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寶瓶鎖(2)
城西,興業工坊。
在逄府消磨了許久,誰能想到才堪堪過去一個時辰,整座城池剛剛睡醒般開始起身勞作,
皮市街隔街一條不起眼的小路上,滿街都是作坊,紮紙的、紮竹子的、箍桶的,邱翁說金陵城西只承辦了逄府的小件,其餘大貨都是蘇州府承辦,但興業工坊在這條街上兩層樓高,門面軒敞,上工的師傅、學徒、樓外的推臺車走走停停,材商拽着主事遞煙葉攀交情,新來的材商不懂規矩,二十才卸得七轉八歪,堵得半條街水洩不通,好在興業工坊的堂倌是個活泛人,蹬蹬蹬地沖了出來,提高了調門開始大聲指揮。
那人小個子小眼睛,有一點尖嘴,一身土棕色小褂在大木頭間靈活穿梭,活像一只巡邏的松鼠,待他三下五除二疏通了道路,目送着後車辘辘地遠走,他兩手往腰上一掐,心滿意足。
此時兩副生面孔正朝大門走來,堂倌眼見打頭的男子黑衣白褡,衣着簡樸瞧不出身份,但舉止氣質別有不同,另一個窮酸書生模樣,睜着一雙眼睛新奇地四處探看,他摸不清來意,只熟練地一點頭,哈着腰引着人往裏面引:“兩位客官瞧着眼生,辦貨還是找人?”
“訂小件。”
說話間,黑衣男子已經大步進了門,“朋友介紹這兒的朱十師傅手藝好,來找他定件。”
那館班立刻牙酸樣地一咧嘴,“不巧,我們興業坊不做零星,隔街能訂小貨,立等可取。”
來人低聲一笑道:“小哥通融一下,”說着客客氣氣地拿住他的手腕,放了一小錠銀兩,“逄府邱老介紹我來,錢不是問題。”
黑衣男子手勁兒不小,那館班有些吃痛着收了銀子,當即笑逐顏開換另一幅面孔,“客官您早說!逄府的邱老是吧,那是大主顧!小件大件兒都能給您安排!不過吧,殳師傅昨夜他下工晚,現在還沒來,您要不在這兒稍等一等?他到了我喊您?”
逄府能看中的朱十想來是經驗豐富的老師傅,老人家來得晚一些,也情有可原。
“不急。”男子推謝了他從桌堂裏掏出的瓜子、果脯、茶水壺,直接走到門口的木圈椅坐下。
堂倌小媳婦兒般對了下手指,他是見慣勢利之人,還想跟那男子搭話,卻見他一副拒人千裏的姿态,又閉嘴退卻了,錢錦倒是一清早折騰還沒吃飯,趕緊端了疊果脯坐在邝簡身邊去,低聲問,“頭兒,幹嘛不亮身份?”
邝簡找的位置視野開闊,坊內坊外盡收眼底,他撐着顴骨,唇風不動:“查案不是把應天府一搬就行的,平頭百姓聽說自己卷進了殺人的案子,沒嫌疑也會躲的。”
錢錦長長地“哦”了一聲,抓緊小碟子,快速地塞了幾塊,如是這般坐了幾個彈指,他光吃,感覺有些尴尬,便主動小聲和邝簡攀談,“頭兒,兇手是誰您是心裏有數了是嚒?是誰啊?”
邝簡看他一眼,“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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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錦:“屬下看誰都挺有嫌疑的。”
邝簡閉起眼睛養神:“怎麽說?”
錢錦:“逄小公子有動機,且他之前就殺害過他的弟弟,并且此人性格比較軟弱糊塗,很可能為了不願意春試這等小事就向逄大人下手;逄夫人這個人城府比較深,她對逄大人真實想法沒有人能說清楚,她若是想作案可以讓忠心耿耿的邱翁幫忙;阮大人原本都已經沒有嫌疑了,可殺匠師一進來的時候,他明顯不希望別人知道他私下和殺匠師有聯系,并且他是個有些目中無人的大官,卻對您盤問門鎖這件事格外關注,讓人起疑。”
邝簡睜開眼睛,有些欲言又止:“你觀察得倒很仔細。”
錢錦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灰色小帽,忽然有些害羞。他來應天府還不算久,一直被安排在“公牍之庫”打理案牍,他一個月前向四爺反應過,說許多案子差役們自前線傳來消息他看得不是很懂,甚至有時候都不理解這些消息從何而來,為何如此,今日他被邝頭抓來親眼見了一邊如何搜證,如何盤問嫌疑人,自覺實在大長見識。
“那……那屬下猜對嗎?”錢錦有些期待地看着邝簡。
邝簡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此時早就過了上工的時辰,眼見着門口人頭漸稀,邝簡就想再問問堂倌那位殳師傅什麽時候來,誰知這一回頭,堂案後沒了人,錢錦立刻起身往坊內走了幾步,随手抓了個正要續茶水的小工,問,“這都什麽時辰了?你們朱十朱師傅什麽時候上工?”
那人俨然是來得早的,他睜大了眼睛,驚詫道:“朱十?剛剛在這一直與你們說話的那個就是朱十啊!”
錢錦心頭一震:剛剛那個尖嘴猴腮的年輕人嚒?他為什麽騙他們?
“他哪裏去了?”
錢錦還在愣神,邝簡已提起那小工的領口:“應天府辦案,別磨蹭!”
小工被這麽一吓,當即擡手招供:“從後面走了,工坊有後門!”
邝簡二話不說地掉頭出門:“錢錦你走正堂,直接抓人!”
錢錦得了命令,剛剛被愚弄的氣憤全數被頂了出來,邁着大步跑進工坊!工坊裏大都是勤勤懇懇埋頭做工的匠人,整日哐嗵哐嗵地和木頭打交道,讷于語言,氣質敦厚,錢錦大喊着闖進來,所有人都被驚動了,放下手中的活計沒有主心骨地站起來!一個兩個被問到朱十在哪,還呆呆地指了下方向!
錢錦踩着木屑一路暢行無阻,轉過幾才大木折進後堂,當即看到那一身土棕色小褂!
“朱十!站住!”
錢錦大喊一聲,提醒他已經跑不掉了,那朱十嗖地回了個頭,錢錦這才看清這人竟然還在耙收拾東西!不過見他追了上來,朱十手上細軟也不要了,嘩啦啦地推倒一排小件兒,大喊一聲:“去你的吧!”說罷,掉頭就跑!
錢錦被他推倒的東西狠狠一絆,焦頭爛額地嘟囔一句:“豈有此理?!”緊接着趕緊踢開那些形狀各異的小木頭,急追而去。這木坊占地極大,後堂連着後門,竟還有兩百多步!錢錦喘氣如牛,整個人急得冒泡,正以為自己追不上的時候,不想朱十他時運更不濟,他一把拽住後門把手,左右橫拉被什麽卡了一下,竟沒有拉開!
錢錦當即一喜,咬着最後一口氣夠住他的小褂,喊道:“叫你別跑!站住!”
可說時遲那時快,卡主的門“霍地”被拽開了,朱十一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大褂給脫了!外面就是後街土道,早春清寒,朱十跑得一身熱汗,也不管小褂了,錢錦空抓了一手的木屑煤油,而朱十連跑帶颠,在土道上奔命居然還有餘力一邊跑一邊回頭,耀武揚威地朝他一擺手!
“……這無賴!”
錢錦扶着膝蓋喘大氣,臉紅得好要噴血,天可憐見,他每日行不過千步,在應天府就是個看公文的,不管出外勤!
不過朱十也沒得意幾刻,錢錦從正堂緊追,邝簡早就從後路包抄,朱十那嚣張跋扈的的手還沒縮回去,迎面就遭遇了邝簡的一腳!
“……趕上了!”錢錦一喜,當即扶着門激動地大喊:“頭兒!抓他……!抓他!快抓……他!”
知道這朱十頑劣,邝簡那一腳直接照着胸口的氣穴中樞踢的,踢得實實在在,按照尋常人挨了這麽一腳,人先是目眩神迷,緊接着便是軟軟倒地,任他什麽反抗都使不出來!
誰知道這朱十不是尋常人,他皮實得像個球,狡猾得像只耗子,被邝簡那麽一踹他整個人先是狠狠地抽了一口氣,緊接着蝦米般一倒一滾,捂着心口竟然瞅準一條小巷直接橫切了進去!工坊後面都是運貨的大車,車走馬行本就局促,朱十這貓腰就鑽,左突右沖,靈便的小個子竟然在邝簡手裏又溜了個幹淨!
騷亂在小巷裏快速地醞釀,邝簡頭痛,左右看了一眼,踩着粗壯木頭攀上房頂,居高臨下地找到朱十的位置。
不是亂竄,是很有方向地在巷中逃竄。
緊接着,城西當日最引人注目的一幕便發生了,應天府捕快追着個小木匠,一上一下在木坊廊奔馳,那朱十腳下生風,一邊揚頭看人一邊箭步如飛,曲折的小巷裏左右亂竄,明顯是對這一代熟悉,邝簡邁着大步走房梁原本是先他一步,可每當他大踏步要撲下來,朱十總能立刻推倒一根笨重的長木,轟隆隆地絆開他們的距離!這一代養鴿人居多,他倆這一折騰,一羽羽鴿子被吓得撲棱着翅膀亂飛亂落,臨到街口長木殆盡,邝簡踏着木箱飛身而下,那朱十見手邊沒有了可用的東西,吓得顧此失彼,剛巧一架馬車忽地拐進巷裏過來,他手裏不知道夾了什麽,趕緊一步上去,朝那馬兒的脖頸一按!
“走開!”
貨主眼見兩個人竄出來,緊拽着缰繩怒喊!
可已經來不及了,那馬兒被朱十按了一下馬頸,立刻吃痛着驚起,失去控制地直接朝着邝簡沖來!邝簡此時也忍不住暗罵了,側身一讓,在那馬頭上一按,身體借勢劃出,踩着車轅車壁一腳踏上車頂!
那朱十正以為逃過一劫,沒想到邝簡直接湧身而下,毫不客氣地壓住一掌拍在他的後頸,将他整個人重重壓住!
“還想跑?”
身下人的骨頭不堪重負發出“嘎嘣”一聲脆響,朱十當即痛喊一聲,驚起一片鴿子!
邝簡擒住他的右手卸掉那把小刀,想讓他老實點,誰知朱十從土地上擡起臉,毫不客氣地慘叫起來:“殺人啦,殺人啦!”
此地正處街口,兩人你追我趕本來就鬧出不小的動靜,朱十這一叫嚷更是引來無數目光,邝簡臉色一黑,左手繞到他的颌下,狠狠箍住,“閉嘴!”同時右手錫牌一擡,娴熟地朝着駐足而觀的行人大聲澄清:“應天府擒賊,閑人閃避!”路人這才哦了一聲,趕緊走開,只剩下幾只不知所措的鴿子在原地打圈徘徊。
“……你跑什麽?”
邝簡喘了口氣,簡直被這油滑的小子折騰煩了,壓着他的脊背抖出牛筋繩把人牢牢捆住,被制伏的朱十手被別在身後,呼呼一邊喘一邊狡辯,“你們……你們這些貴人無事不登門,出了事情只會抓我們當替罪羊,應天……應天府的邝捕頭親來,我能不跑嚒!”
邝簡眯起眼:“你認識我呵?”
朱十當即變作一臉的讨好谄媚,“捕爺瞧您說的,黑白兩道誰不認識您的臉!”
邝簡冷冷一哼,抓着他的手腕反關節一擰,待聽得一聲慘叫過後,揪住他的發頂狠狠提起:“那你見面就是一句’客官瞧着眼生‘?”
此時錢錦捂着帽子終于連跑帶颠地趕上來了,大喘着氣,扶着膝蓋倒氣,朱十心中苦澀,還要辯白兩句,此時一直鴿子撲棱着翅膀飛過來,一片淡紫色的衣裾闖入他低矮的視線:“捕爺,你們這是……”
朱十身處絕路的心立刻亢奮起來,小雞啄米般仰起頭,激動地大喊一聲:“殺師傅——!”
殺這個姓氏少見,不可能一天撞到兩人,邝簡倏地擡頭,登時火了:“儲疾沒跟你說不許外出嚒?”
殺香月被他一兇,蹙眉小退了半步,“他只是不許我出城,我這買菜而已,離家行不過百步。”
審訊完,邝簡覺得拘着殺香月也是無用,這才和儲疾商量說讓他先回家,有事再召,殺香月是個斯文人,還是個有本事的斯文人,不是他每日接觸的為非作歹的王八蛋,邝簡看着他拘謹地提了下手中的菜筐,又神态小心地看着自己壓着的朱十,忽然間,他良心發現地察覺到自己脾氣沖了。
想到此,邝簡把朱十提溜起來,目光不自在地溜了下:“你家在附近?”
錢錦無聲地睜大了眼睛,那一刻,他懷疑自己竟聽出了自家老大的緊張。
殺香月明顯遲疑了一下:“……是。”
邝簡推了朱十後心一下,一本正經道:“那正好,我借用一下,審個人。”
殺香月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微微長大了嘴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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