走了半月有餘, 算着時間來看,繁州應該快要傳來消息了,如果不是因為這場來勢洶洶的病, 姬珧本打算近日要起程去一趟繁州, 結果橫生枝節,她也沒想到最終會因為那些腌臜人耽誤了正事。
姬珧會收權也會放權, 但府上難免有人會看碟下菜,知道薛辭年是公主眼前的紅人, 一些人恨不得把他也當作主子捧着, 為的就是能找機會在公主眼前露臉, 薛辭年近日來總用廚房, 那邊的人因他便對此松懈,結果反而給了小芍可乘之機。
本來未經準許又來路不明的吃食是絕對送不到栖雲苑的, 結果因為下人的疏忽,将兩盤一模一樣的馬蹄糕弄混了,薛辭年端着被下了藥的那盞, 陰差陽錯送到了栖雲苑,鬧了烏龍, 廚房上下到薛辭年都有錯, 姬珧偏着心眼, 這才輕拿輕放, 只是遣散衆人, 并沒奪了他們性命。
況且罪魁禍首是小芍, 人現在都已經涼了, 再因此而遷怒就沒必要。
她怕薛辭年多想,盡量不讓他感覺到自己很生氣,身心如琉璃般易碎的人, 姬珧就是想多保護保護他。
但她要是早知道當初小芍還用過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姬珧絕對會嚴防死守不讓她在公主府作妖,本來以為她在小師叔心裏尤為重要,這才沒叫人對竹居那邊下太多禁令,結果鬧出了這樣的事,姬珧對玉無階的不滿其實比對薛辭年還要多。
眼下玉無階又因為她尚在病中不讓她處理積壓的政務,姬珧煩不勝煩,久不聞繁州之事,她心中惦記,方才不過是随口試探一番,沒想到真就被她猜中了,單看兩人彼此視線交錯心照不宣的模樣,姬珧就知道繁州絕對有消息傳過來。
她深吸一口氣,眉眼中的不耐不加掩飾,忍着怒意道:“公主府還是本宮做主吧?”
薛辭年聽後身子一震,他原也只是擔心她的身體,才打算先将繁州的事放一放,可是他一向是公主的任何命令都不會違背,現在清楚知道公主的意思,寧願拖着病體也要先解決繁州之患,自然就不肯再同玉無階一起瞞着。
他先開了口:“是金寧衛傳來的消息。”
玉無階立眼瞪他,他餘光瞥到了,卻沒理會,姬珧“嗯”了一聲,他繼續說道:“驸馬前不久已經成功殺了繁州刺史李守文,暫時将刺史府掌控住了。繁州只有刺史李守文、烏陽校尉馬衛才等幾個握有兵權的人歸順了豫國公,他們手下許多人都蒙在鼓裏,繁州百姓對此更是毫不知情。驸馬殺了上頭的人,得手之後就很難再瞞住,被發現之後,他自然就說是殿下的命令,李守文的名聲不好,他跟一窩水匪背地裏有勾結,經常做一些欺壓百姓的事,繁州的人對他積怨也深,驸馬此舉不僅沒遭到質疑,反而給公主贏得了好名聲,如今繁州暫且在他控制下,沒鬧出什麽亂子。”
姬珧給了虞弄舟一部分金寧衛,又有小九小十在身旁,刺殺幾個人不在話下,姬珧并不驚訝,知道薛辭年還有事情沒有說完,便沒有打斷。
一旁的玉無階卻出了聲:“繁州毗鄰豫州,是打開南腹的必經之路,自古以來就是重鎮要地,又有糧倉之美名,作為大後方還會有源源不斷的糧草供給,江則燮若是想南下攻入京城,最快的方法就是率先拿下繁州,你派虞弄舟過去,不怕他兩頭周旋,最後反而把繁州收入囊中嗎?”
姬珧本是靠着軟墊,聞聲坐直了身子,玉無階見狀,忙扶着她肩膀,幫她調整好軟靠的角度,又給她歸攏歸攏被角。
姬珧目露不滿:“你不用這樣親力親為,我把你從魏縣帶回來,不是讓你伺候我的,萬事有辭年。”
薛辭年心神一動,不禁擡眸望了她一眼,盡管知道那灼灼目光太過僭越,可“萬事有辭年”這句話就好像花刺戳到了心窩子上,疼,可卻浸了甜蜜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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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無階面色稍頓,停在半空中的動作有些尴尬,他能聽出姬珧語氣中的疏離,是真的不想讓他碰,蜷了蜷手指,玉無階放下胳膊,眼中有苦笑:“只是給你蓋一蓋被子,算什麽伺候,論輩分,你是我師侄,師叔照顧一下你也不行嗎?”
姬珧擡眉看他,眼中似有深意:“你還給誰掖過被角?”
玉無階一頓,表情明顯是被噎住,姬珧也不拆穿,回答他剛才問起的事。
“我是想試一試他,讓他兩頭都周旋不了,讓他需得在最快時間內作出一個選擇,是先依附于他舅舅呢,還是先依附于我,或者說不再掩飾自己的野心了,直接從繁州舉反旗……”
她輕聲細語說着,難得有這麽溫柔似水的時候,只是目光一點也不溫柔,說到這裏,眼中有不加掩飾的諷刺,“不過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繁州于我來說是布帛菽粟,于江則燮來說是如虎添翼,但虞弄舟要是得了,就會同時成為我和江則燮的眼中釘肉中刺,到時背腹受敵,要麽被我滅,要麽被江則燮滅,還沒踏出繁州,這野心就得被踩成肉醬,繁州對他來說不是一個好地方。”
“逼他做選擇……”玉無階念叨一遍這句話,而後擡眸看她,“你把消息透露給江則燮了?”
姬珧還沒來得及跟他說清楚繁州的計劃,三言兩語玉無階就已經猜到,也省得她解釋,輕輕點了點頭。
玉無階道:“江則燮若是從別處知道消息,虞弄舟是授了你的意要去殺李守文,而他始終被蒙在鼓裏,一定會對虞弄舟起疑心,你這麽做,看來是篤定他們兩個之間的關系并沒有那麽無堅不摧。”
姬珧笑而不語,示意薛辭年繼續說。
薛辭年頓了頓,才道:“豫國公知道李守文已經身死,前後派了四波人想要跟驸馬通信,都被金寧衛暗中做掉了,豫國公現在很着急。”
他當然着急,原本打算十一月才舉旗謀反,現在因為繁州落跑,虞弄舟那邊又琢磨不透,他肯定百般猶豫,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玉無階感慨:“你是逼得他們二人反目啊。”
姬珧冷哼一聲,道:“江則燮想利用虞弄舟使個反間計,我就反其道而行之,偏讓虞弄舟去跟他作對,他不知道虞弄舟到底向着哪邊,繁州又不能丢,着急之下,只能取最簡單便捷的方法了。”
玉無階笑眼看她:“起兵,攻下繁州。”
姬珧不置可否,擡頭去看薛辭年:“過兩日繁州應該還會有信傳來,你一定要第一時間禀報我,切不可再像今天這樣了。”
薛辭年面色微凜,正要說話,外頭忽然有人叩門,說陛下來公主府了,就在門外。
姬恕是皇帝,自然沒人攔着,姬珧怎麽也沒想到姬恕會來,他不能随意出宮,怕是身邊的近侍抵不住他的威逼才硬着頭皮帶他出來,好在他身邊有姬珧安排的金寧衛,倒是不用太在意安危。
玉無階再待在這裏就有些不合适了,他本來有話要說,被皇帝的到來打斷,臨走時欲言又止,姬珧也沒瞧他,仰着頭跟薛辭年吩咐什麽,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姬恕是跨着小短腿跑進來的,還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下,看到姬珧所在後直奔床邊,然後一把撲在她身上,将她抱了個滿懷。
“皇姐,你沒事吧,阿朝說你生病了,好幾日都不能來宮裏。”姬恕的聲音有些顫抖,很沒有安全感,他挨着她肩膀,小小的身子帶了清晨朝露的涼意,讓姬珧覺得分外舒服。
姬珧抱着他往床上帶了帶,摸了摸他的後腦,看到跟着姬恕一起走進來的高大男人,示意他不用行禮,輕晃身子,安撫懷裏的人:“皇姐沒事兒,只是這兩日太累了,你有沒有聽盛太傅的話?皇姐病好之後可是要去盛太傅那裏檢查你的表現。”
姬恕聲音悶悶的:“皇姐囑咐的事恕兒都很認真。”
言下之意就是最近表現很好,他很聽話,希望得到表揚。
姬珧彎了彎嘴角,卻沒有說話,她放開他,摸了摸他白嫩的小臉,輕輕掐一下就有印子,姬恕好像很不喜歡這樣,但是眼神不悅,卻沒反抗,嘴上說着:“皇姐身上好燙!真的沒事嗎?”
他眼中仍舊有化不去的擔憂,微昂着小腦袋,眉頭輕輕皺着,眼底的戾氣都消失不見,看起來終于像個正常的小孩子。
“皇姐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尤其是還沒看到你長大,怎麽會有事呢?你乖乖聽話,不讓我為你操心,我很快就會好起來。”
姬珧很少這樣溫聲細語地哄人,姬恕聽了之後急忙點頭,頭如搗蒜:“皇姐放心,昨日臨朝時,我已經能提出一些自己的見解了,太傅也誇我。”
她沒聽政,但是早朝的動向都會有人告知她,姬恕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眼裏。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生病了讓她心思忽然變得柔軟起來,姬珧看他哪裏都順眼,盡量裝作乖巧模樣的姬恕在他眼裏更添可愛,她大力摸了摸他頭頂,挨着他的小臉蛋親了親:“恕兒真好!”
臉頰上留下“吧唧”一口,又得了皇姐的誇贊,姬恕的臉馬上就紅了,激動地手足無措,他跳下床去桌邊喝了一口水,又颠颠跑回來,看着姬珧的眼睛,小聲問了一句:“皇姐,今天我可不可以不走了?”
公主府又不是沒有他住的地方,但是姬珧不想姬恕太黏她,接下來很長時間內她都可能不會長時間待在京城。他今年九歲,姬珧醒來之後就開始有意識地讓他接觸朝政,倒不是希望他很快就能獨當一面,如果京城這邊能讓她多少放下一點心,她在外面也不必總是記挂。
見到皇姐沒有出聲,似是在思量什麽,姬恕察言觀色,覺得皇姐聽了他的話之後面色不是很開心,抿了抿唇,馬上換了說法:“我在這陪一會兒皇姐,用過午膳之後就回宮。”
姬珧露出笑臉,沖他招了招手,看姬珧笑了,他也咧開小嘴,慢騰騰地挪過去。
誰知接下來就聽到姬珧對他說:“皇姐正好有件事要告訴你,你仔細聽好,過兩日皇姐要出京,可能要離開很久,你在宮裏要聽話,尤其要聽太傅的話,皇姐可不想回來就聽到太傅跟我告狀。”
姬恕微愣,開心的表情很快就變成焦急,面色大變:“皇姐要去哪?多久?能不能帶恕兒一起?”
姬珧被他氣笑了:“你是大禹的皇帝,不在京城待着還能去哪裏?”
姬恕眼中慌張無措,急道:“是要去繁州嗎?”
“你怎麽知道的。”
“我看到了雲城那邊遞上來的折子,裴将軍本該七月十五回京述職,你讓他先不要回京,改道去繁州,”姬恕急着解釋,說完之後也不停下,握住姬珧的手晃了晃,“父皇也禦駕親征,我不行嗎,我也想跟皇姐一起去。”我不想見不到你。
後面那句話他沒說,他知道他說了皇姐會生氣。
姬珧反手握住他的小手,在掌心裏拍了拍,她看着他的眼睛,是醒來之後第一次這樣認真看,偶爾會在夢中見到他被人一劍捅穿的樣子,血淋淋的胸口,嘴角流出的鮮血,還有滿眼的淚,到處都找不到他的皇姐,她發現自己也有害怕的東西,那害怕倒叫人理解成冷漠。
只有姬恕不會誤解她對他的感情,她從小看着他長大,他們是彼此最親的人,姬珧甚至對兩個人每一個相處的畫面都記憶猶新。她每每從積室山上回來,回宮看他時,他早早就坐在大殿中等着,就那樣直愣愣地等,只要門口一出現她的身影,他就會從高高的軟榻上跳下來,一下子撲到她懷裏。
父皇對他并不熱絡,姬珧也是很久之後才知道,至于他的生母,在他出生的那天就被賜死了,至死都無名無份,姬珧姑且當做那是父皇對母後最後的情分,可別說這是皇家,就算是普通的王公貴族,去母留子的手段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同為帝子王孫,姬恕倒是比她還要更可憐些。
但這次姬珧沒有再哄他,淡着神色輕道:“你若是能跟父皇一樣骁勇善戰,有能力幫得到我,我怎麽會不帶你去,但你現在這樣說,只是在給我添麻煩。”
姬恕一聽,眼中的光慢慢寂滅下去,他癟了癟嘴,在露出失望和不甘的表情之前低垂下頭:“我知道了。”
之後姬恕絕口不提這件事,跟姬珧用過午膳之後,姬恕在軟塌上睡着了,姬珧看了看始終跟在他身後形影不離的男人,放輕嗓音說道:“本宮離京之前會做好安排,你跟容玥負責陛下的安危,京城裏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傳信于我,盛佑林暫時可信,但是本宮最信任的還是你們。”
男人颔首領命,躬身之前微不可見地看了一眼她,再擡身時又變作恭敬的樣子,姬珧卻能看出他有話要說。
“你想說什麽?”對于金寧衛,姬珧沒有那麽多彎彎繞。
賀朝是金寧衛大統領,一身肅殺黑衣,金寧衛那些崽子再怎麽無法無天,也都怕他,他只有在公主面前才會收斂起自己的血煞之氣,盡量讓自己變得更為平和一些。
雖然姬珧并不能看出來有多平和。
“殿下要離京,還是讓容玥跟着吧,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姬珧起身往裏走,對他勾了下手指,兩人避開姬恕之後,姬珧才用正常的語氣跟他說話:“陳充替本宮跑了雲城,本宮離開之前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回來,你和容玥是金寧衛正副統領,你們都在恕兒身邊,本宮才能放心。”
賀朝便道:“屬下已經讓三弟盡快趕回來了,大概後日能到。”
姬珧瞄了他一眼,半晌之後點點頭:“那就讓容玥過來吧。”
賀朝見公主松口,難得露出幾分笑意,是別人都看不出來的那種。
姬恕醒來之後,姬珧就讓賀朝帶着他回宮了,前腳剛走,玉無階後腳就到,說得卻是正事。
“我打算回一趟玉家,你千裏迢迢親去魏縣請我過來,只我一人怕是當不得這麽大陣仗,我既然已經答應你,總要拿出點誠意。”
他說話灑脫,眼中不摻假意,姬珧倒是有些沒想到:“你現在回去,玉家人還能聽你的嗎?”
“自然,”玉無階不加掩飾,“我只是隐居魏縣,并非與世隔絕,跟玉家一直有聯系。”
姬珧皺了皺眉,但玉無階好像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多說,靜默片刻,他忽然道:“你知道宣承弈的母親是什麽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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