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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抓忠義堂就我們這些人?”韓厲看看身後跟着的十來個司使, “據我所知,忠義堂內頗有些高手。”

右司與左司不太一樣。

左司因為主查達官顯貴,私下調查取證居多, 需要動武時往往就是拿着聖旨抓人時,所以通常不用太多人,但對司使要求較高。

右司主抓散落民間的反抗組織,動手的時候相對比較多。

但今日只點了左右兩司的人出來,連包崇亮都不必跟随。

沈少歸策馬與韓厲并行。

“我已去信母妃, 安王府會派兵支援。”

韓厲皺眉:“忠義堂人員分散, 藏匿于市井之中,要确認他們的身份難上加難。怎麽聽世子的意思, 好像對今日所抓之人信心十足?”

沈少歸笑道:“若無把握,沈某怎敢勞煩母妃。”

他們所過之處, 路人紛紛避讓。

說話間,隊伍行至一處碼頭, 遠遠地有魚腥味傳來。

這是一處捕魚販魚的碼頭, 與畫舫雲集的蕪河碼頭不同, 這裏沒有笙歌豔舞,只有穿着粗衣滿身腥氣的漁民。

海邊捕魚可以養活一個村子, 靠河捕魚就沒有這個資本了。

這個碼頭只住了四五戶人家,男人們忙着下網, 女人們邊聊天邊修鋪魚網,幾個孩子在旁邊玩耍。

看到他們一行人,一個中年漢子笑着過來,雙手在衣服上來回擦, 半哈着腰恭敬地問:“大人們是要買魚嗎?想要什麽魚吩咐一聲, 小的給您送府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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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少歸翻身下馬, 含笑道:“我想買的魚有名有姓,不知道你們這裏有沒有。”

“大人您說。”中年人陪着笑,“我們這的魚都是蕪河裏長大的,喝着雪山的水,味道鮮得很。”

沈少歸道:“我想買的魚,姓夏名君才。”

中年人愣了下,越發恭敬:“小人捕魚多年,從未聽過還有這樣的魚。”

“那你們這裏有誰聽過,請他出來聊一聊吧。”沈少歸又道。

紀心言混在司使中,偷偷往四周看。

她有些怕,但也有些好奇。

她并不清楚忠義堂是什麽,但既然是抓人無非像馬敢當抓她那樣,當街把人攔住再關進牢房。

她好奇的是這安王世子看着眉目和煦,不曉得抓人時什麽樣。

碼頭上的人各忙各的,顯然在這種陣仗下,他們并沒有專心手頭工作。

那個大叔手裏抓着一條魚,一會兒放這邊,一會兒又放那邊。

中年人仍舊賠着笑,身子恭的更低:“大人,我們這沒有大人說的那種魚。”

“我說的這條魚,是要用鈎子引出來的。”

“這……”中年人不知所措,“大人是想買鈎子嗎?”

沈少歸緩緩道:“鈎子便是你們。”

他揚手,右司的幾名司使拔出劍。

沈少歸清清冷冷的聲音在碼頭響起:“此地為忠義堂分舵,将他們全都抓起來,反抗者格殺勿論。”

中年人面露驚惶之色,似乎還要辯解一二,只聽身後有人喊:“龍二哥,別和這些走狗廢話,抄家夥吧。”

那中年人聽到,面色一沉,無聲嘆氣,往後猛退數步,掄起長斧,回頭對剛剛出聲的人喊:“你帶孩子們先走。”

那人自不肯走,大聲道:“嫂子,帶孩子們走!”

這時,河面上駛來兩艘船,挂着安王府旗幟,船兩邊站滿手持弓箭的士兵,隔着河水瞄準碼頭上的人。

“你們誰也走不了。”沈少歸笑道,“反抗只會徒增傷亡。”

“跟他們拼了!”龍二哥喝道。

一時間,碼頭上原本做工的那些人,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就連大些的男孩也加入了戰鬥。

河面上的士兵沒有接到號令,挽弓以待。

原野眉頭緊擰,眼神閃爍。

他上前一步,低聲問韓厲:“老大,怎麽辦?”

韓厲正在想這個問題。

忠義堂像塊狗皮膏藥,一粘上就扒不掉。

雖然他也曾和忠義堂打過交道,但那大多是落單的一兩個剛好被左司碰上。

他不出聲,左司的人便沒有行動。

沈少歸長劍出鞘,沉聲道:“韓大人,此番是左右兩司初次合作,千萬不要讓皇上失望。”

聽到皇上,韓厲不再猶豫,也拔出佩劍,冷聲下令:“原野。”

原野應了聲是,回頭沖餘下幾名司使喊了一聲,便提劍沖了上去。

紀心言有點慌,這和她以為的場景不太一樣。

韓厲低聲道:“你不要動。”

紀心言也不想動,但她不動,對方并不會不動。

碼頭上亂得不成樣子,刀光劍影,有血濺到身上,有孩子在哭喊。

忽然,一陣不起眼的嬰啼聲響起,淹沒在金屬相擊和嘶吼聲中。

紀心言順着那微弱的哭聲尋去,只見離她不遠處,挂着破損漁網的架子下,放着一個包着粗布的竹籃。

嬰啼聲正是從竹籃中傳出。

紀心言心髒顫抖,擡頭看到竹籃後方有一個廢棄的破舊船艙。

她一咬牙沖過去,提起籃子就鑽了進去。

船艙不大,兩側有櫃子,其中一側的櫃門腐敗地吊着,地上堆了些枯枝幹草,頂上破洞中透進光。

竹籃裏的小嬰兒還在哇哇哭着,他腦袋邊掉了一根大人食指粗細的胡蘿蔔條。

紀心言把胡蘿蔔條塞到嬰兒嘴裏,果然有效地止住了哭聲。

她快步走到櫃子邊,一把拉開櫃門,愣住。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正蜷縮着坐在櫃子裏。

她穿着暗灰色的布衣,頭上紮了紅布做的發帶,睜着一雙黑白分明懵懂無知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與紀心言對視。

這時嬰兒嘴裏的胡蘿蔔條又掉了,他小臉皺起就要哭。

紀心言把蘿蔔條放回他嘴裏,将人抱出,小心地放在小女孩腿上。

小女孩本能地雙臂環住這個嬰兒。

紀心言拉着她的手讓她拿好蘿蔔條。

小女孩漸漸明白她的意思,無聲地對她點點頭。

船艙外,打殺聲并沒有持續很久。

紀心言聽到了沈少歸的命令。

“放箭!”

“二哥——”

随着數聲痛呼,紛亂聲漸漸弱了下來。

沈少歸聲音響起:“不可有漏網之魚,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紀心言伸出食指對小女孩比了個“噓”的口型,然後輕輕地将櫃門關上。

正想找個東西頂住櫃門時,有人進了船艙。

“你在幹嘛?!”

紀心言猛地轉身,兩手背在身後抵住門。

“沒……沒幹嘛。”

韓厲眯了眯眼,大步朝她走過來。

紀心言發慌,吶吶地不想讓開。

“大人……”

“別給我惹事。”韓厲發出警告,一把将她撥拉開。

紀心言趔趄兩步,回身站定。

櫃門不堪受力,緩緩滑開。

韓厲長劍在手,面無表情地等着。

還是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時她懷中小嬰兒已經睡熟,小嘴不再吮動,但仍未松口。

韓厲握着劍,端着那幅看不出情緒的冷硬表情。

紀心言心知自己既無立場也無本事阻攔接下來要發生的慘劇,但她還是想試一試。

她慢慢往前兩步,靠近韓厲,帶着勸阻與懇求開口:“大人……”

外面喊殺聲漸弱,局勢似乎已得到控制。

韓厲轉頭對上她的眼睛。

紀心言努力地不讓自己退縮,她慢慢伸手按住他握劍的手,将那半出鞘的劍一點點推了回去。

韓厲眉頭動了動,重又看向櫃中的兩個孩子,終于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他上前一步,将門輕輕合上,并在門下的縫隙裏插了一片木屑。

他轉頭看眼紀心言,淡道:“走吧。”

紀心言跟在他後面,唇角彎起淺淺的弧度。

碼頭上,腥氣更重了,魚腥血腥根本分不清。河面上飄着幾具屍體,被安王府派來的士兵挑上了岸。

領頭的将士站在船上對沈少歸遙遙施禮。

沈少歸握拳回禮,感謝對方施以援手。

兩條戰船沿河離開。

被稱為“二哥”的龍姓中年男子喘着粗氣跪在地上,一邊肩膀血肉模糊,胳膊無力地耷拉着,胸前一道深深的刀口。

他跪得費力,卻還在用尚能活動的另一條胳膊撐着地試圖起身,被司使踹了一腳,重又跪下。

在他對面,幾名司使用劍制着兩名婦人和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大約五六歲,吓得窩在婦人懷裏哭着。

紀心言被這沖天的血腥氣熏得惡心,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退到原野身後。

原野看她一眼,沒說什麽,左腿邁開雙臂抱胸大咧咧地戳在原地。

沈少歸皺着眉,環視一圈。

沒想到忠義堂的人這般血性,竟然個個都以戰死為榮,若不是有屬下知分寸,這會兒怕是連一個活口都留不下。

難怪這些年朝廷怎麽也滅不掉他們。

他走到中年漢子前,緩緩道:“龍裕,你的父親龍長棟曾是小晉王身邊第一軍師。沈某少時在宮中陪聖上讀書,多次聽先皇提起,說龍先生如何有才。”

“呸!”龍裕吐出一口血沫,“小晉王與家父之名也是你們這些賊子配提的。”

沈少歸并不生氣,反而屈膝蹲下,誠心誠意道:“聖上特意囑咐我,如果看到龍先生後人千萬不可怠慢。朝廷正值用人之際,只要他們肯棄暗投明……”

龍裕猛地往前向他撞去。

沈少歸看似随意,實則早有防備,起身時足尖一提,不費什麽力氣便将人踢開。

他抽出長劍,收起了剛剛低聲相勸時的溫順氣,冷冷道:“沈某料到以龍先生的傲氣必不會投降,但規矩還是要走的,總要先勸上一勸才好動手。”

“二哥……”一婦人低聲泣道。

沈少歸長劍指向龍裕,問:“夏君才在哪?”

龍裕裂開嘴,像在笑:“橫豎是一死,我父親當年不怕,難道我會怕?”

他挺了挺胸膛,任傷口的血流得更歡,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不管再來幾劍,他也是不怕的。

沈少歸有片刻遲疑。

他看向韓厲:“韓大人。”

韓厲正百無聊賴地看戲,突然被點名,略有不耐道:“世子有何指教?”

沈少歸謙遜有禮道:“不怕韓大人笑話,沈某接右督衛兩年,此番是頭次出京執行任務。自知經驗不足,所以聖上才請韓大人相助,其實是要沈某向韓大人多學習。”

“廢話少說吧。”韓厲随口道,“到底幹什麽?”

沈少歸道:“如今活口只有他一個,沈某實在不知該如何拷問。想來韓大人對此更有經驗,還請讓沈某學習一二。”

韓厲聽罷嗤笑一聲,正待拒絕,就聽他又道:“夏君才的去向聖上極為關心……”

韓厲沉默片刻,緩步走到龍裕身前不遠處。

龍裕擡起頭與他對視,眼神無比堅定。

良久,韓厲點點頭,對沈少歸道:“世子,麻煩你看好他。”

沈少歸不明所以,提劍對準龍裕。

韓厲轉身,快步往那兩名婦人處去,同時唰地抽出佩劍,反手一揚,指向抱着男童的婦人。

“這是你兒子?”他轉頭問龍裕。

龍裕咬牙,對那男孩喊道:“好孩子,爹對不起你……”

韓厲擺擺手,打斷他:“不不不,你誤會了,我沒打算拿他怎麽樣。”

他舉劍平移,對準另一個稍大的男孩。

“這是你哪個兄弟的兒子?”他看向碼頭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在這裏面嗎?”

那男孩也就七八歲的樣子,雖然吓的哆嗦,嘴上卻喊:“你們殺了我父親,我一定要殺了你們。”

抱着他的婦人緊了緊雙臂,将孩子圈得更牢,眼含淚水,一手不停地撫摸孩子腦袋,像在排解恐懼。

龍裕瞪起眼,胸口劇烈起伏:“你好……你很好!”

韓厲嘆道:“夏君才有本事,你說出他的去向,我們也未必抓得住他,但你不說……”

他的劍又往前遞了兩寸。

“好!做得好!哈哈哈!!”龍裕仰天大笑,“炎武司不愧是天下第一的走狗。”

韓厲毫不動氣,只看向西斜的日頭,微眯起眼,悠悠道:“大人的恩怨何必牽連孩子呢。”

他重又看向龍裕:“夏将軍仁厚大義,必會體諒你。”

龍裕咬牙,突然對天狂喊。

“啊啊啊啊啊——”

他猛地起身,用盡最後的力氣,直直地撞上沈少歸的劍。

“呲”地一聲,長劍當胸穿過。

沈少歸原正看着韓厲方向,毫無防備就覺胳膊一沉,銀光發亮的劍身已是鮮血密布。

他怔住,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想把劍收回來,卻沒有拔動。

“二哥——”龍裕的妻子哭着,看向身邊另一名婦人,朝她一點頭,之後毫不猶豫地撞向旁邊的船柱。

另外那名婦人見狀,心知到了此時,只有大人都死了,孩子才有一線生機。

她最後親了下孩子,掏出衣袖中的匕首對着自己胸口刺了下去。

這一切就發生在韓厲眼皮底下,他原有機會阻攔,但他沒有動,直等到兩名婦人都死了才收回劍。

他走回沈少歸旁邊,見他仍然愣着,便平靜地開口:“沈大人?世子?”

沈少歸回過神。

韓厲看向他的劍:“這是聖上賜的劍,沾了血,髒了,□□讓人擦擦吧。”

沈少歸吸氣,恢複了貴公子的樣子,将劍遞給下屬。

韓厲從他旁邊過去,收劍入鞘。他的劍沒有沾血,不需要清理。

沈少歸忽地有些氣惱,上前一步,對韓厲說:“韓大人,你這樣做,反而把龍裕逼死了,剩下兩個無知小兒有什麽用。”

韓厲笑了,“龍裕明明是被世子的劍殺死的,關韓某什麽事呢。倒是那兩個孩子,沈大人覺得沒用,不如交給左司,放進炎武營,訓上十來年,也就不記得這些事了,照樣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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