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逄府樓(4)
邝簡坦然地點了點頭,幾乎是理直氣壯地:“是的,當時出現在三樓的所有人,都值得懷疑。”
此話一落,屋內所有人立刻都變了臉色:原來剛剛邝簡和他們說了這麽多,就是為了引出這樣一句話,被懷疑的警惕與不滿交替出現在每個人的臉上,阮元魁大皺眉頭,手掌砰地拍在桌案上,黑着臉嘟囔一句,“豈有此理!”
邝簡神色如常,錢錦卻已經替自家老大尴尬得腳趾蜷縮,正在此時,忽有錦衣衛在外間叩門,說應天府差役剛剛送來八份要緊的呈帖,說是與破案有關。衆人心中又是一亂,心道,應天府什麽呈帖能與此案有關?這邝簡才來逄府半個時辰,是什麽時候向本府傳遞的消息?
錢錦不等邝簡吩咐,兔子一樣竄出去接,緊接着畢恭畢敬地遞到邝簡面前,邝簡神色平常地拆開信封,取出其中薄薄的幾張紙片,握在手中,這才與屋內衆人解釋:
“去歲夏天應天府為捕盜緝賊,經守備衙門與巡撫兩院特批,設立’公牍之庫‘,即将各衙署可公開的案牍舊檔備份彙總到我應天府中,只要是在金陵六縣長居之人,其身份履歷、婚姻嫁娶、官職拔擢、稅務報收皆記錄在冊,半個時辰前,也就是在下剛到府上,問詢了樓上諸人的名字,府上留守差役快馬加鞭,剛剛将各位的身份送到——”邝簡目光掃視衆人,和氣道:“如何?諸位要聽聽一聽自己的案籍履歷嚒?”
若是說邝簡之前懷疑諸人,是讓他們不滿,如今這一下則是讓他們恐懼與忌憚了,屋內之人都是何等身份,自己的案籍履歷怎可在應天府留檔?可是邝簡剛剛也說,應天府此庫乃是守備衙門和巡撫兩院特批,他們有意見也沒處說去,只能死死盯着那一沓紙帖,一臉的掙紮。
阮元魁:“’公牍之庫‘,此事本官倒是不曾知曉。”
邝簡:“這是為捕賊緝盜所設,大人明禮知法,當然少于聽聞。不過諸位放心,應天府有權限之案牍皆乃各部可查閱之備份,一則無刺探陰私之事,二則無洩露張揚之虞。”
此話說完,諸人臉色稍緩了些,但仍緊繃着不說話。
無人圓場,只能邝簡自己不疾不徐地推進下去,“死者,逄正英,建寧府人士,洪武二十五年生人(51歲),洪熙元年其父以疾辭官,其代領校尉職,正統元年春因奇功拔擢,授北京錦衣衛副千戶,正統五年升金陵鎮府司指揮使。家中育有一子,乃原配周氏所出,正統二年周氏病故,三年續娶榮安郡王之女秦氏,隔年誕有一子,不幸早夭。正統十三年秋,購開平王府宅……”邝簡讀着這履歷,知道不用過幾日,這後面還會加上一句,“正統十四年三月四日夜,亡。”
緊接着,他擡眼看了看諸人,“這履歷案籍,沒有錯誤罷?”
秦氏與儲疾表情悲痛,聞言輕輕搖了搖頭。
邝簡知道他們現在內心比較複雜,也不逼迫他們,掀開第二張,繼續讀:“阮元魁,仁和人,永樂四年生(43歲),宣德元年進士及第,授行人司行人,正統七年夏,遷金陵戶部鹽倉檢校……”
“儲疾,吉安府泰和人,永樂十七年生(30歲),襲任錦衣衛校尉,正統元年随逄正英拔擢……”
“逄夫人秦氏,湖廣荊州人,永樂十九年生(28歲),榮安縣主,正統三年秋嫁北京錦衣衛副千戶逄正英,正統四年春誕有一子,早亡,正統五年,随夫遷任金陵,多籌辦佛會、詩會,頗有令名。”
“公牍庫”還真的如邝簡所說,都是些升遷嫁娶的大事,并無什麽新意,衆人聽着幹巴巴的,警惕之心松懈下來,難免覺得無趣,偏偏邝簡自己讀得十分投入,讀到秦氏那張輕輕“咦”了一聲,之後又重複一次,“正統三年秋嫁入逄府,正統四年春誕有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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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起頭來,問:“夫人,這上的記載,沒有錯罷?”
他突如其來問話讓衆人警覺了起來,各自心中稍一思量,盡皆看向了秦氏:“這……”
婦人懷胎十月方才産子,他剛入逄府不久,怎麽會隔年春天就誕生孩子?
秦氏的嘴唇白了,她看着邝簡,喉頭緊張地滑動了一下。
“小嫂子……您那孩子,莫不是……”阮元魁瞠大了眼睛, 震驚地問:“不是逄大哥的?”
秦氏沒有否認,也沒有回答,嘴唇緊抿着。錢錦又聽得一驚天內幕,心中得一片翻騰:是了!秦氏今年年方二十八歲,當年她嫁給逄正英時只有十七歲,而是時逄正英四十歲,官拜北京錦衣衛副千戶,職位雖高卻也不是獨一無二,若是這秦氏只是尋常人家的小閨女倒也罷了,但是着秦氏年輕美貌且又家室卓越,若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隐情,哪能有如此的婚配?
邝簡倒是神色如常,看着秦氏輕聲問:“夫人,您是郡王之女,婚姻多有良配,不知正統三年時為何會擇逄大人這位夫婿啊?”
秦氏擡起頭,看着邝簡的目光頗有些淩厲:“還能因為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罷了。”
她這話說得冷靜無情,邱翁卻在這樣的氛圍中緊張起來,忍不住插嘴道:“小邝捕頭是在懷疑夫人嚒?誰想害大人都有可能,夫人肯定是沒有的,他們感情十分恩愛,大人也未曾對夫人有過任何不滿,便是這樓宇都是大人送給夫人的禮物,夫人怎麽可能害他!”
阮元魁不冷不熱地接口:“逄大哥對她的确是死心塌地,但襄王有意,誰知神女如何作想?也怪本官之前還羨慕過逄大哥有這樣好的姻緣,想不到其中竟有這等的事情。”
秦氏的臉色一青一白,顯然在極力地忍耐。
邝簡看着這個倔強的女子,繼續問:“夫人,您的兒子是如何喪命的?”
逄源忍不住喊道:“小邝捕頭……”
可秦氏卻沒有回避,她緊緊地繃着嘴唇,一字一句道,“當時是春末夏初,我的孩子心肺弱,誤吸了楊花,窒息而死。”
明明沒有什麽多餘的解釋,可她每個字都凝着她巨大的悲恸。阮元魁輕輕“呵”了一聲,他人長得瘦如篾片,聲音也也尖銳得如篾片般尖利刺耳,“不該下生的孩子老天本來就是要收走的,來路不明的小子,誰知道長大是什麽樣子。”
儲疾手背上青筋跳起,忽然作色,“阮大人!請慎言!”
到底是武官,儲疾一怒,氣勢便如一道劍光,直直地射向阮元魁!阮元魁當即便火了,高聲道:“本官是在為你的老上司抱不平!她懷着別人的孩子進門,打的是你上憲大人的臉,這麽多年了,她為何一直不肯生育,是不是嫌棄我阮大哥年老?我看今日之事,八成跑不了她的,保不齊就是這個婦人懷恨在心,謀殺親夫!”
“大人你渾說什麽呢!”
秦氏緊緊地閉上眼睛不肯辯解,這一屋子的人,儲疾、逄源、哪怕就是邱翁,都跟着激動了起來。
邱翁:“小邝捕頭說了,兇手是個男子,夫人力氣不足,如何謀殺親夫?”
阮元魁倒不針對別人,直接橫眉冷對邱翁:“這有你什麽說話的份兒,她不行,你可以,你如此維護你的女主人,便可替她行兇!”
“我……我……”邱翁喘着氣,看了阮大人一眼,忽然朝着邝簡的方向跪倒在地,“小邝捕頭明斷啊,老奴與夫人的确在私下中說過幾次話,可最初也是因為去歲喪子,老奴在府中偷偷燒符紙被夫人看到,她體諒老奴,看我還堪驅使,向大人舉薦我來承這大樓的工程,都是些主仆間的正常問答,哪裏就有這些烏七八糟的陰謀……”
秦氏頭痛欲裂,食指抵住太陽穴,“邱翁,你的事與此案無關,不必自揭傷口,快起來吧。”
邱翁還不肯起身,一遍遍重複:“夫人是不會害大人的,小邝捕頭明斷啊,明斷啊……”
“大家且都別争了!”逄源看着屋中一片混亂,搓着手指焦灼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語出驚人道,“別争了!是我……是我殺的……!”
屋內的空氣仿佛驟然間被抽幹了。
所有人一齊轉頭看向他,然後七嘴八舌、不約而同地問:“你殺了你父親?”
忽然間,情況更混亂了。
逄源趕緊擺手:“不不不,不是,父親不是我殺的,是弟弟……”然後他轉向秦氏,眼含愧疚:“母親,對不起,當年是我糊塗,我剛失去了母親,父親就迎您入門,您隔年生下孩子那段時間,是我身邊的嬷嬷撺掇,說父親有了幼子,就再也不會疼我了,我便……我便在一天午睡之時,支走了用人,摘了一捧楊花……”
那一刻,秦氏迅速地掩唇瞥開臉,肩膀随着那隐忍的哽咽聲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這件事……”
邝簡沉吟着,在一片靜默中看着逄源:“逄大人知道嗎?”
襁褓嬰兒雖然年幼,但也是一條性命,長子殺了幼子,這讓他很想找個因由把這個腦子缺弦兒的糊塗蛋抓起來。
“知道的知道的!”逄源完全看不出眼色,忙不疊地朝邝簡點頭,“父親知道之後狠狠地責罰了我,母親也是因為那件事積郁成疾之後才不能生育,但是母親深明大義,一直待我很好,父親在世時不假辭色,還是母親一直護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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