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寶瓶鎖(1)

錢錦面色複雜地看着這個逄府未來的主人,一時生出給他兩巴掌的沖動。他說自己年幼不懂事,可是當時他分明有十一歲了,他說秦氏“深明大義”,可當年剛剛生産完的秦氏,也就只有十七歲吧,他害死了她的孩子,一句年幼無知遮掩過去,當真殘忍。

邝簡看着秦氏的臉色,猜出她最開始便是知情的,逄大人當年一張大被蓋過家醜,苦主如今引而不發,外人倒也不好做什麽了。邝簡有些郁悶地掀開下一張紙帖,繼續道:“逄源,建寧府人士,宣德二年生人(22歲),正統七年參加秋試,不第,正統十一年參加秋試,不第,正統……”邝簡面無表情地停下來,沒再繼續往下念了。

逄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小邝捕頭見笑了,我學問做的不好,一直努力,一直考不上,父親很嚴厲地鞭策我,可結果總是不盡如人意,不過……人也不一定非要走科舉一路嘛,逄府還算有些家底,也不必非要我考個進士。”

邝簡揚了揚眉頭,不置可否,但看着遠處邱翁臉上一抹異色,開口問,“邱翁,你可有什麽要說的?”

那邱翁忽然被點到,慌亂了一剎那,緊接着趕緊垂下頭:“沒有,老奴沒有要說的。”

邝簡堅持道:“但說無妨。”

邱翁只好苦笑着搔了搔頭,為難道:“老奴想說,府主去世了,以後再沒有人鞭策着源哥兒讀書了……”說到這裏,他似乎也覺得自己身為下人多管閑事了,趕緊往回找補:“不過公子說得也對,逄府家大業大,哪怕做個鄉紳一輩子也很好很安逸的,很好的……”

邝簡殊無表情地擡了下眼,心道:是啊,是很好,可別讓他考了,若真歪打正着考上了将來還不知要禍害誰。

邝簡之後又讀了邱翁的一份呈帖,那是諸位呈帖中最簡短的:姓名、籍貫,何時入逄府為奴,寥寥幾句,并無可深究之處。邝簡整理完那些呈帖,朝衆人淡淡道:“嗯,好,那在下這就問完了,辛苦各位配合了。”

逄源還有些驚異:“嗯?這就問完了?”

說着看着手中還一張紙未展開的紙帖,“那一張是……”

邝簡:“是此樓的匠師的,在下等會兒還要問他些事情,不過因諸位剛剛說的多有隐私,我便沒有急着傳喚,儲千戶,現在讓人去喊一下這位殺匠師吧,有些事情需要和他确認。”昨夜逄府為大樓慶賀,它的主造人必然也在席上,邝簡說着朝向衆人:“諸位若是想聽,可以留下一起聽聽。”

冷面捕爺的言辭終于和氣了下來,逄源被審問時當然十分緊張,但是一聽說可以看着審問別人,便忽然來了興致,秦氏此時調整好心緒,趁着這個空檔讓人上了茶水點心,衆人喝了一口茶,一口氣都情不自禁地松懈了下來,阮元魁背靠着圈椅,看着邝簡問道:“小邝捕頭這是心中已經有數了嚒?那我們可以離開逄府了嚒?”

邝簡禮貌回道:“暫時還不可以,大人稍安勿躁。”說着他垂下頭,看了看手中最後那一張呈帖:“殺香月。”這姓氏倒罕見,邝簡心中轉念,緊接着一如方才一般清晰讀道,“殺香月,師承阮安,宣德元年生人,金字匠牒,胡山雁北人,正統十年任職工部主事,參與修整京師宮殿,正統十二年,督統北京漕河疏浚,正統十三年,營造智化寺及……”

“諸司府廨。”

一道清潤好聽的聲音補上他的尾音,邝簡眉梢一動,擡頭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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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香月師傅是府主從北京請來的。”

秦氏輕緩地綻開些笑意,在旁緩緩道,“此人乃營造奇才,四年前重修北京城池,他連圖紙都不必看,只要實地走上一遭,尺寸方位全數出來,工部官員跟着他拿數據直接執行便可,從無出錯。”

屋外的鳥兒啁啾一聲。

罕見的,阮元魁都在幫腔:“是啊,香月師傅的營式建造可謂天才中的天才,北京的王大太監都十分賞識他,要不是他生病來了金陵療養,我等也沒有這個福氣請他造房蓋屋。”

來人移步上前,邝簡一手支案,一手執帖,忽地眨了下眼睛——

淡紫色的衣裾,容長臉,丹鳳眼,身材高挑,鼻梁窄且秀氣,逄府因兇案一夜勞頓,這人神情雖然疲憊,但氣度仍沉靜異常,見禮後緩緩道:“貴人擡愛了,阮大人要改造庭樓的木材,已經運到金陵西水碼頭,這幾日就可卸貨。”

阮元魁擺手打了個哈哈,“這個不急不急。”

寒暄幾句,秦氏撫案起身,有些疲累道:“各位且問吧,婦人先告退。”

衆人随着她的動作也紛紛起身,待秦氏走後,殺香月落座,邝簡這才像第一次見他一樣,平板地問,“殺香月,是吧?”

“是。”年輕的匠師看着他,有些拘謹地點了下頭。

“只是些普通問題想問問你,你不要緊張。”說着,邝簡起身走到殺香月面前,低着眼,将書房鋸下的那把木鎖遞給他看:“這是你草圖命人打造的罷?”

殺香月:“是。”

邝簡:“這是什麽木頭?”

殺香月:“紫光檀,沿海也叫’當歸頭‘。”

邝簡:“我看這木頭全都是在書房用。”

殺香月:“是,這種木頭色澤光亮,質地也密實。”

邝簡:“大明似乎并沒有這樣的木料。”

殺香月:“捕爺好眼力,這是海外運來的。”

邝簡:“用它是有什麽說法嗎?”

殺香月:“開運。黑色木頭最适書房,那兩側的藥櫃也是聚財化煞,開運用的。”他仰着頭看邝簡,聲音被壓得低徊,但語調依舊沉穩,不疾不徐,說到此,他想到什麽苦笑着垂下頭去,輕聲道,“籌建時心意都是好的,只是沒想到昨夜出了太平教的事情。”

風卷珠簾,“嘩啦”着吹動了一下。

邝簡扶案在殺香月身側圈椅中坐下,殺香月手腕骨繃出起伏的青筋,伸手為他推開小案上的茶具,阮元魁抱臂審慎地坐在原位,逄源好奇地朝這邊看過來,邝簡在小案上兩手翻弄着那木鎖,儲疾則向前走過去幾步想要看得真切。

“這個鎖能從外面鎖上嗎?”邝簡忽然問。

殺香月:“什麽?”

邝簡:“這個鎖能不能讓人在外面卻在屋內落鎖?”

殺香月露出被冒犯的表情:“當然不能。”

邝簡點了下頭,“別介意啊,”說着目光轉向邊角的邱翁,問道:“邱翁,這樓中所用是否有圖紙的案底存檔啊?能否拿來一看?”

逄府這樣大的工程,存檔自然是有的,不消半盞茶,邱翁拿來了厚厚一摞的卷冊,翻到了書房一頁,邝簡接手去看,這才發覺這棟樓宇門道頗多,尤其是逄正英處理公務的書房,真乃一窗一鎖都大有來頭,他手中的這把木鎖名為“寶瓶鎖”,上面外觀制式、橫截、豎截皆記錄得十分詳細,邝簡展開木鎖的剖面與圖紙上的對照,着重比對斬露出來的內芯的長短,比較後的确一般無二,沒有誤差。

殺香月垂着眼,蹙眉,不說話。

邱翁則在旁解釋:“這大樓中的一應事物都有營建留檔,承辦的匠坊、木質、工期、負責的匠師全部都在,殺師傅承建此樓,只負責最初的草稿制圖,捕爺若有疑問還可以去問經手的匠師。”

邝簡看了一眼底下标注:金陵城西興業工坊,朱十。可他心中疑慮,還是要向設計者本人詢問:“讨教匠師一個問題,您看這個鎖的內心是勾嵌的制式,可既然鎖孔留得這樣大,那為什麽鎖芯不與它配套呢?這樣的鎖難道不是稍稍一壓,就可以落鎖了嚒?”

殺香月嘴唇輕動,面無表情道:“是因為木質。’當歸頭‘沉重質密,如果鎖芯過大,落鎖會很不方便。”

邝簡觑着他的神色,“那可惜了,這把鎖已經壞掉,邝某不能親手一試。”

儲疾抱臂皺眉不語,邱翁托卷讷讷不語,殺香月輕輕将目光轉過去,不語,只有阮元魁起身走過來幾步,有些謹慎地問邝簡:“小邝捕頭是看出這鎖出什麽問題嚒?有人動過手腳?”

邝簡答:“阮大人說笑了,我又不懂這個。”

儲疾之前破案不得寸進是因為反複糾結在兇手如何進入的書房,邝簡來後雖然直接跳出這個死胡同,按照正常的命案順序先采集線索,詢問疑兇,可是繞了這樣久,還是避不開這個原點:兇手到底是怎麽做到從外面把鎖落下的。

阮元魁舒緩了一口氣:“要本官說,我等凡夫俗子根本就不可能做出這等兇案,若不是太平教作祟,便是有鬼神作怪。”

問案結束,邝簡向諸人道了謝,随後直接請諸人離去,自己則徑直走到錢錦面前接過審問記錄往前翻閱,他神色平靜,弄得逄源、阮元魁等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儲疾只能充當起送客的角色,殺香月走到門口,忽然回頭看了邝簡一眼,緊接着飛快地收回視線,走了出去,等其他人都送出去,儲疾看着邝簡的神情,輕聲問:“你知道兇手是誰了?”

“是有懷疑人選。”

邝簡翻了塊丁子香嚼在口中,神色平靜道:“不過現在不太方便說。”

儲疾立刻警覺起來,壓低聲音:“是哪一種不方便?是因為兇手身份貴重?”

“怎麽可能?”邝簡輕輕睜大眼睛:“是手裏現下沒有證據。”

說着他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門口,沉吟道:“千戶且把那位匠師偷偷放出去吧,他在府上也起不了什麽作用。我現在去找人證物證,府上的情狀還請儲千戶再堅持堅持,三個時辰內給你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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