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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晚風吹過林間, 樹葉輕搖,撩得人發癢。
紀心言動了動身體,微微向後靠, 不經意地将部分重量放到他身上。
韓厲配合着挪了下肩膀,讓她靠得更舒服。
“你的蠱毒是不是都壓住了?”紀心言問。
“夏将軍每日運功助我,已經好多了,只是還不能用內力。”
韓厲攥緊拳頭,幾道細細的紅血絲自他小臂現出, 他張開手, 那血絲又消失了。
“你的功夫是夏将軍教的?”紀心言問。
“他教過,陸骁也教過。”
“陸骁, 是你前面那個督衛?”
“是他。”韓厲道。
“我經常聽人提起他,他還教你功夫, 是你師父?”
“他與我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教了我很多東西。那時我還小, 故意讓自己說話沒遮沒攔, 以試探他的底線。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麽要幫遼王争皇位。他呵呵笑着說因為遼王也要保住自己的王位啊。”
韓厲笑了下, 像在回憶什麽有趣的事。
“然後,他把我關進水牢, 關了七天七夜,吃喝不給,就是要我死的。幸好是水牢,不至于渴死, 再加上我命大。醒過來時他跟我說, 不要以為造反的就是壞的, 更不要以為自己的想法就是對的,狂妄的人都活不長。之後,他便一直将我帶在身邊。”
紀心言常聽人提到陸骁,總覺得像個十惡不赦之徒,從韓厲口中講出來,雖是差點要了他命的事,他卻好像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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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厲道:“他話說的有道理,但其實他自己是個比誰都狂妄的人,只對皇上一人卑躬屈膝,把滿朝文武都得罪了。當今聖上繼位後,彈劾他的奏疏一摞摞往禦書房送。那些奏疏裏必定提到我的名字,所以從那時起,我就讓夏将軍幫我準備蠱蟲。因為陸骁一死,皇上下一個殺的就會是我。”
他主動提起蠱蟲,紀心言忍不住想到原野。
如果沒有蠱蟲,那個光頭娃娃臉總是笑呵呵的青年會怎麽樣?或許不會年紀輕輕就走上絕路吧。
所以韓厲不讓提他,是因為自責嗎?
她擡眼看他,卻沒從他面上看到太多情緒。
韓厲繼續道:“陸骁曾經說,想騙過別人,就要先騙過自己。我記住了,所以在炎武營那幾年,我真心忠于皇上,把自己當成炎武司一分子,和所有人一樣,以往上爬為人生目标。即使跟着陸骁去殺忠義堂反賊,也從不手軟。直到當上督衛後,才開始給忠義堂遞消息。”
“一個忠心耿耿且胸懷大志的臣子,在上級被斬首後,該做的事就是向皇上證明自己的忠心。蠱蟲是大昭産物,夏将軍費了很大勁才請人制作出來。他特意将雌蟲養在星辰山莊,就為了将來幫我把蠱蟲取出來。”
“所有人都覺得你對皇上絕無二心,我也一直這麽以為。”紀心言笑了下,“你的演技比我厲害多了。”
一旦對韓厲形成“這個人對皇上絕對忠誠”的印象後,那麽之後對他的所有判斷都會有所偏頗,有利于他隐藏身份。
韓厲看她一眼,自嘲道:“是啊,我真的把自己也騙過去了。沈少歸确實了解我,他知道我‘絕非良人’。陸骁與我有師徒之情,然而明知他死期将近,我想的不是如何救他,而是如何自保甚至取代他的位置。”
聽到沈少歸的名字,紀心言很不爽。
了解一個人不能聽他說了什麽,要看他做了什麽。
沈少歸口口聲聲說要護她一世周全,轉臉就氣急敗壞地放冷箭要她命。
這樣的人,永遠只愛自己。
“別提沈少歸。”紀心言道,“他根本就不了解你。”
韓厲靠到樹上,緩緩道:“不,他多少是了解我的。因為我和他一樣,都是謹小慎微苦熬多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紀心言抿唇,說:“經歷相似不代表什麽,最終仍會成就不同的人。在同樣的權力面前,并不是所有人的選擇都一樣。”
即使在韓厲揭開身份前,紀心言也能感覺到他的掙紮。他是為努力當個好人而掙紮。
沈少歸也有,但他僅僅是為自己,他難過的是要如何同時保住權力與心愛的女孩。
“你沒有嘗過權力的滋味,你不懂,那玩意會讓人上瘾的。”韓厲搖頭道,“只要那個權力足夠大,只要你接觸過它,只要知道自己确實可以得到它。每個人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每一次,當我出現時,所有人都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讨好我。他們匍匐在我腳下,戰戰兢兢地求我放他們一馬。在那樣的情形下,很容易被自大沖昏頭腦。”他語調緩慢,聲音帶着徹骨寒意,“有時候我會分不清自己在幹什麽。殺了那麽多人,我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掌握別人生殺大權時,我真的沒有一點興奮嗎?”
他低聲道:“我不贊成原野的選擇,但我能理解他的想法。當天平兩邊差距太大時,去選擇沒有分量的那端是很難的。”
想到原野,紀心言心下難過,問:“如果……如果原野沒有背叛你們,他以後是不是也能取出蠱蟲。”
“很難,雌蟲極難養。”韓厲如實道,“但我們有解藥,一年一服,生存不是問題。我當時有意放他走的,我猜他會逃進雪山。蠱蟲來自大昭,解藥也來自大昭,一年的時間,他總該有本事找到的。”
紀心言知道韓厲從來不想原野死,這件事對他來說不是難過,而是痛苦。
但她不知說什麽好,因為韓厲确實有責任,但這個責任應該由他承擔多少,誰也不敢下結論。
她只能片面地安慰道:“他的死不是你的錯。”
韓厲沉默半晌,卻說:“他的死不是我的錯,但是我利用了他的死。”
紀心言不明白,疑惑地望着他。
韓厲道:“原野并不知道我和他一樣,夏将軍這點做的很謹慎。他安出去的樁子,互相都不知道對方存在。但是我很早就利用炎武司的情報網查出了原野。他那個性格,根本不适合做奸細。所以我一直把他帶在身邊,一來怕他惹事,二來……他很像我一個親人。我料想過他會闖禍,甚至想過他身份暴露後該如何平安返回忠義堂,但我怎麽也沒想到,他選擇了背叛。”
“當我知道忠義堂安在炎武司的內鬼反水,沈少歸掌握了數個據點的位置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是通知蘭芝,讓他們緊急撤出據點人員。右司圍剿撲空後沈少歸必會懷疑消息洩漏,當時在劍州衛所的人不過二三十,很快就會懷疑到我身上。所以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要找一個人将懷疑引走。而那個內鬼便是最合适的人選。”
“我稍加引導确認那人就是原野,于是言語上刺激他,甚至動手逼他主動逃離衛所,營造出他吃裏扒外暴露後畏罪潛逃的樣子。我對沈少歸說,是原野通知的忠義堂才使我們的人撲空,其實不是的,是我通知的。”
“我是不是無藥可救了。”韓厲喃喃道,“原野跟了我幾年,他那麽相信我,一直覺得我是全天下對皇上最忠心的人。很難說他的反水有多少是受我影響。但我呢,明知他陷入危險,想的卻是如何利用他引開懷疑。”
“可你也救了很多人,書堂的學生,還有第三個據點的人。”紀心言道,“一味自責沒有意義。你做的事,你所處的環境,本來就無法用對錯來衡量。”
“無法用對錯衡量,只能靠本心。”韓厲笑笑,“但人心是最難掌控的,有時候我會陷入欲望旋渦,想用一切極端的方式來宣洩情緒。所以我喜歡和耿直的清流接觸,比如俞岩,他們的直言能讓我理智地去克制那些瘋狂滋長的欲望。”
紀心言道:“怪不得,我第一次見到俞岩,就覺得他很不喜歡你,跟你說話非常不客氣,但你偏還對他十分有禮。反而像劉全這種迎合你的,你說話就陰陽怪氣的。”
韓厲無所謂道:“正常人怎麽會喜歡我這樣的人。”
“胡說。”紀心言道,“當然會有人喜歡你。”
韓厲彎唇,伸手挑起她的發絲,輕笑:“真的麽?”
紀心言原本理直氣壯的,被他這樣一撥,氣勢短了三分,聲音低下去:“是啊……誰都會有人喜歡的。”
林間傳來鴿子咕咕聲。
韓厲擡頭張望,打了個呼哨,揚起手臂。
一只藍紫色羽毛的小鴿子落下來。
紀心言歪頭湊過去,又驚又喜:“怎麽你招來的小鳥總是這麽漂亮。”
韓厲逗着鴿子,說:“嗯,我招來的小鳥都是這麽漂亮的。”
紀心言眨眨眼,揚臉瞅他。
韓厲低頭與她對視,半晌彎唇道:“确實挺漂亮。”
紀心言懷疑自己被調戲了,但她沒證據。
小鴿子發出咕咕的叫聲,在人手臂上踩來踩去。
韓厲點點它小毛腦袋,說:“這只就是蕪河邊那只。”
“不會吧。”紀心言表示懷疑,“這你都能認出來?它也從大豫飛到大昭?”
韓厲側頭,看她睜着亮晶晶的眼睛逗鳥,心情很好地說:“它是我養的。”
“真的呀?”紀心言聽了更覺得小鳥可愛。
韓厲嗯了聲,說:“它父母是炎武司一對很棒的信鴿,但它出生時很弱,不吃不喝,當時的飼官覺得它活不下來,放在盒子裏沒管。我就把它帶回房間,養了起來。它長大後,把我當成家了,我去哪它就跟着飛去哪。”
“真漂亮,你一定養的很用心。”
“用什麽心啊,我在炎武營都吃了上頓沒下頓,哪顧得上一只鳥。”
“它的兄弟姐妹一定也很漂亮吧。”
“信鴿樣子都不差,壽命也比其它鴿子更長。”
“它看上去比以前的信鴿要小。”
“它只是長得小,其實已經十多歲了。”
“那你養它時才多大啊?”
韓厲想了下,說:“記不清了,好像是十一歲。後來陸骁點了幾個孩子到身邊親自教,我就把它放回鴿棚。有一次,我跟着陸骁出京辦事,正好它飛出來送信,結果把應該送去衛所的信送到我這來了,幸好沒釀出大禍。在那之後,飼官就不敢用它了,當成個人情送給我。”
“原來是被淘汰的。”紀心言笑道,“它願意站在我胳膊上嗎?”
她撩開衣袖伸手過去。
韓厲把鴿子放上去。
“它真乖。”紀心言笑道,“可惜沒有東西喂它。”
小鴿子的羽毛在月光映照下反着光,漂亮之餘又添神秘。
紀心言看着鴿子,韓厲看着她。
他從來不敢奢望,有一日,他竟會身處這樣的氣氛中。
輕松、溫暖、幸福……
他一向不信天不信地,但是現在,他要為這片刻的幸福感謝上天。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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