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中秋節

如此沒過幾天，好像是突然一樣，就進入了深秋時節，眼瞧着就到了中秋時候了。

這一個月來，小白整日吃飽了沒事做，就攤着一個白肚皮躺在地上曬太陽。一個月過去，小白早已不是先前那只小白貓了，他已經長得足有兩只男人手掌那麽長，吃的很胖，沉甸甸的，一只尖尖的小貓臉也變成了圓滾滾的，由于它是那種長長的白毛，所以看起來尤為肥大。老遠望過去，跟一只小獅子狗似的。

平安抱着這樣一只大肥貓，簡直不敢相信它以前竟然是那麽小巧可愛。他站在雞窩前面，把懷裏的小白和雞窩裏的兩只肥兔子作對比，發現果然是變成一樣肥胖的了。

再過幾天就要中秋節了，中秋節前後幾乎萬物成熟，連柿子樹上的柿子都悄悄地全黃燦燦的了。平安抱着大肥貓滿心歡喜的看着柿子樹壓了一枝又一枝的金紅色柿子，用兩只手指捏了捏小白的耳朵：“柿子熟了，這下子有甜津津的柿餅可以吃了。”

平安因為平時生活都是一天重複一天，又不大出門走動，所以總是有時間抱着這只大肥貓，并且同它說說話。這些天來大肥貓幾乎時刻都在平安的懷裏，和平安産生了很深厚的感情。甚至連平安幹活的時候，都要趴在平安的肩頭假寐。

平安這天取了幾個醉棗出來吃，同時把醉棗放在小白的鼻端，小白鼻子聳動一下，嫌棄的扭過臉去。

平安笑了幾聲，想着該去打一些月餅了。他的肩膀上趴着小白，腳下的步子穩穩當當的朝着廚房走。

田桂榮又去開會了，還是關于征地那件事，拖拖拉拉如此長的時間，仍然沒有任何結果。

平安發現家裏只有花生，帶着小白去買了瓜子和果脯，而後帶着這些東西和面粉、油之類的去了打月餅的那家。時間正正好，前面居然一個人都沒有等待。沒多少功夫，平安提着一袋子五仁月餅回家了。

小白則是安安生生的蹲在平安的肩膀處，眯着眼睛搖頭晃腦，不理睬周遭的一切。

田桂榮回家的時候正好看到平安拎了這一袋子的月餅，撫摸一下平安的腦袋：“幾斤的？”

“不多，就兩斤。”

平安因為每一天過的幾乎一樣，所以在中秋節這天來臨的時候覺得時間過的有點太快，不知不覺就到了。這天晚上，娘倆在院子裏擺了一張小木桌，兩人分坐兩邊，桌子上則是擺了一盤五仁月餅，兩盤涼菜和兩盤小炒，同時擺放了四碗米粥和四雙筷子，四只酒杯裏都倒滿了小半杯白酒——另外兩副器具分別是奶奶和沈建國的份。

平安先是拿着自己的酒杯依次和每一只酒杯碰杯，然後站起來将那兩只酒杯灑在了土地上，自己和田桂榮共同舉杯，一齊幹了這杯白酒。

平安低低的說：“中秋節，就讓咱們四人團聚一場吧。”

田桂榮點頭：“是啊，一年裏難得這麽一次。”

平安喝了這杯酒，就覺得渾身暖洋洋的，中秋的這個時候，月亮又圓又亮，院子裏也沒有那麽暗，反倒是有一種清清亮亮的暖黃色。平安看着天上亮黃的月亮，似乎都能夠看到那月亮上搗年糕的兔子了。

小白蹲在桌子旁，面前放了一只鋁制的小盤子，裏面放了掰成幾塊的月餅，小白一臉的毛全是月餅渣子，照樣吃的津津有味。

平安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她經常穿着暗色的衣服顫着小腳走的穩當利落，手上的活也異常利索，總是帶着溫和的笑容，一颦一笑之間就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平安幾乎沒有看到過奶奶生氣或是悲哀的時候，一直以來都很靜心靜氣。顯然平安的安寧是受了她的影響，卻又只習得了一個皮毛，沒辦法做到真正的心靜如水。

平安也想起了父親，他對于父親的記憶不多，連面貌都想不起來，只隐約記得父親長得一副寬闊的身材，光是站立就能變作一堵牆，且聲音洪亮，其餘的平安已經憶不起來了。

平安想到此便面向了對面的田桂榮，發現田桂榮異于往常，眼皮下垂，眼睛裏的點點星光流露出她此刻的難過。平安沒有打擾她，低下頭一下一下撫摸小白的腦袋瓜，他隐藏了深深地悲哀，抿着嘴巴是一個微笑的模樣。

平安處于一種無神之中，忽然一個低低的柔和聲音從耳朵裏傳過來：“為什麽……還能笑出來呢？”

田桂榮看着平安，閃着淚光的眼睛迎着平安的微笑，在一剎那卸下了所有的堅強：“為什麽呢？為什麽還能笑呢？”

平安微笑着看向自己的母親，此時的母親手裏還執着一個酒杯，杯中只剩下點點白酒。他的眼睛鼻子一起擁上了酸楚，一不注意險些就要掉下淚來。平安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小心的給那只杯子斟上一杯酒，輕聲的說：“如果不笑……那就要哭的。”

田桂榮乍一聽到這輕輕地一句話，一個氣息不穩，眼淚順着臉頰無聲的滑下來，晶亮亮的，閃出了月亮的光芒。

平安舉起手裏的酒杯自顧自的和田桂榮碰杯，豪爽的把這半杯酒一飲而盡，平安盡量保持着微笑：“媽，咱們再幹一杯，三杯酒下肚，就什麽都好了。”

田桂榮怔愣一下，眼裏全是自己的這個兒子。她想兒子長大了，脫胎換骨一般，從街頭巷尾口耳相傳的傻子變成了今天這樣俊秀懂事的模樣，而且已經能夠寬慰自己的媽媽了。兒子都能夠撐住勁，自己怎麽能先卸下這股氣呢。

田桂榮就含着滿眼的淚和平安碰了一杯，同時仰頭把這杯酒喝下去，又一起“哈——”一聲，都大笑起來。小白莫名其妙的擡起頭，發現與自己無關，又低下腦袋吃了個天昏地暗。

田桂榮在這個中秋夜喝了個酩酊大醉，平安則是淺嘗辄止，攙扶田桂榮着進了東屋，幫田桂榮脫了外套蓋好被，一個人又走到了院子裏。他坐在凳子上，胸前擁着大白，擡眼看着天上黃燦燦的圓月，終于控制不住緩慢的流下淚來。

平安這些年來很少哭，少到幾乎沒有。而今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和母親一起渡過的前半輩子，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摻雜了那麽許多的委屈，竟隐隐有些難過起來。

如果說平安沒有憤怒和憎恨，那都是騙人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半傻的小孩子，随着歲月的流逝，他漸漸長大，看了這麽許多事情，什麽不懂呢。然而也正是因這歲月，讓他逐漸和他的奶奶一樣，變得愈發平和，把一切藏入了心中，成了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

如此，反而更是不倫不類起來。

平安笑了幾聲，想自己僅僅只有十幾歲，卻像是有了五十歲的生活，越發像是被排除在正常之外。

他嘆一口氣，緩慢的說：“不怪讓人們喊作‘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