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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轉眼到了深秋, 十一月的劍州談不上冷,但濕氣頗重。
衛所內,于初在門外請示:“大人, 來信了。”
“進來吧。”
韓厲坐在桌邊,用鹿皮慢條斯理地摩擦手中紫光檀制的簪子。
于初進屋,雙手呈上細細的油紙卷。
“聖上的大軍已經到臨城了。”
韓厲沒說話,許久後才笑了一聲,那笑意有些涼。
“臨城……帶着十萬将士繞遠路, 如此勞軍, 只為給一個寵信的宦官長臉。”他垂眼,“這就是我們的好皇帝。”
登基不到三年的新皇要效仿其父禦駕親征, 目标是西戎。
從京城一路往西,沿着鄯江到達雲州, 再出了雲州行上數百裏便是西戎。
而此時大軍卻去了臨城。
臨城在腹中,以鄯江東為拐點, 南下一百餘裏才能到。
再要從臨城去雲州, 只能原路返回鄯江東, 而後繼續西行。
行軍不比單人快馬,如此一來一回三百餘裏, 十萬大軍日夜疾行,也要走上半月。
若再顧着皇上龍體, 或在臨城多呆些時日,耗上數月也有可能,所需糧草急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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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這一回,不過因為汪帆老家在臨城。
一個沒了根的太監, 混成了人上人, 又哄得皇上親征, 拿着十萬大軍帥印,此等風光怎能不讓當初瞧不起他的人開開眼。
于初也很氣憤,卻不敢說皇上,只道:“汪帆這個狗賊,要用我大豫兒郎的鮮血給自己留名。”
數月前便有風言風語傳出,說是聖上想效仿先皇禦駕親征,攻打西戎。
起初他沒信,因為當今聖上與先皇不同。
先皇本就骁勇善戰,半生在疆場度過,雖然殘暴了些,卻也有真本事。
當今聖上自小養在宮中,錦衣玉食,領兵之道僅在書上看過。
先皇都打不下的西戎,他一個龍椅還沒坐熱的毛孩子哪有這個本事。
但就在一個半月前,聖上早朝時當衆宣布要親征西戎,領兵之人是老将公孫階,這還說得過去,可執帥印的卻是汪帆。
群臣當時就炸了鍋,消息來的突然,有幾個沒能控制住情緒,急着反駁,被汪帆的人說成是大不敬,還因此挨了幾下板子。
餘下的那些中立派和牆頭草更是不敢說話。
又過了幾日,朝中陸續開始有人支持親征,原本不多的幾個反對的大臣也閉口不言。
親征一事就這樣随随便便定下了。
大軍只準備了不到十日,左拉兩萬,右拉兩萬,這借三萬,那要三萬,再算上京城及周邊守備軍兩萬,以及安王答應出的三萬,最後一共統計了十五萬人。
皇上帶着名義上的十五萬大軍,實際上的十萬人浩浩蕩蕩從京城出發。
西戎一共只有五萬人口,人數上的壓倒性優勢,讓汪帆覺得此仗必勝,他也能如那些武将一般青史留名。
于初原以為韓厲會氣憤,至少也會生汪帆的氣,但沒想到,韓厲表現的很平靜,他甚至主動請旨去劍州監督安王出兵。
皇上本想讓韓厲同行,覺得有他在身邊更安全。
但汪帆擔心韓厲在皇上身邊搶功,再者監軍這事,必會得罪安王。
韓厲樹敵越多,汪帆越高興,于是他撺掇着聖上準許左司的人去劍州。
沒幾天,韓厲便帶着幾名司使,再一次從京城出發往劍州去。
如今他們已經到達劍州衛所将近半月,韓厲卻沒有急着見安王,只讓人日日報告大軍動向,自己悠哉悠哉地整天磨那根簪子。
最早從佛像上劈出的小木條,已經磨得細亮,簪頭用心雕刻出一朵并蒂蘭。
雖然光色遠不及當初那尊小佛像,但照他這樣磨下去,早晚也會變得紫黑油亮。
于初真心佩服督衛大人這番耐心,對着一根小木條日夜不離手。
他卻不知道,韓厲是真的對這事起了興趣。
起初确是因為紀心言,他覺得上次那根簪子太粗糙了,用料和手工都很粗糙,就想再重新做一支。
但做着做着,尤其進入打磨階段後,這種不需要費腦子又能看到成就的事,竟成了一種很好的解壓方式。
他可以一邊磨簪子一邊思考複雜局勢,如果思考進入死胡同或讓人暴躁時,他看一眼簪子,又能神奇地平靜下來。
比如現在,他磨着簪子,心裏卻想忠義堂隐藏了十八年,終于等來這個機會。
聖上親征,朝中空虛,京城周邊的軍隊都被拉去西邊,正是他們趁虛而入的好時機。
最關鍵的,這次拿了帥印的是汪帆。
汪帆也要離京,他留在朝中的副手在韓厲看來并沒有多少分量。
他已經安排炎武司的人盯緊了,必要時可以先下手。
這兩年,他一直表現的和汪帆水火不容,那些司使們被蒙在骨裏,都以為他是要趁此時機奪汪帆的權,任誰也想不到,他的目标是那把龍椅。
他私下挑了幾位大臣,夜探其府,與他們分別說好,只要他們第一時間站出來擁護新皇,一旦新皇登基,他們立刻飛黃騰達。
否則,不好意思,他手裏有能送人入天牢的東西,新皇若無法順利登基,那大家一起陪葬。
他選的自然不是什麽忠臣良将,但都是他有絕對把握拿捏住的。
只要有幾個人開頭,後面那些牆頭草都不是問題。
至于清流,清流大多遠離京城,鞭長莫及,等他們反應過來,新皇估計都登基了。
他這次來劍州,根本不是為了安王。
他要給夏君才送去僞造身份的路引,暗中将小皇帝與太後送入京城,待時機合适,一舉奪位。
安王那邊他也在盯着,據說王府先派了一萬士兵往雲州去,但左司來的消息,實際不過兩千多人,由一個叫安順的人領着。
看來安王是打算坐壁上觀了。
韓厲想了想,才想起安順是誰。
那原是個小太監,有次不小心沖撞了入宮面聖的安王,正要被拉下去責罰,安王大度地将人保了下來,一直留在身邊伺候。
讓一個大太監挂帥印,再讓一個小太監領兵,真有意思。
韓厲磨着簪子,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演練,尋找可能的漏洞。
機會就這一次,忠義堂等不起下一個十八年。
當年經歷過遼京之變的孩童全都長大,是這次起事的主要力量,然而他們中已經有人不再執着于複仇,比如原野。
若這次失敗,再等到下一代,即使不停地灌輸,他們也很難理解為什麽要複仇。
韓厲舉起簪子,放到燈下細看,看哪裏還不夠光滑。
等事成,他就去找紀心言,離這些亂七八糟的人遠遠的。
他将簪子收進衣袖,吩咐于初:“我出去幾日,你在衛所好好守着。”
既然皇上已經到了臨城,他也該叫小皇帝動身了。
那孩子體弱,路上必定吃住用心車行緩慢,會浪費不少時間。
**
如意金樓與往日一樣,生意興隆。畢竟是大昭皇室開的,誰家也比不過。
後院房間裏。
韓厲遞給夏君才八個信封。
“這裏一共是八套通關文牒,每套的身份信息都不一樣。此去京城共需過六個城關,我已經按順序标好,你們中途多換幾次身份。”
炎武司督衛親自作假,這通關文牒比真的還要好用。
夏君才接過信封,每個都打開看了一遍,心中大致有了數。
此番只由他與蘭芝帶着小皇帝和太後去京城,人少更靈活。
除了他們這個小隊,龐趙二人各帶兩千人分散走,如今已經到了京城外一百公裏處,另有五千餘人正分別往京城去。
他們扮做流民,分批包圍在城外,以備不時之需。
韓厲道:“你們入城後,找客棧住下,我會尋機将皇上帶入宮中。一旦汪帆大軍到了雲州,我們即刻起事。他們收到消息再趕回京城已是來不及了,與西戎的戰争也會因此擱置,正好省掉不必要的傷亡。”
“不可。”夏君才道,“我與太後商議過,等他們與西戎打起來後,我們再動手,勝算更大。”
韓厲揚眉,驚訝地看向他。
夏君才道:“只要打起仗來,他們分身乏術,我們就有大把時間行動。将士們長途勞軍後,再與兇猛的西戎人打仗,必會心有怨氣。到那時,我們在京城發布新的诏書,宣布與西戎停戰,将士們自然會站在我們這邊。”
韓厲皺眉:“西戎雖然只有五萬人,但個個骁勇善戰,精通騎射,先皇當年都拿他們沒辦法。汪帆根本不懂領兵作戰。公孫階這些年醉心權術,早忘了沙場如何點兵。此仗若是輸了,輕則國庫受損,重則國威下降,必傷元氣。皇上重回王座,面對這樣的爛攤子,并不是好事。”
夏君才嘆道:“我何嘗不希望邊關安定,但我們只有這一次機會!只有這一次!我們不能輸,必須贏。等皇上登基後,再重振朝綱。”
韓厲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光。
他慢慢收斂情緒,低垂眼睑,緩聲問:“所以在夏将軍眼中,我大豫國威,十萬熱血男兒的性命,都不如一個皇位重要,寧可親眼看着他們枉死沙場,也不願阻止本可以阻止的戰争。”
他語氣很平靜,平靜的沒有任何起伏。
夏君才心思都在即将到來的風波上,沒有注意到韓厲的情緒。
他确實很擅長掩飾情緒。
夏君才道:“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即便沒有我們,那狗皇帝一樣要親征。這決定又不是我們逼他做的,便是輸了,他也怪不到任何人。當年太|祖征戰天下,身邊出主意的人那麽多,最終只有他一個人做決定。這是身為一個帝王該擔的責任。”
韓厲的心漸漸沉下去。
他父親就是戰死沙場的,他哥哥雖不是死在蠻夷刀下,卻也是為了保衛皇城死在兩軍陣前。
如今,他卻要親眼看着數萬大豫兒郎去那幾乎沒有用處的戰場,只為扶一個孩子當皇上。
真沒意思啊……
窗外出現磚動之聲。
兩人同時靜默。
夏君才兩步走到窗邊,一把将窗戶推開。
外頭一個黑乎乎的腦袋蹭地蹿起,當一下磕在窗戶邊。
“啊!”趙小虎捂着腦袋重又蹲下去。
他可憐巴巴地仰望夏君才:“夏将軍,這次能不能帶我一起去,我想給父親報仇。”
夏君才聞言皺眉道:“這些事我自有安排,你別在這搗亂。”
趙小虎仍想堅持,一擡眼對上韓厲森冷的目光。
那目光沒有溫度,帶着鄙夷,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趙小虎打了個激靈,不敢多話,轉頭跑開了。
韓厲收回視線,習慣性地去摸袖中的簪子。
光滑冰涼的硬木觸感,讓他的心沉靜下來。
夏君才仍在說着什麽,他已經聽不到了。
他腦中浮現出西北廣袤的草原,成群的馬匹,漫天的繁星。
還有星空下對着他笑的女孩。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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