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奉命

涼夜如水。

宣承弈守在靠門的位置,  旁邊站着兩個身穿黑衣的男子, 在交頭說着什麽,不一會兒, 其中一個人走到他身前, 冷着眉擡了一下下巴, 示意他開門。

宣承弈愣了半刻,  在男子皺眉露出不耐神色之前轉身将門打開,男子撩開衣擺踏進門檻,  他也跟着走進去, 一入眼便看到萬鳥朝鳳織錦屏風後有一道随意的身影投在上面。

燭光微弱,  有輕微的落子聲。

男子繞過屏風走進去,  上來便是一句輕諷,眼底的不屑毫不掩飾。

“先生還有閑情逸致在這下棋, 這等處變不驚的心态當真是無人能及,在下佩服。”

靠在軟塌上的人衣袖輕拂, 坐姿頗有幾分随意, 他拿起一枚黑子叩在棋盤的正中央, 黑白子戰況焦灼, 他頭擡都不擡,  放下後就去抓白子,  聲音淡淡的,  全沒把來人放在心上。

“你若是來殺我的,  盡管動手,  要是沒有別的事, 別擋了我的光,妨礙我下棋。”

男子噎了一口, 臉色由青變白,  看着榻上之人,咬緊牙道:“先生難不成還沒有改變想法?你就算不看在陛下的面子上,玉家上上下下那麽多口人的性命,可都在你一念之間,這樣僵持下去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陛下的耐心也已經被先生消磨幹淨了。”

玉無階絲毫沒因他的話改變神色,不緊不慢道:“玉家自有玉家的造化,一朝天子一朝臣,張舟若真的想大開殺戒,不給自己博一個好名聲,那就盡管去殺,我就是我,不代表玉家人,我不想做的事就是不想做,費再多口舌也沒用。”

說着,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在戰況激烈的棋眼上,男子面部顫了一下,已是難以壓抑心中怒火,沒沉住氣,厲聲道:“陛下難道逼迫先生做什麽人神共憤的事了嗎?當初的事情陛下都可以既往不咎,他沒怪你害得張家滿門抄斬,不僅留先生一命,還允諾許給先生丞相之位,那是何等的尊榮!你究竟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玉無階終于擡頭看他,微揚的唇角帶了幾分戲谑,看着他的眼睛清透澄澈,正倒映出他心急火燎的模樣。

“我是對不起他,但他又有什麽資格可稱做‘陛下’?靠着女人上位,玩弄人心于股掌,是個人都看不起他,讓我為這種人俯首稱臣,做不到。”

男人氣得胸口起伏,目眦欲裂:“這些話你可敢跟陛下當面說?”

玉無階冷笑一聲:“他現在站在這,我也還是這些話。”

男人終于忍無可忍,手已經按在腰間佩劍上,剛要動手,門口突然出現一個人影,低沉的聲音猶如從水中淬過的兵刃,讓人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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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門前,高大挺拔的身影遮住影影綽綽的光,隔着一道屏風,聲音傳到裏面:“你是因為永昭公主才不肯臣服于朕。”

玉無階根本不用看清來人,也知道他是誰。

男人轉身行禮,恭敬彎下身:“陛下。”

宣承弈也随着他轉身,低下頭時,餘光瞥着榻上端坐着的玉無階,他看到他拂開桌子上的棋子,看到他嘴角的笑意隐去,看到他緊攥的手背上布滿青筋,好像在頃刻之間,他所有的雲淡風輕,氣定神閑都因為門口的人消失不見。

又或者是因為他口中提到的那個名字。

玉無階根本不用看清來人的樣子,就知道他是誰,聞言不禁冷笑出聲,手肘倚着棋盤,将上面的戰局打亂,眼底寒意森森。

“如今登上帝王之位了,再喚她都變作了‘永昭公主’,”他睇着門口那道身影,輕嗤一聲,“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該把她交給你。”

那人穿着一身錦繡玄服,胸前龍紋威嚴,他走進去,幾步以後就站在玉無階身前三步遠的地方。

“別把自己想得那麽舉足輕重,她嫁給朕,與你又有什麽關系?”

他不是來耀武揚威的,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個死人,玉無階大抵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了,并沒有覺得害怕,只是覺得遺憾。

遺憾和後悔,自責和愧疚,痛苦和絕望,那麽多感情交織在一起,就是沒有害怕。

玉無階閉了閉眼,悔不當初,倘若他沒在年輕氣盛時說出那一番話,沒因為心底的顧慮置她于不顧,沒在偏僻的魏縣一躲耗費五年光陰,現在也不會被囚困在這裏任人宰割。

為的什麽啊?

為了他自己心安理得?

結果把她害成這個樣子。

他忍着喉中腥甜,向後靠了靠,放輕了語調,像是在求饒,卻不是為自己求饒,他道:“珧兒肯嫁給你,就說明她真心待你,父母之間的血海深仇與她又有什麽幹系,她那麽驕傲的人,不可能忍受你将她這樣囚禁在望玉臺上,你遲早會将她折磨瘋的,如果你心中還顧念一點舊情,哪怕一點,就放她走吧,你關着她,不就因為害怕失去她?可你越是這樣,越是留不住她。”

虞弄舟面不改色:“朕讓人看着她。”

頓了一下,又道:“她以為姬恕沒死。”

玉無階身子一僵,驟然睜開眼睛看着他,眼裏滿是震驚之色,震驚之後是難掩的怒火,他從榻上起身,一時氣結,忽然吐出一口鮮血,他眼前發昏,腳步也生生頓住,就那樣控制着搖晃的身子,他伸手撫着胸口,擡頭看着眼前人,眼眸猩紅。

“你還是不是人?”

玉無階不想承認,姬珧那時看着虞弄舟的眼神,是真的歡喜,她是曾經喜歡過自己,但也只是曾經,她後來只喜歡虞弄舟,所以滿心滿眼裏都是那人。

那天醒來,看到她發着熱,他起身去煎藥,回來時卻看到他心上的姑娘抱着別人。

她也希望為她解毒的是虞弄舟吧,才會那麽歡喜。

可她這樣心悅他,他卻這樣羞辱她。

虞弄舟看他心痛的眼神,眉頭皺了皺,那鮮血噴在地上,顏色灼眼,他垂眼去看,眼中依然是漠視一切的冷然:“師叔,我本來沒想殺了你,畢竟積室山的人對我來說恩重如山,但小芍臨死之前說的話實在讓我不能釋懷。”

他擡眸,目光直視他:“她說你心上人不是她,她說你一直念着永昭公主。”

“是真的嗎?”

玉無階紅着眼,将嘴角的鮮血拭去:“你不是明知故問嗎。”

虞弄舟沉默,良久後才道:“師叔這是承認了——”

話音未落,有道黑影忽然沖上前來,他偏頭一躲,伸手擋住擦着耳邊揮來的手,另一只手的袖口裏卻帶出一道寒芒,長安急忙沖上前來,用劍柄撞向那人胳膊,方向一歪,刀尖只在虞弄舟脖子上留下一條淺淺的傷痕,絕對要不了他的性命。

可玉無階已是強弩之末。

剛才一口血已經耗去他半條命,強撐着一口氣好不容易近了他的身,沒想到還是沒有得手。

玉無階只覺得腦袋空了那麽一下,眼前黑影交疊,胸口穿過一個冰涼的東西,帶走他身上的溫熱,他低頭看了看,前胸殷出好大一片紅,還在繼續擴散,像一朵綻開的罂粟。

罂粟也像她啊,又美又毒,還讓人上瘾,欲罷不能。

他眼前又晃過姬珧的臉。

已經那麽久沒見過了,卻還是記憶猶新。

玉無階無力支撐,雙膝撞在地上,然後是整個身體,長安收回帶血長劍,見他主子受傷了,急忙帶他出去,外面一陣兵荒馬亂。

人都走了,沒人管玉無階是死是活,他睜着眼睛,瞳光卻越發渙散。宣承弈走了過去,在他身前蹲下,側偏着頭,想要聽清他的呢喃。

“珧兒……”

宣承弈忽然張了口:“她這幾日睡得很好。”

玉無階身子一震,勉力擡眼看他。

宣承弈頓了頓,才問道:“她有什麽好,為什麽你們都那麽喜歡她?”

宣承弈的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好像只是随口一問。

他将他扶起來,靠在錦屏底座上,玉無階有出氣沒進氣,只剩下滿面的笑,他大概是感覺不到疼了,彌留之際,眼前心裏都是那個人:“她哪裏都好……”

玉無階的聲音輕輕的,只有氣音發出,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牽起一抹笑:“真想再聽她喊一聲‘小師叔’……”

他目光越發渙散,卻将手放在了宣承弈胳膊上,掌心忽然攥緊他的衣服。

他聽到他說:“救她……雲城……裴——”

宣承弈想要聽清他在說什麽,盡力向前探出身子,靠近他耳邊,卻忽然感覺到全身僵硬,像從高處墜落一般,他猛然睜開眼睛,仿佛在瞬間找回了呼吸,靜默良久,他方才看清眼前景物,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頂青色承塵。

意識在腦海裏慢慢複蘇,他撐着身子坐起來,只覺得全身上下虛弱無力,後背全是汗,這樣一見風,灌進來一陣涼意。

宣承弈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他在公主府。

記憶如潮水般湧上來,蝕骨焚心的疼痛,低入塵埃的卑微,都一并鑽進他腦海中,宣承弈撫着額頭,手指陷入頭發縫隙裏,虛實不清的夢境和苦不堪言的現實都在折磨他,讓他睡也不安生,醒也不安生。

靠着床邊的蓮花雕木架上,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将近日來所做的夢境全都一一梳理一遍,而後竟然震驚的發現所有事情都可以串聯起來。

背後陡然升起一股涼意,像藤蔓不停攀岩,他心跳得厲害,仿佛有什麽快要呼之欲出……公主的驸馬成了皇帝,江家的女兒成為宮妃,宣家被虞弄舟掐在手裏威脅他做一個不見天日的影子,玉無階死在一個寂靜無聲的夜裏。

而公主呢?

好像被關在一個地方。

頭疼欲裂,心髒也跟被撕扯一般蔓延着陣陣疼痛,他額頭上滲出一層汗,卻顧不得擦拭,一把撩開緊閉的帷帳,跌跌撞撞地跑下床,一推開房門,跟正要擁門而近的人差點撞上,薛辭年手裏拿着湯藥,空不出手來扶他,只好急道:“小心!”

宣承弈形容太過狼狽,眼中布滿血絲,他一手撐住門框,穩住身形,張口要說話,這才發覺嗓子幹得難受,但他還是艱難地問了出來。

“公主呢?”

這裏就是栖雲苑,宣承弈住在西廂,距離公主的寝居只有一廊之隔,薛辭年不知為何在他眼裏看到了驚慌和害怕,雖然可能那人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看了看公主那邊的房門,回答地言簡意赅:“在裏面休息。”

宣承弈的眼神先是一松,随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他低頭看了一眼薛辭年手中的托盤,覺得他應該是端給公主的,并沒有絲毫那是給自己準備的想法。

暈倒之前的記憶清晰起來,他想起她蒼白的臉,又擡眼問他:“我睡了多久……她的病好了嗎?”

薛辭年覺得他真正想問的是後面那個問題,但是也沒吝啬回答:“一天一夜,殿下病情反反覆覆,還是那副樣子。”

宣承弈緊跟着皺緊眉頭,轉身欲走,薛辭年是給他端來的藥,在背後喊了他一聲,但他好像沒聽到,本以為他剛醒,身子正在虛弱的時候,卻沒想到他步履如風,竟然走得那樣快,看方向,是沖公主寝居去的。

門口有金寧衛守着,他将要推門,被人擋在外面,是兩張不熟的面孔,穿着一身黑,看腰封上革帶,能看出他們應該比十八衛地位要低。

“讓開。”

兩個金寧衛互相看了看,納了個悶,心想你誰啊就給你開門,許久不見能在公主府撒野的人了,他們也新奇,而且還鬧到公主門前,更是新鮮事兒,左邊的那個剛要動手,回廊上傳來薛辭年的聲音。

“讓他進去吧。”

金寧衛手一縮,狐疑地看了一眼宣承弈,薛公子發話,雖然要聽,但也要掂量掂量,正巧十八走過來,看到僵持不下的場面,眨了眨眼:“做什麽呢在這堵着擾殿下清淨?”

金寧衛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十八看了看宣承弈的後背,光看後背也能看出他的凄慘,昨天的事他也隐隐聽說了,公主為了把他留在身邊,連毒蠱都給人下了,可以說是相當不擇手段,但是誰讓他非要離開京城,還被十二哥撞了個正着呢?

公主生平最讨厭別人背叛她。

小十八想了想,又急忙改口,這不是公不公主的事,誰都會讨厭別人背叛自己。

他擡頭,擺擺手,金寧衛這才把交叉的長刀放下來。

十八走過去拍了拍宣承弈的肩膀,狀似沉穩老成實則很夠義氣地道:“你別跟殿下在這犟了,該服軟服軟,殿下不會太狠心,你那天是把她氣急了,我都沒見過殿下這麽生氣!她現在本來就在病中,身體正是虛弱的時候,再把她氣出個好歹,別說金寧衛,我都不會繞過你。”

他揮開左邊的金寧衛,把門輕輕推開:“聽我的話,保準叫你以後不用再吃這種苦。”

說完又推了一下他的後背:“放你進去,別犟了啊!”

宣承弈本來腳步不穩,被他這樣一推,身子踉跄一下,然而腦中突然響起薛辭年說公主在裏面休息,又強自穩住身形,輕輕邁進門檻。

十八把門關上,這才看到薛辭年:“薛公子送藥嗎?”

薛辭年有些哭笑不得,小十八、大概會錯了宣承弈的意思,他來這裏可不像要服軟的模樣,但總歸也應該不會傷害公主,他看了看自己手裏的湯藥,擡頭說了一句:“現在不用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十八摸了摸後腦勺,嘀嘀咕咕:“怎麽又不用了呢……”

宣承弈踏入屋內,視線在裏面逡巡一圈,最後落在半遮的紗帳身後,被子鼓出一塊,卻還是小小一團,是冷嗎,才蜷縮着身子?十八把他推進來,但他好像已經忘了自己要做什麽,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她那張蒼白的病容,他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把帷簾拉開一點。

那人似乎沒睡實,聽到聲音轉過頭,雙眼迷蒙,果然容顏憔悴,她張了張口:“辭年,水。”

宣承弈的動作一僵,也不知哪空了一塊。

有這麽難以分辨嗎?還是她在深思不清的情況下只想看到薛辭年?

想要轉身就走,但腳步停在桌子邊就邁不動了。

他心想,這應該就是賤骨頭吧,當初在她面前那麽硬氣,寧折不彎,一身嶙峋傲骨,如今都被她揉搓拿捏軟了,十八讓他服軟,他有服軟的必要嗎?公主要的是他聽話,自由攥在她手上,命也攥在她手上,不聽話,她就讓他疼。

倒了一杯水,他重新走回去,将她從床上扶起來,掌心握住她消瘦的肩膀,能感覺到一陣溫熱,姬珧就着杯沿喝了幾口,也許是渴急了,最後把整杯水都喝了下去,他放下杯子,下意識伸手探她額頭,姬珧躲開,握住他手腕,有些抵觸:“已經不燙了。”

分明還是有些熱,他能感覺到。

握着她肩膀的手不禁緊了緊,姬珧這才慢慢睜開眼,眼中迷茫褪去,漸漸轉為驚色。

宣承弈頓時覺得呼吸難受:“不是他,殿下失望了?”

剛才應該讓薛辭年進來,他是來送藥的,姬珧閉了閉眼,雖然很莫名其妙,但她竟然覺得看到他在這心裏有點兒高興,确定不是夢境,她複又睜開眼,故意放低了聲音:“你怎麽過來了,誰放你進來的?”

宣承弈抿了抿唇,而後輕出一口氣:“奉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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