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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又過了幾日, 韓厲覺得差不多了,才讓原野跟着紀心言再去蕪河。
他們先遠遠地找到畫着柳樹的畫舫。
畫舫很小,長條型的, 左右兩端各一個船艙,垂簾上畫着細柳。
原野皺眉道:“船太小了沒地藏身。”
“藏水底下?”紀心言給他出主意。
原野搖頭:“水下多有不便。我另尋一條船跟在你附近。上船後吃的喝的都不要碰,如果艙內點了香,記得坐到窗邊,把簾子打開。”
紀心言被他說的有點緊張:“韓大人說他秉性醇厚, 他又是我義父, 不會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原野道,“我也覺得他應該只是找你敘敘舊。”
紀心言攥着手, 緩緩吸氣呼氣。
原野側頭:“你幹嘛這麽緊張。”
紀心言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心裏沒底。”
原野嗤笑, 掐着小指尖說:“我告訴你,紀金海就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真正能讓你心裏沒底的人還沒現身呢。”
紀心言點點頭, 又看了眼腰間挂的半個八卦牌, 确保一切無誤,英雄赴義般說:“我過去了。”
“去吧。”原野斜她一眼, “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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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開的水倒入放了香片的壺中,船艙內漸漸飄出茶香。
執壺的姑娘約莫十四五歲, 一身淡雅輕薄的紗裙,動作輕柔舒緩,随着動作衣袖向上提起,露出白皙的手腕, 串串琉璃石散着微光。
姑娘很美, 艙內香暖, 場景養人眼。
但紀心言沒心情欣賞,她耐着性子等人将水沏好,才開口:“你就是……燕兒姑娘?”
執壺姑娘一手掩唇輕笑:“那要看公子是想找哪個燕兒姑娘了。”
紀心言忙問:“這河畔有兩個叫燕兒的?”
“是呀,大燕兒和小燕兒。”執壺女子俏道,“我是小燕兒,我姐姐是大燕兒。”
“就在另一間。”她朝畫舫那頭努努嘴,嗔道,“原來公子竟不是慕名而來,讓奴家好生失望……”
紀心言惹了美人不滿,幹笑兩聲,心裏琢磨着該怎麽問問紀班主的事。
“這船上只有你們姐妹倆?”
“整個蕪河只有我和姐姐是同胞姐妹,公子随便打聽便知。”小燕兒語調有兩分得意。
就在這時,船身一蕩,随後又恢複輕慢的晃動。
紀心言提簾往外看。
“開船了?”
小燕兒咯咯笑出聲:“公子真逗,我們這船是賞河景的,不開船,怎麽賞景啊。”
她說着,坐到一旁的古琴前,纖纖素手輕挑,挑出一串音符。
“公子想聽什麽曲?”
紀心言攔住她:“我不是來聽曲的……”
小燕兒微訝:“公子不聽曲,難道是……”她斂了神色,略有不滿道,“燕兒的船上賣茶不賣酒,賣藝不賣身。公子若想別的……怕是上錯船了吧。”
這話說到紀心言心裏去了,她也覺得自己怕是上錯船了。
她看眼外面,船已經離岸有些距離了,便拱手道:“那就有勞姑娘讓船回岸邊吧。”
小燕兒又一撥琴弦,一串音符出來。
她笑盈盈道:“公子茶喝了,琴也聽着了,話都不說兩句就想回去,也太無情了罷。”
……
紀心言無語,還有這樣做生意的?
算了,就當花錢買個教訓,以後問清楚再上船。
她正要掏銀子,就聽艙外有個蒼老的聲音咳了下。
“小燕兒,不要胡鬧。”
随着聲音,前日見過的紀班主打簾慢慢走進來,緩緩坐到紀心言對面。
“你出去吧。”他吩咐小燕兒。
姑娘斜瞥了紀心言一眼,撩簾出去了。
“小孩子不懂事。”紀班主啞着嗓子說,“算起來,她們該叫你一聲師姐。”
他又咳了幾聲,拿起杯子徑自倒了杯茶,仰頭喝下。
“她們知不知道我是誰?”紀心言問。
紀班主搖搖頭。
“她們是被人販子拐來的,差點賣進青樓,我用全部身家買下她二人。我唱不了戲,但還能教教曲,這麽一條小船勉強能養活三個人。”
他擡頭,用渾濁的眼睛瞅着紀心言,問:“你當真沒找到玉樓?”
紀心言沉默片刻,将事先想好的話說了出來。
“我沒能到京城,最遠只到了臨淮省。實在沒錢,便借機進了一戶人家做婢女,本想與他們一同上京,不想半路遇劫,主家全死了。我頭受傷,有些事記不大清了,只知道自己要去京城找人,卻不記得前因後果。”
紀班主仍然盯着她,強調道:“連玉樓都不記得了?”
紀心言默默算了下時間線,斟酌開口:“我和玉樓分開時年紀還小,這麽多年過去,就算沒失憶,很多過往也都模糊了。”
紀班主似乎不信,咧嘴道:“失憶了卻還知道挂着牌子。人沒找到,牌子卻留了十年。戲本子唱的沒錯,癡情女子薄情郎。”
這一句話基本可以斷定,牌子是玉樓離開前交給原主的。
但最後這句話,紀心言不愛聽,把原主說的像個棄婦。
杏花在她心中早已是個有心計、有膽量、沉得住氣的女中豪傑。
她不滿道:“十年前我才幾歲,用癡情女子是不是太誇張了。玉樓是誰,我完全沒印象。”
紀班主往後靠了靠,盯着她緩緩道:“也是,你那時不過七歲,他也才十一歲,小孩子間說的話拉的勾哪能算個數呢。他能一走十年,你自然也能忘了那個玉樓哥哥。”
他的話裏有種微妙的嘲諷之意,那笑容扯得他面上疤痕攢動,嘿嘿道:“若是他沒走,你們兩個如今說不定都成一家子了。”
紀心言暗自思忖。這半塊被原主珍而重之實際并不值錢的八卦牌,難道真是定情信物?
玉樓是十年前走的,戲船是五年前失火的,也就是在玉樓離開五年後。
這五年間原主應該一直在戲班等他。
“玉樓為什麽要去京城?”她問。
紀班主冷笑:“為了錢為了權為了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就敢一聲不吭做出那樣的決定,還有什麽他不敢的。”
“十一歲,那他只怕兇多吉少。”紀心言道。
“兇多吉少?哈哈哈,他可好得很!”紀班主聲音漸漸發狠,“若不是因為他,我的戲班也不會受此大難!我的妻兒也不會枉死在這蕪河上!都怪他!就是他!”
他語氣越發癫狂,雙目牢牢鎖着紀心言,兩只手從衣服下伸出,緊緊地抖動着扣住桌邊。
他的左手只剩了兩根手指,整個手背以及露出來的小臂上都是燒傷後的猙獰疤痕。
紀心言心下驚懼,暗地裏向後挪。
小燕兒聽到聲音打簾進來,絲毫不慌,似乎早就習慣他這種樣子,只提醒了一聲:“義父。”
紀班主喘着粗氣,眼神漸漸冷卻,手從桌上拿開收回袖中。
小燕兒見他無事了,便又離開船艙。
臨走前,她淡淡地瞥了紀心言一眼。
紀班主平複了心情,人往下一坐。
他本來就是坐着的,但給人的感覺分明就是坐得又實了。
“咱們戲班是住水上的,有幾個不是浪裏白條?”他的目光飄向窗外,仿佛在看遙遠的過去,“船失火也就失火了,但怎麽可能把人都燒死!?”
“大家都喝了酒。”紀心言道。
紀金海定了定,視線重回她身上:“我們是喝了酒,因為這個我自責多年。但你知道戲班裏有多少千杯不醉,還有多少滴酒不沾。”
“呵呵呵呵呵——”他哈哈大笑,但因為嗓子受損,聽上去就像在使勁吸氣一樣,“用一個偷兒就想把事情打發了,笑死人。”
紀心言聽出他語氣不對,追問:“你知道是誰幹的?”
“誰幹的……這麽多年,我腦子裏就只轉這一件事。蝼蟻也有蝼蟻的好處,沒人注意得到,雖然時間久了點,但總算老天有眼,真讓我查出些東西來。”紀班主低聲道,“我起先以為是我得罪了大人物。但我想不通啊,我一輩子以唱戲為生,做的是迎來送往的生意,從不與人結怨,我能得罪誰?什麽仇能讓人下如此殺手?五十二個人啊,屍體燒得分不清誰是誰,全都搓成一堆。可憐我一兒一女,他們風華正盛……”
紀班主閉上眼,深吸口氣,平順了下心情。
紀心言心中又一次湧上難言的酸楚,眼框登時溫溫的,這是來自杏花的心。
她伸手去取茶杯,想喝杯水壓一壓,手還未伸到又停下來。
她不能在這裏随便吃東西,這是屬于紀心言的理智。
紀金海人雖殘,腦子卻很清醒,将她的小動作盡數收入眼中。
他嘆了口氣,帶着自嘲與凄涼,緩緩道:“我不指望衙門,我也不準備逃跑,我就在這蕪河畔像條狗一樣喘着氣。每一張賣出的戲票,我都有記錄。我依着印象一遍遍回想那段時間來聽戲的客人,一個都不放過。時間流逝,他們的臉卻一天比一天清晰。”
“我買下燕兒姐妹,教她們彈琴唱曲,通過她們打聽消息,用各種方法将那些人一一排除。我挖過那個偷兒的墳,我裝瘋進過衙門的牢房。只要有一絲希望,我也不放棄。”
他突然停住,眼裏迸發出光亮:“老天爺終于看不下去,給我開了一扇門,竟讓我查出那幕後黑手。”
“誰?”紀心言緊張地前傾,下意識追問。
紀班主的情緒卻淡了下來,不急不緩地喝了杯茶,悠悠道:“當年,內人帶着玉樓和我那渾小子在河邊戲水,從河裏撿到了你。內人心軟将你收養在身邊。你自小生得漂亮,越大越讨人愛。內人喜歡的不行,天天把你帶在身邊,打扮的粉雕玉琢的,還打趣說以後把你嫁給我那渾小子。結果你不幹哭個不停,把那兩個半大小子急的,圍着圈地哄,最後玉樓說他來娶你,你就笑了。我那渾小子氣得不行,差點和玉樓打一架。大家拿這事說笑了好幾日。”
他說着往事,臉上浮現出讓人不忍打擾的幸福。
“他們全都喜歡你啊……”他嘆道。
“義父……”一股酸意沖上鼻尖,紀心言脫口而出喚了他一聲。
這一聲發自內心的稱呼換來紀班主的苦笑:“都沒了,都沒了,什麽都沒了……”
“兇手到底是誰?”紀心言再次問。
她的手緊緊抓着桌邊,“安王”兩個字就在嘴邊,被她強行按了下去。
她要讓紀金海說出他的結論,而不是給他誘導。
紀金海卻沉默了。
他清楚地感覺到養女對自己的戒備。
這一晚,她一直在問話,卻從不多說什麽。
當年心言執意要去京城找玉樓,他心裏還抱了一絲希望。心言聰明膽大又漂亮,說不定能闖出一條路來。
那天在碼頭看到她,他暗中觀察了幾個時辰,原以為,她帶着靠山回來了。
不成想,只等來一個失憶的對自己毫無信任的人。
“閨女,你信不過我,我不怪你。時過境遷,你走了這一遭回來,已不是當年的心言丫頭。”紀金海苦澀道,“但同樣,我也不再是那個好說話的戲班班主。我的仇人很強大,即使你沒失憶,你也幫不上我。”
他微微探身,用肯定的語氣提出問題。
“那日和你一起來的男人,是炎武司大官吧?”
紀心言微頓,并未接話。
紀班主卻十分肯定道:“炎武司的千戶在他身邊就是個跑腿的。我雖不敢肯定他到底是誰,但既然他帶你回到這裏,可見也是有心要對付那人的。”
他咧嘴,有些開心:“我不管他是為什麽,但只要能除掉我的仇人,就算搭上我這條老命,我也高興。”
他探身,聲音壓得低低的。
“你把他叫來,這事我要親口告訴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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