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簽字

田桂榮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掀開被子站起來的時候還在暈暈乎乎的左搖右擺,索性一屁股坐回床上。

平安掀簾子進屋,剛好看見田桂榮坐在床邊,趕忙将手裏的一碗豆腐湯放在旁邊的木桌子上,同時開口詢問:“醒啦?有哪裏不舒服嗎?”

田桂榮想起來昨天晚上的情形,覺得很好笑,竟然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哭了一場,實在是太——她都有點不好意思面對平安了。

平安倒沒有在意那麽多,利落的把床鋪收拾了。今天又是個好天氣,這些被褥可得要好好曬上一曬。他的雙眼布滿了紅血絲,是沒有睡飽的模樣,但精神上很亢奮。

他抱着這一大團被子一起扔到了繩子上,剛剛抖落開,一團白色的肉球就掉到了他的臉上,只聽“喵”的一聲,他的臉頰上就被抓了一道——原來是胖貓被卷進了被子裏居然一起被扔到了繩子上。

平安哭笑不得,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頰,滲出幾滴血。平安沒有給小白個教訓,和往常一樣把它抱在了懷裏,順手為他順着毛,只是在嘴裏念叨一句:“如果再抓我,我就不要你了。”

小白大概受了驚,此時就萎靡的團着,柔順乖巧。

平安坐在板凳上,擡起頭正好看到柿子樹上一片片金黃,柿子是真正該摘了!平安歡呼雀躍,搭着梯子皮猴子一樣攀到頂端,身上則是背個包,一手一手的摘那金燦燦的柿子,一個一個輕輕地放在包裏,直到包裏盛不下了,就攀下梯子把柿子全放在一邊。在爬到梯子頂處,如此一番,樹上的柿子就被摘得差不多了。

平安摘得胳膊發酸,用手掌擦一個柿子,吭哧一口咬下去,嘴邊上就全是黃乎乎的了,嘴裏則是香甜滿溢。他咧着嘴用手捏出一片柿子的籽兒,那籽兒最是好吃,咯吱咯吱的像是在嚼牛筋脆糖。

中午時分,縣委書記在水塔上又開了一遍大會,咕咕叨叨個沒完,內容不外乎是政府征地,利國利民之類。平安被煩的腦仁兒疼,卻又無可奈何——水塔上安了超大型廣播器,全村的人都得聽着!

下午三點左右,三大隊隊長朱金鎖又一次到來,這一次他倒是神采奕奕,平安一眼就看出來他的喜不自禁,估計是不少人都簽字了。

朱金鎖坐在木椅子上,手裏捧着搪瓷缸喝茶,慢條斯理的把茶水喝了個一幹二淨,張望這間屋子一眼,只有牆壁上方才有一扇小窗戶,因此這間屋子常年陰暗和潮濕。朱金鎖不說話,平安也就不說,坐在床邊看着桌子一腳,嘴邊還藏着一抹笑。

朱金鎖見平安很沉的住氣,只得問:“你媽呢?”

平安這才出聲:“出去了。”

朱金鎖當然知道田桂榮不在,此時又咳嗽一聲:“這次來還是征地這事情,你看——你媽什麽時候回來?”

平安想了下:“應該很快吧。”

“那我在這裏等等?”

“可以。”平安一邊點頭,一邊拿水壺給搪瓷缸裏加滿了水:“您喝茶。”

隊長接過,平安照例坐在床邊,兩個人均是默然無語,隊長就吸溜吸溜的喝茶,平安則是看隊長吸溜吸溜的喝茶。

田桂榮就是在雙方的沉默中掀簾子進了門,乍一看這情形,着實是有點好笑。田桂榮取代了平安坐在床邊,平安則是退了出去。一番交談之後,朱金鎖出來,看到平安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懷裏抱着貓。風起之時,平安擡起頭眯上了眼睛。

“是一幅畫——可惜了——”朱金鎖念叨着意氣風發離去了,可惜什麽,他也琢磨不出來,也不太在意。如今他的任務圓滿完成,倒是可以對這些政績好好的琢磨一番呢。

緊接着田桂榮也悄無聲息的坐在旁邊,摸摸平安的腦袋,平安也随着手掌晃了一晃。

“簽字了?”

“簽了。”

“嗯……”

“咱們這隊都簽完了,沒辦法。其實條件不錯,已經漲到兩萬了,就是不知道能給多少年。哎,給多少算多少吧,怎麽咱們也能過。”

“也是。”平安做了這麽個總結,忽然覺得簽了也沒什麽,沒了地也沒什麽,總還能找到其他的生活方式。

他只是有點寂寞,畢竟這土地養活了他們這麽多年,感情還在。

這天傍晚時分,平安抱着小白和田桂榮一起緩慢的吹着風,在曾經是他們家的土地附近散步。平安一直偏着頭看着那曾經的土地,一片荒蕪。收獲了棒子之後,已經沒有在播種什麽了——種了也趕不上收一季的糧食了。

平安看着遠處的紅房子,看着面前的溝壑,看着裏面偶爾露頭的棒子稭稈,他忽然想起了陸海拉着他在這條道路上奔跑的樣子,想起了他農忙之時和田桂榮一起下地幹活,或是每天端着大食盒在這條路上走了千萬遍。

因為田地是在村子的外圍,距離他們居住的地方還是有一段距離,他想以後大概再也沒有機會踏上這條小土道。小土道有什麽好?稍微下個雨就滿是泥濘,不下雨則遍布灰塵,一旦刮風就又能嗆人一臉。

小土道真是沒什麽好,但是平安走了千萬遭,如今一旦覺得難以再來,便也覺得有點難過了。

深秋的風涼,尤其是野地中,風尤其發冷。平安穿了一件薄薄的針織外套,腳上則還是穿着夏天的涼拖鞋,時間一長,腳上就覺出一片冷意來。小白因為渾身的長毛,不怕冷只怕熱,此時就覺得通體舒服,喵喵的叫了幾聲。

田桂榮的頭發随着風飛舞,就用右手把頭發捋到了耳朵後,滿懷感恩的看着這一大片已經被荒廢的土地。片刻後,左手牽起了平安的手:“回家吧。”

“嗯。”平安涼涼的手被田桂榮握在手心中,覺出一股暖意,小白則是趴到了平安的肩膀,兩人一貓一起向着家的方向前進了。

簽字之後,世界一片和平,關于征地這件事逐漸平息,沒有人再去談論。偶爾有人說起來,反倒是高興更多些,不勞作就能有糧食吃有錢拿,何樂而不為呢?

人們不去想以後,想以後幹什麽呢,自己找罪受。于是,一片喜氣洋洋,又是人間好時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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