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婦女避難所
第76章 婦女避難所。
姬珧皺着眉頭, 手指撫着長袖上繁複的花紋,什麽都不用多說,只眼皮輕輕一擡, 神情激動的徐正誼就消了聲。
屋裏一下陷入安靜。
看他不說了, 姬珧才道:“自然是知道你對涉江王忠心耿耿,這件事才叫你去做。”
徐正誼方才是頭腦一熱才不假思索就辯駁, 現在知道事情不是他想的那般,也冷靜下來, 單膝跪在地上, 大眼瞪過來:“願聞其詳。”
“很簡單, ”姬珧從椅子上站起來, 走到徐正誼身前,“就是要你演一出戲。”
徐正誼神色不解。
姬珧越過他, 走到他身後那盆玉茗花前,指尖細細撚着花瓣,輕道:“本宮帶兵圍困泊州, 公報私仇,以莫須有的罪名冤枉你們王爺跟江則燮勾結, 不分青紅皂白就攻城, 泊州困守三日每天皆有傷亡, 甚至連平民也有無辜身死的, 本宮這麽蠻橫無理, 逞惡嗜殺, 你們王爺卻甩甩手就投降了, 不僅只字不提戰死的守将,還對本宮俯首稱臣,這些……你們心裏就不怨嗎?”
徐正誼垂着頭看着地面, 面色變幻莫測。
姬珧剪下一株玉茗花,捧在手心裏數着花瓣,小心翼翼地扒拉着中間的花蕊。
“不用掩飾自己的內心,是就是,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她輕輕一吹上面的花粉,指尖碾了碾,語氣平靜無波,“大人物翻雲覆雨,以局勢做賭,為此赴命的人就如蝼蟻一般,前仆後繼,可浪潮褪去什麽都不剩下,有些人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因何而喪命,他們就像随手抛卻的棋子,生與死都沒有任何意義,而這些對大局來說無關緊要的人,或許就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的親人。”
姬珧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視線正好落到徐正誼的背影上,方才還挺拔的身軀此時有些塌陷,他背對着她,看不清臉上神情,只是能從秦徵渙的眼中窺探一二。
姬珧并不是在随意捏造和揣測他們的內心,事實上,這樣的疑問他們每個人心中都曾有過。
徐正誼攥緊了手心,狠狠咬緊了牙齒。
秦徵渙看着他,默默嘆了口氣:“這件事怪我。”
姬珧笑眼看過去,尾音稍稍挑起:“你真是這麽想的?”
秦徵渙擡頭看她,心口堵得慌。
她怎麽見臺階就下?
說到底,之前的事不過就是個誤會,根本就不必鬧到大動幹戈拔刀相向的地步,她說打就打了,連半分情面也不留,如今城中有不服的聲音,也在情理之中,他就算占了一大半的錯,難道她就一點沒有嗎?
姬珧看秦徵渙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走回到椅子前,端莊大方地坐下,看着暗自較勁的徐正誼,用一種近乎冷漠的口吻淡淡道:“父皇駕崩時,我只有十六歲,他把千瘡百孔的大禹交到我手上,我花了三年時間才讓京城朝局得以穩定下來,然後金寧之外又掀起狼煙戰火,背地裏蠢蠢欲動的豺狼虎豹們也開始伺機而動,為的,不就是我手上這點權嗎?”
“我一心光複大禹平定叛亂,我一心肅清政治重整山河,我把着權柄站到今天這個位置上,卻有人只因我是女子便心生輕蔑,我做了那麽多,落到別人眼裏分文不值,我拿着十萬大軍迎到江東來都會有人說我落魄求援,別人不僅貪圖我的權貪圖我的勢,還要貪圖我的臉貪圖我的身子,我不打醒他,他還以為我是自恃清高欲擒故縱,我不打醒他,他還以為我是只能依附于男人的羔羊。盡管這世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公主。”
秦徵渙在旁邊默不作聲,臉色黑沉得厲害,他聽出小公主每一句話其實都是沖着他來,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反駁。
不用質疑,他當初的确就是這麽想的。
“這場仗不是有無必要打的問題,我打你,你才知道我能打你,我來江東刺探你們王爺的心意,不願追随我,我就掀桌子,這桌飯誰也別吃了,誰也別想吃好,就這麽簡單。”
徐正誼仍然猶豫不決:“可那些犧牲的兄弟們……”
“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是因為你們王爺先惹火了我,他不站在我身邊,就是我的敵人,我教訓敵人也要手下留情嗎?”
姬珧笑了笑:“何況我已經手下留情了,裴将軍的雲翼軍,你出去打聽打聽,骁勇善戰攻無不克的雲翼軍,就你們泊州城那稀疏平常的邊防,第一天他就能讓你們城破。說到底,不過是為了給你們王爺留一點顏面,真要是城破了,我手中有一城的百姓做籌碼,你們王爺就不是現在這副樣子了。”
徐正誼擡頭,看了看面色陰晴不定的秦徵渙,如果說他之前還有些不信姬珧的話,覺得她誇大其詞,現在再看王爺的臉色,就知道她絕不是危言聳聽了。
秦徵渙也心有餘悸,他以前只道她嘴毒,手段粗暴狠辣,如今明白了她不僅僅是如此。雲翼軍打泊州城難嗎?難。用全力了嗎?沒有。姬珧從一開始就決定給他寬限幾天,留個思考和選擇的時間。雲翼軍真要如她所說一開始就拼盡全力攻打他們,傷亡人數絕不會這麽少,雲翼軍一旦沖破城門,江東和他便都在姬珧的掌握之下。
盡管結果一定是兩敗俱傷。
可是她能做卻不想做,跟不能做完全是兩個概念。
小公主那麽瘋,他要真的兩眼一閉拒不投降,她一定跟他耗到死。
自古成大事者必定會懂得割舍,姬珧一直清醒地計較着得失,擁有很多的人更害怕失去,但姬珧不畏懼任何失去,或者說,她敢失去任何一切,她只要當下的勝利。
姬珧看似在開導徐正誼,實則是在跟他秦徵渙表露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成效如何,秦徵渙心知肚明,起碼從此以後他絕不會對她再有任何的輕看,他甚至也想陪這樣的人試一試,當他把身家性命和所有背負的東西都一并賭上之後,結果會如何。
他很好奇。
姬珧看着地上跪着的徐正誼,嘴角挂着淡淡的淺笑:“這個世道從來沒有什麽真正的同舟共濟,有的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角逐,每個人之間都是暫時的利益糾葛而已。之前我們是敵人,現在我們卻站在一條船上,你們心有不甘,覺得那些人死得冤,當然可以,只管去怪那時的我。但在你我同船共渡的時候,有誰膽敢讓你們受半點委屈,我讓他們後悔來到這世上。”
徐正誼擡頭,漆黑的雙眸緊緊盯着她,注視良久,他卻只在她眼中看到一覽無餘的坦蕩。
他知道姬珧在收買人心,他的,還有王爺的。
她紅口白牙,什麽都沒承諾,一點實質的好處都沒讓他們看到,但就是這些真實到有些殘忍的話,讓他的心開始動搖了。
王爺擇良木而栖,他身為王爺的心腹手下只當跟随才是,根本沒資格去問。
但她還是跟他說明緣由,試圖消除他心中不快,就算沒有消除幹淨,起碼他也懂了公主為何要那麽做。
“殿下想要我做什麽?”他一板一眼地看着她,這次聲音裏多了許多真誠。
姬珧笑了笑:“你就帶着你的憤怒和不滿,逃出泊州城,去投奔江則燮,一路上我會派人追殺你們,可能會把你們逼得很狼狽,到時候,你挑個合适的時機,把這個東西交給江則燮就好。”
她從袖口中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羊皮紙,遞到徐正誼手上,後者攤開一看,神色微變,一旁的秦徵渙說道:“為了做戲更真一點,除了你,剩下的人最好全都不知情,這陣子軍中應該有不少這種聲音,惱恨我站到朝廷這邊的,你只需要帶着他們一起出城就可以了。”
徐正誼怔了怔,面露遲疑:“那這些人……”
秦徵渙眯了眯眼:“能最後決定跟你走的,你覺得本王還留得他們嗎?”
徐正誼一凜,聽懂了他話中意思,頭慢慢垂下。
姬珧忽然開口:“不管是君臣還是朋友,或是直屬關系,最忌諱的就是背叛,可以有再多不滿,但不能直接割席,若真的走到這一步,就再也不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
徐正誼沉眉想了想,最後端起手臂,低頭應道:“卑職明白!”
姬珧一頓,忽然覺得這人也沒有她剛開始以為的那麽憨,起碼能聽進去話。
徐正誼退下之後,屋裏很快就剩下兩人。
秦徵渙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後嘆一口氣,搖頭道:“我真是悔不當初。”
姬珧正欲起身,聞言扭頭看他,眼神詢問他又怎麽了。
秦徵渙道:“早知現在這般,當初我絕不惹你。”
他往前走了一步,眉頭緊緊皺着,好像在掂量着心中的話該怎麽說,姬珧卻并不在意,沖他點了點頭道:“知道你再不會犯錯,之前的事都可以一筆勾銷,你不必總放在心上,本宮也沒有那麽小心眼。”
“我不是這個意思,”秦徵渙蹭了蹭額頭,面色不安,“我是想說……當初那番話,也不全是因為看輕你,多少也是……摻雜着幾分真心的。”
姬珧微怔。
半晌後差點“嚯”地笑出來。
秦徵渙頓時更加尴尬。
姬珧摸了摸鼻子,重新坐回去,翹起腿撐着側臉看他,像是看着什麽新奇的玩意:“本宮不是笑你的真心啊,不過你現在突然這麽說,難不成是想借機跟本宮表露心意?”
姬珧故意逗他:“本宮可不做他人附庸,我只要男人伺候我,你甘願為我裙下之臣?”
秦徵渙還沒被女人這麽赤、裸裸的眼神盯着看過,就好像挑挑揀揀的物品,而他還不是最入眼的那個。
自尊心讓他難堪,與生俱來的征服欲又讓他興奮起來。
“若我說願意呢?”反正總有機會,趕走她身邊所有的男人。
秦徵渙這樣想着,姬珧卻沒忍住笑出聲來。
“可是真的很抱歉啊,我對不幹淨的……我對王爺這種不幹淨的,都敬而遠之。”
秦徵渙不知道她為何要改口,加了一個只屬于“秦徵渙”的限定,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了,結果姬珧又添了一個字。
“髒。”
秦徵渙差點出離憤怒。
他咬了咬牙:“你這話說的,就有些太不講道理了吧,本王都沒嫌棄你有那麽多男人。”
姬珧眨眼:“你可以嫌棄,本宮又沒說什麽。”
秦徵渙一口噎住,在她面前來回走了幾步,問她:“我要說的是這麽回事嗎!”
“那你要說什麽?”
姬珧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男人為何如此拐彎抹角?
秦徵渙停下,然後走上前,雙手撐在太師椅的兩側扶手上,眸光深邃地看着她:“我只想說,有沒有過女人不妨礙我喜歡你,誰都有過去,你也有,為什麽死抓着我這點不放?”
姬珧擡眸,滿臉無辜:“因為本宮不講道理。”
“你!”
秦徵渙氣結,剛要張口,外面突然響起敲門聲,聲音有些急,秦徵渙只好讓人進來。
秦世推開門便道:“王爺不好了,後院的姨娘們都嚷嚷着要跳井,不想離開王府!”
姬珧抻着脖子聽,而後“呵”地一聲,往椅背上靠了靠,饒有興趣地看着秦徵渙。
“有意思。”
秦徵渙一個頭兩個大,讓秦世滾過來,對他沒好氣道:“廢物,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不是給了銀子嗎,她們還想怎麽樣!”
秦世傳個話而已卻挨了劈頭蓋臉一頓罵,承受了秦徵渙的所有怒火,眼下也覺得委屈。
“屬下也不知道啊……”
秦徵渙瞥了一眼想要吃瓜看戲的姬珧,氣得不行,大手一揮:“去把她們都帶過來!”
秦世可不想繼續挨罵,趕緊颠颠地跑出去,沒一會兒就帶了烏泱烏泱一群人,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環肥燕瘦什麽樣式的都有。
姬珧差點以為自己進了怡春樓。
進來的人剛踏進門檻就開始抹眼淚,跪在地上爬到秦徵渙腳邊,想要抱着他大腿哭訴,秦徵渙一想到小心眼且不講道理的小公主還在這,就如芒在背,驚弓之鳥一樣地躲開了。
然後指着後面前仆後繼的人,厲聲道:“都閉嘴!”
他一喝止,衆人都被吓得一激靈,不敢繼續哭了。
耳根子終于清淨一些,秦徵渙眼皮跳了跳,又往後撤了一步,盡量離她們遠一點,然後随手指着前面一個女子,無奈道:“一個一個說,你先說。”
那女子二十五六的年紀,姿色平平,聞言一把鼻涕一把辛酸淚地說道:“王爺做什麽要趕我們走?這些年妾身安分守己,從沒做過半分逾矩的事,若是有哪裏惹了王爺不快,妾身改就是,王爺把我們趕走了,可讓我們怎麽活啊!”
“是啊!沒法活了!”
……
秦徵渙一言難盡,扭頭看姬珧興致勃勃的樣子,心情更差了,他再次将她們喝止。
哭聲一頓,秦徵渙心力交瘁地看着前面那個女子:“本王何時要趕你們走了?不是給了你們銀子嗎?不夠就說啊,這樣弄得好像本王欺負你們一樣。”
“我們不要銀子,只想留在王府!除了王爺身邊,妾身哪也不去——”
“唉——”女子還要說話,秦徵渙伸手打住,他瞪大了眼睛,态度誠懇地看着她們,“當初把你們帶到府上時就說好的,為了不讓人說閑話才給你們名分,講道理,咱們之間沒有半分關系,硬要說的話,我救了你們,是你們的恩人,你們可不要恩将仇報啊?”
姬珧挑了挑眉。
什麽名分?什麽恩人?
那女子哭得雙眼通紅,可憐巴巴地看着秦徵渙:“可是……可是……既然王爺給了名分,妾身就是王爺的人了!生是王爺的人,死是王爺的鬼,除了王府,我們哪也不去。”
“對,哪也不去!”
其他人跟着附和,屋裏頓時又開始哭天搶地一片混亂,姬珧趁亂對呆頭呆腦的秦世招了招手,等他滿臉狐疑地湊過來,才小聲問:“你們王爺說的恩人,是怎麽回事?”
秦世猶豫半晌,低聲回道:“還不是因為幾年前,泊州城出了一起拐賣良家婦女的醜案。當時這個案子轟動一時,王爺全程跟着泊州知府一起追查的,最後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們抓到了賊人,救下了許多女子。那些女子有一部分送回家了,有一部分卻不願意走,說是名聲已毀,回去之後也會落個流落青樓的結局,還不如直接死了算了。王爺好心,就收留了她們,随便劃了個院子就讓她們住下了,這一住就是好幾年。”
秦世摸着下巴,回憶道:“後來又遇見沒有活路的女子,王爺索性直接讓她們住到一起,就當王府養了一批閑人,王爺也不甚在意。只是傳出去名聲不太好,反而有人說王爺貪圖美色把那些女人抓住不放,後來王爺就幹脆認下,大大方方說是他納的妾室,每一家都送了聘禮,這謠言才作罷。”
姬珧聽完,忽然想起自己跟秦徵渙談崩了那天,他信誓旦旦地說:“遇不上我,才算她們可憐,遇上我,是她們這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
她那時就覺得他的自信何等奇怪。
今日終于懂了個中緣由。
只是……
姬珧睇着秦世,又看了看那邊焦頭爛額的秦徵渙,終是忍不住問道:“你們王爺,他沒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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