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他這麽賤?”

“來侍奉你。”

這句話一出, 姬珧又拿不準了,她輕輕阖上眼睛,只覺得身子在雲端漂浮, 像落葉漂萍一樣沒着沒落, 不禁抓緊了他的衣袖,再睜眼看發現還是他。

竟然破天荒說出這種話來了, 姬珧覺得稀奇。

也許是蠱毒将他折磨得服帖了,再硬的骨頭也被她鑿碎了, 人不僅變得聽話懂事許多, 還比從前更會照顧人。

可看他眼神複雜難明, 在彤彤燈火的映照下更如深淵幽芒, 大抵是心中仍有掙紮,不肯這麽快就纡尊降貴向她服軟, 姬珧開始反省自己,其實她待他是不好的,關過小黑屋, 不給吃的,言語上的羞辱, 又給他喂了蠱毒, 一個鐵骨铮铮的男兒, 愣是被他折磨成這樣一副精神恍惚病弱不堪的樣子。

難得心裏出現一絲漣漪,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臉, 他沒躲, 便改成了輕撫, 溫熱的指尖描摹他的輪廓,在那顆淺色的淚痣上流連好久,她真喜歡他的樣子, 就算沒有前世的一夜放縱歡愛,他的模樣也足夠讓她念念不忘。

“還疼嗎?”

姬珧輕聲問她,說出口卻只餘氣音入耳,更多的輕柔缱绻,聽着像隔靴搔癢,一颦一笑都是極致誘惑。

宣承弈的呼吸頓了一下,眸光黯下去,沒有說話。

姬珧靠在他肩上,片刻的安寧也能暫緩她的思慮,她現在什麽都不願想,就想這樣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閉上眼,尋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側臉搭在他肩頭上,嘶啞着張口:“三郎,你今後不許再惹我生氣。”

她鼻音有些重,說出的話聲音悶悶的,甜糯如蜜,她很少有這樣卸下一身防備的時候,宣承弈攬着她細腰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力道,舌尖抵着上颚,張口欲答,理智卻又制止着他。

“還喝水嗎?”

末了,問了一句毫不相幹的話。

姬珧的确還是渴,便點了點頭,宣承弈松開她,将她輕輕放在床前的軟墊上,又墊高了一些,盡量讓她靠得舒服,姬珧任憑他擺弄着,目光随着他轉。

雖然是宣府庶子,但好歹也是高門少爺公子,養尊處優慣了,這等伺候人的活是做不來的,現在也熟能生巧,看着恬靜又賢惠,跟薛辭年一樣周到。

這世間沒有什麽事是難做的,單看他有沒有心,願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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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承弈拿着方才的玉杯,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許久沒有侍女進來過,那壺中的熱水現在已經放涼了,他皺了皺眉,想要讓人進來換,可他又從來沒使喚過公主府的下人,不知這樣做算不算逾矩,面上的猶豫都被姬珧看透了,她低淺地揚起唇角,輕道:“不用了,我就喜歡喝涼的。”

能聽出她聲音虛軟無力,是真的病蝕入骨,也不知那人到底在幹什麽,一個風寒竟讓她遲遲不見好。

心思一出,宣承弈心頭忽地一震,他感覺到自己切切實實在擔心她,也不忍看到她這麽憔悴,這麽柔弱的模樣,連說一句話都要使力氣。

之前她看着他眸中淩厲如刀,笑起來也是惹眼的豔烈,讓人不敢直視,又心向往之,現在一身的鋒芒都收起來,他竟然有些不願見。

轉過身,他走到床前,在邊上坐下,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握着杯身,遞到她面前。

姬珧覺得還是剛才他抱着她喂水的姿勢更舒服些,所以沒有動,宣承弈怔了一下,隐隐蹙了蹙眉頭,問她:“不喝?”

姬珧向前探了探身子,表現自己的吃力,啞着嗓子道:“不舒服。”

宣承弈看了半晌,突然意會了她的意思,還是那副神情,絲毫未改,紅暈卻悄然爬上了他的耳朵,像火燎過一樣,他眼簾半遮,托着杯底的手放下,坐得近了一些,伸手攬過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胸腔裏焦躁不安的心如擂鼓,他聽得真真的,不知道靠他那樣近的人能不能聽到。

姬珧就着杯口喝水,忽然覺得公主府的井水竟如甘泉一樣清涼甜爽,她以前都沒覺得白水也這樣好喝。

她咽水的時候會發出一點聲音,是不自覺的,像小貓嗚咽的樣子,嬌嬌柔柔的搔着人心,宣承弈喉結動了動,手指不注意就用了一分力氣。

姬珧覺得肩膀一癢,一口水咽岔了,嗆到嗓子,半杯水都灑到了她衣服上,宣承弈急忙把杯子撤開,還是晚了,姬珧擡頭看他,嘴邊有水光,下巴上還有嘀嗒的水珠,那目光不知是埋怨還是別的什麽,總之讓宣承弈頭上一軟,全身都麻了一下。

他把杯子放到旁邊,姬珧臉上都是水也不擦一下,就那樣看着他:“你想什麽呢?”

這是質問的語氣,不滿已經很明顯了,宣承弈暗自呼出一口氣,随身沒有手帕,他默不作聲地坐回去,手指在她下巴上擦了一下。

姬珧眼光柔了一瞬,随即又板起臉,但她病中容顏嬌弱,也或許是心情好,那畫面就不像從前那般面目可憎,反倒多了幾分讓人情不自禁就憐惜的嬌媚。

宣承弈看她前襟都濕了,又是因為自己不小心,終于露出幾分歉意,他緊着眉,想着要不要讓人進來服侍她更衣,姬珧已經出聲:“你給我換。”

床尾就放了一身幹淨的衣裳,本來她也是要換的,宣承弈猛然擡眸,眼中有幾分詫異,更多的還是驚駭,姬珧真是一點都不想動,她向後靠了靠,身子向下滑,一副柔軟無骨的樣子。

宣承弈看她眼下雙靥微紅,是久熱不散的病相,之所以染了風寒,也是因為那日在冷池中泡了太久,正在身子最虛弱的時候,濕着衣裳無疑會加重她的病情,想到這,他也抛去了心頭的顧慮,拿起一旁幹淨的衣服,雙手扶着她雙肩,讓她坐正身子。

姬珧聽話地坐正了。

宣承弈心無旁骛,連眉絲都分外認真,他伸手撩開她衣裳,露出瑩白如玉的肌膚,她身子瘦弱,鎖骨精致,鎖骨上方還有一個紅點,像是胎記,只有芝麻那麽大,再向下也是有遮蓋的,還有一層亵衣,裏面倒是沒有濕,姬珧病歪歪地癱着肩膀,像是一個失魂落魄的小獸。

目光不知觸及到哪,宣承弈的身子忽然繃緊,剛剛心無旁骛的勁也消失不見,熱意如排山倒海之勢一樣襲來,他趕緊拿着旁邊的衣服展開披到她身上,像是裹粽子一樣将她包裹起來,前面還認認真真慢條斯理,後邊就着急忙慌行止粗糙。

姬珧被裹得只剩下一顆頭。

黛眉微微蹙起:“你就是這麽伺候人的?”

她尾音輕挑,不知道話音裏是不是還藏了一點兒別的什麽意思,宣承弈卻覺得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看他難堪,故意要看他出糗。

姬珧是真的沒有力氣,她也不想動彈,兩個人就這樣相對坐着。姬珧不催促,怏怏地耷拉着眼皮,坐得累了也不躺下,不知是衣料滑還是她身子滑,衣服從脖頸到肩膀,再驟然落下,又露出她潔白的肩頭,宣承弈終于忍無可忍,拿起她的胳膊伸進袖筒裏,另外一邊如法炮制。

衣服穿好了,也就是頃刻之間。

姬珧終是沒忍住笑,在寂靜無聲的寝居內顯得尤為刺耳,宣承弈還握着她的手腕沒有放開,聞聲擡了冷眸,被撩撥的怒火和欲念交織纏繞,攀到他脖子上,讓他無法呼吸。

他張了張嘴,像是質問:“你有沒有把我當個男人?”

姬珧微怔,随即揚起唇,覺得好笑:“難不成把你當女人?”

宣承弈不答,垂眼想了想,然後擡起頭看着她,映着燭光的雙眸沒有那麽深不見底,卻多了十足的認真。

他道:“我娘親沒名沒分,到死都沒能入宣府大門,我不知道她的長相,也不知道她的脾性,我不能喊她母親,因為我的母親另有其人,盡管她跟我沒有半分血緣關系。”

姬珧也沉了臉:“你想說什麽?”

宣承弈發現她有些不高興了,卻沒有退卻,眼中澄澈清透,沒有一絲一毫的掩飾,直言道:“我很早之前就發過誓,這一生只會娶一人當妻子,再也不會有別的女人。”

如果是尋常人聽到這樣的話,不會感動到熱淚盈眶起碼也會覺得心中溫暖,天真爛漫一點的,恐怕抛下一切跟他走都不成問題。

但姬珧哪是尋常人,聞言不過是輕揚起唇,眼中滿是渾不在意,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哦,那是你自己的事兒,跟我有什麽關系?”

他有十足的認真,她就有十足的冷漠。

宣承弈沒有吭聲,良久之後才問:“你喜歡玉無階嗎?”

姬珧挑眉:“這是我的事,跟你有什麽關系?”

宣承弈喉頭發緊,繼續問:

“薛辭年呢?”

“驸馬呢?”

他都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多名字,總之是沒有停頓,像是知道姬珧根本就不會回答一樣。她終于斂起眉,陰郁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說什麽?”

想說什麽,還不明白嗎?

不就是逼迫她向他許下承諾,倘若真的把他當男人看,要招惹他,要撩撥他,就要負責,別整天讓姓薛的姓玉的姓虞的圍在她身邊,還有那些心思不純的金寧衛,垂涎她美貌的意味都昭然若揭了,她看不到嗎?還是根本不在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姬珧默了半晌,忽然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眼中清冷淡漠,有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諷刺,“但我也說了,你想要什麽,怎麽想,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沒關系。”

“随你怎麽糾結難受,心裏過不去那道坎死也給我過去,你想讓我這輩子只對你好?先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還有,我不是在招驸馬,我只是要一個伺候我的人,你要分清這之間的區別。”

又來了,又是這樣冰冷無情的話。

她冷靜地像是一顆沒有心的石頭。

宣承弈喉嚨發酸,幹澀生疼,渾身蔓延開來的那種撕扯的疼痛甚至比蠱毒還要難受,這是他第一次在兩個人都清醒的時候把話說開,得到的無一例外是她的拒絕,沒有什麽意外,可還是失望。

他已經無話可說了。

該怎麽辦啊?

他要的,她給不了,也不願意給,而他也逃不開,除非死。

姬珧定定地看着他,将他眼中的失望痛苦盡收眼底,忽然想起前世那夜,靜默之後出了聲。

“三郎,你原意為我死嗎?”

宣承弈有些詫異地看着她,面色漸漸變為不敢置信,并不是因為這句話有多麽特別,而是在她冷漠無情地踐踏完他的勇氣和真心之後,再問出這句話,是不是就有些太過分了?

難道都已經這樣了,還要他口口聲聲說一句“原意”嗎?

他這麽賤?

“不”字都已經快要說出口,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男人胸前血色刺目,嘴角也流着鮮血,在那個虛無缥缈的夢中,那個人為她死了,或許她要的就是這種将自己的存在盡數磨滅的愛,不加一絲雜質,沒有半分屬于自己的意志,等到該為她獻出性命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地奉上自己最赤誠的熱血。

宣承弈咽下一口氣,滾了滾喉結,終究沒有把那個“不”字說出來,姬珧卻已經不想聽他說話了,她翻身躺在床上,側身對着裏面:“守夜吧,哪也不許去。”

宣承弈那也沒去,她很快就睡着了,呼吸聲很輕,她睡着的時候很安分,收斂了一身的冷戾,他為她守了那麽多的夜,好像已經要習慣了,他喜歡這樣看着他。

這種時候可以什麽都不必想。

該怎麽辦?

沒有辦法。

得過且過,慢慢熬。

熬到他被她折磨死,或者守得雲開見月明的那天。

燭火燃燼,悄然熄滅,在黑暗中他突然輕笑一聲,聲音裏是無盡的冷意和譏諷,笑他自己,都已經這樣了,竟然沒有想過要逃開,看來是他自己不想走。

他一定是瘋了。

姬珧這一覺睡得很實,到第二天正午才醒來,身上也覺得松快不少,一點熱意都不在了,玉無階來給她號脈,驚奇地看着她:“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已經好全了,你是有什麽開心事嗎?”

姬珧悻悻地喝完藥,把藥碗遞過去,心說也不算什麽開心事,挫了一頓宣承弈而已。

面上不動聲色:“既然好了,明日我可以上朝了吧。”

玉無階不置可否,兩人說着話,外面忽然有人敲門,說容副統領求見,姬珧眼睛一亮,道:“進來。”

說罷,門被推開,門口閃過一道人影,隔着屏風,能看到來人飒爽英姿和利落步伐,來人隔着屏風單膝跪下,嗓音清越,也很沉穩:“屬下容玥,參見殿下!”

姬珧喜上眉梢:“平身。”

那人起來,姬珧又道:“正好有個人需要你好好調.教,不用讓她多厲害,聽話懂事就行。”

容玥躬身:“殿下吩咐,屬下一定照辦。”

宣承弈還以為說的是他自己,結果姬珧偏頭去看薛辭年。

問:“宣蘅關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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