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修路
深秋就這樣在收獲與滿足中過去了,不知不覺間,天氣驟然冷了下來,北風呼呼的刮着,吹在臉上,已經是冰冷的感覺。平安穿着厚重的黑色毛衣和毛褲,腳上蹬了一雙藍色的鞋子,懷裏照例是抱着長毛的小白。
幾個月過去,小白又長大了些,平安決定從此要叫它“大白”了,因為這貓實在是個子太大,小白顯然已經不符合它的身份。
平安于今天破例在街上轉了一圈,最後又回到了家門口,赫然看到一個小姑娘站在門口躊躇不前。這小姑娘看起來五六歲左右,紮着一個花苞頭,穿着淺紫色的厚毛衣和深藍色長褲,腳上則是穿着一雙灰色的小短靴,可愛又時尚。
平安蹲下來還沒開口,小姑娘就用手指頭指着平安說:“你就是那個傻子嗎?”
平安一愣,随即點頭:“我是。”
小姑娘背手繞着平安轉一圈,對着平安說:“你不像是個傻子,你說二加二等于幾?”
平安哭笑不得:“等于四。”
小姑娘更是篤定,點着小腦袋:“你果然不是傻子!”
平安聽此一語,既是高興又是傷感,用手幫小姑娘的劉海撥拉整齊,笑聲笑語:“小姑娘找我有事嗎?如果沒事,哥哥請你吃柿餅吧。”
小姑娘人小鬼大,此時就小大人似的:“我不叫小姑娘,我叫葉子——那我請你吃糖。”
平安抱着貓帶着葉子進家門,直接就到了屋子裏,外面實在是太冷了,沒辦法再長久的坐着。平安把貓給葉子看:“可以給你抱抱。”
葉子果然就抱住了貓,很沉,差點把葉子墜趴下。葉子覺得這只貓抱在懷裏并不如平安抱着顯得可愛,因此很嫌棄,就把貓扔到了炕上,偶爾撫摸一下它雪白的毛,可能覺出了暖意,甚至把兩只手都伸到了大白的身子底下。
平安端着一盤子柿餅回來,葉子也不客氣,捏起一個就咬進嘴裏,甜津津的,很好吃。平安也不說話看着葉子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吃的不亦樂乎。
葉子吃的爽快了,用胳膊一抹嘴,從口袋裏拿出一把糖放到桌子上:“葉子請你吃糖。”
平安吃了糖,發現葉子已經把鞋子脫了,并且把兩只穿着粉色襪子的小腳丫伸到了大白的肚皮底下,自得其樂的哼哼。随後又拿起了兩塊柿餅吭哧吭哧的吃起來了,一邊吃一邊還騰出嘴來對平安說:“不要客氣,你也吃啊。”說着還拿起一塊柿餅遞給了平安,非要讓平安接了不可。
平安把柿餅接了,同時心裏想:這本來就是我家的柿餅,我為什麽要客氣。他啊嗚一口咬了柿餅,還是很甜香。
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居然就這樣在屋子裏一邊吃一邊聊起來,當然絕大多數都是葉子在說,平安在聽。
平安許久沒有和別人一起這樣相談甚歡,此刻倒是滿心歡喜,只是歡喜的也有限,仍是八風不動的輕笑模樣。
葉子在他家耗了半日的功夫,平安擔心她的家人着急,便幾次三番的想要讓葉子盡快回家,別讓家人擔心。葉子不耐煩了,指着平安的鼻子尖聲細語的扯嗓子:“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什麽時候回去還用你說!真讨厭,我這就走啦!哼!”
葉子坐在床沿上,甩着兩只小腳丫:“你幫我穿鞋!”
平安跪下一條腿,認真的幫她穿那小短靴,并恭而敬之的将她送出大門,葉子反身伸出手掌張開在平安的面前,做了一個停止的姿勢:“不用送啦,我能自己回去。”剛落話聲,葉子就晃着那只花苞頭轉身跑了,平安站在門口看着她,覺得這小姑娘很可愛。
葉子跑了一段距離,轉身叉着腰身大聲喊:“哥哥再見。”蹦跳着轉身,這次是真正的離去了。
平安覺得這很像一段奇遇,回想起來似一場夢,那小姑娘好如那花仙子似的,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了。但并不是夢,葉子的糖果還留在桌子上,炕上也還有葉子委過的痕跡。
平安正在家中掃地,田桂榮回來了。田桂榮最近在虹雨超市做了一名蛋糕專櫃的售貨員,掙得不算多,但足夠兩人生活。她此時把長發盤起來,身上還穿着“虹雨”超市的藍黑色制服,臉上則是沒有什麽表情。
平安見了就問:“怎麽了嗎?”
田桂榮進屋洗了把臉,帶着濕淋淋的手出來:“說是要修大路,這房子——”
平安心裏一驚,面上一片平靜:“要拆了——是嗎?”
“是。”田桂榮接着說:“政府規劃,這裏要通成大道,這一排的房子都要拆。”
平安少年老成,此時就問了最重要的問題:“給多少?”
“按照咱家的面積,能給三十五萬,或者再交點錢,給城南的一處公寓房。”
“還不錯。”
“是挺多的——只是,咱們這房子畢竟住了這麽多年,這兩棵大樹,這雞窩,這三間屋子……畢竟這麽多年啊。”田桂榮很感嘆,但又沒有辦法,也只能感嘆一番。
平安随着母親的話環顧院子,每一眼看到的都是昔日的生活,處處都是熟悉的情景,都是熟悉的感情。平安有心安慰田桂榮,此時也就沒有表現的特別沮喪:“換個地方——也好。”
在這個院子裏,平安見過了所有的一切,眼淚,歡笑,甚至生死。這大大的院子仿若一個大熔爐,把平安所經歷的一切都包容進去。平安舍不得這個熔爐,非常舍不得,然而不得不舍。
人活着總是要經過一場又一場別離,平安也逃脫不過。
平安克制住感情,不讓自己去想奶奶和父親,甚至是陸海都不能想。他看着這個院子,福至心靈一般,伸手拍拍柿子樹的大樹幹。
平安又問:“什麽時候開始建設?”
田桂榮沉吟片刻,才有點不确定的說:“聽說是年後。”
平安此時才覺得那麽點安慰:“這樣,還可以在這家裏過最後一個年。”
田桂榮點頭,又問:“咱們是要房子還是?你怎麽想呢?”最近田桂榮總是有意無意的讓平安說出一些想法和決定,并讓他出去更多的接觸外界。
平安這時就想了想,突然形成了一個很奇怪也很大膽想法。如果……如果可以趁這個機會離開這裏,那自己是不是就能擺脫這十幾年的“傻子”,重新做人了?
平安的這個想法急速的在腦子形成,并且越來越明晰,逐漸滾成一個大雪球,占了滿腦子。此時就大着膽子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媽,你覺得我們兩個離開這裏怎麽樣?”
反正這裏沒有了土地,沒有了家,離開這裏去到遠方,去一個村子裏的人都不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一份新的生活!
對!離開這裏,一切還有機會——只要離開就行!
他到這一刻才深刻地明白,所謂的過去其實從未忘記,只是不願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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