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寶瓶鎖(3)

結實的牛皮筋被勒出白印,緊接着“啪”地一聲又迅速回彈。

朱十兩手被捆在身後,咣當咣當地坐在椅子上堅持不懈的掙紮,一邊動一邊哀哀讨饒,“捕爺這也太緊了吧捕爺……”此處是殺香月的居所,鎮定人心的桧木香飄散四周,殺香月主動回避,邝簡在他屋中很不見外地征用了紙和筆,随後,往朱十面前大馬金刀地一坐——

“逄府書房的寶瓶鎖是你造的是吧?”

他聲音威嚴,不茍言笑的時候面相便尤其的冷。

朱十眼珠轉了一轉,一臉為難地點了點頭。

邝簡:“先和你透個消息,我是來查鎮府司逄大人的案子的,他昨夜在書房遇害,你制的鎖是影響案情的關鍵,我等下的問話至關重要,我勸你實話實說,不要想着隐瞞。”

朱十一聽惹了人命官司,面露驚恐,搗蒜一般點了點頭,“哦!”

“那現在開始問了。”邝簡宣紙一展,蘸了蘸墨,“你家在哪?”

“啊?”

朱十懵了:不是命案嗎?怎麽問他這個的問題?

他摸不着頭腦地往城西方向偏了下,“在……在打釘巷。”

“那你怎麽往這個方向跑?”

“……額。”

朱十又梗了一下,人逃竄的時候都是往自己熟悉的地方跑,他若說是來找殺匠師的……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好在邝簡也沒想聽他真的回答,此時又抛出另一個問題,“你怎麽認識殺香月的?”

顯然,這個問題就好答很多了,朱十立刻配合着知無不言:“是去年,很偶然認識的……在城西,大家都是做這一行的,肯定都聽說過,哦,不不不,我聽過他,他沒聽過我,最開始認識他的時候我總愛逃工去賭坊賭錢喝酒,他看我挺不像樣子的,就說只要練出本事,就給我接大府的生意,當時我沒多少錢啊,他這麽厲害的人這麽說,我就努力呗,我苦練了半年多,就做鎖,并且撿最硬最密實的木頭練,嗨,捕爺你知道那木頭有多硬?矬得骨頭都要爛了,真的是尋常木匠都做不了,我天天做,天天鑿,一鑿就鑿半年,他看我成手了才介紹我鎮府司的活兒,我這也是剛做完沒多久,好在他們錢結得爽快,辛苦半年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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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簡沒理會他的嬉皮笑臉,冷冷道:“所以你現在賺了一筆錢,又開始打小差了?”

朱十早晨甩膀子的樣子邝簡還歷歷在目,整個工坊正經木匠都已經上工了,就他還在多管閑事嗑瓜子。

朱十似乎想摸了摸脖子,但是因為手被綁着,只能用肩膀蹭了蹭,“捕爺,你別看我這樣,手藝是沒問題的,不然也不會讓殺師傅看中不是?帶我的老師傅都說,我啊,我這人有靈性,是天生幹這個的料,就是太年輕,性子不太定,嘿嘿。”

邝簡:“逄府做工,是殺香月直接找你的?”

朱十:“私下找?那不能!那成什麽了?是他推薦給逄府,逄府主事來找我。”

邝簡看着他,“所以是他先畫圖給逄府,逄府再發給你。”

朱十:“對。”

邝簡:“然後逄府給你送料,你按照圖紙來做工。”

朱十:“對。”

邝簡:“那他的圖畫錯了你知道嗎?”

朱十嘴巴猛地一合,一時間驚恐地像是塞滿了松果的松鼠。

邝簡心裏有譜了:那圖稿果然有問題。

他淡淡地又重複了一遍,“你知道他圖畫錯了。”

朱十的眼珠骨碌碌地轉起來,聯想到一位大官因此喪命,立刻道:“不是,那圖不是畫錯了,是手稿總有誤差在裏面……”

“不要狡辯!”

邝簡嚴厲地打斷他,“我看過手稿,怎麽差會差出半截?!你知道他圖畫錯了,你卻按照錯圖将錯就錯,沒有向任何人反應!”

“不是!”

“那就是你和殺師傅一起圖謀,要為兇手開方便之門。”

“更不是!冤枉!冤枉!那只是一點點的錯,一點點的……”

邝簡冷漠道:“你承認手稿有問題了。”

朱十急了,急得面色通紅,最終狠狠地憋出三個字:“不是……不……他病了!”

邝簡大皺眉頭。

椅子發出劇烈的聲響,因為着急,朱十恨不能貼着邝簡解釋:“當時他病了,殺師傅病了!我接到那個圖的時候,是冬天,他病了,我發現有問題,但也不是大問題,就是鎖芯容易容易往下滑的問題,您能懂嗎?就是有時候興許它自己就滑下去了,短期肯定看不出來,但是用久了,五年七年的,就能一不小心門自己鎖住,但是不是大問題,總之不是能死人的問題……我猜殺師傅應該是病中畫圖筆誤了!”

“所以你就将錯就錯了?”

“不是!怎麽可能!我砸自己的招牌也不能給恩人添麻煩不是?我想要偷偷改回去的,畢竟是鎖芯裏面的東西嘛,反正外人也看不到,我想改來着!”

“但是?”

“但是那木頭有問題!”

“什麽問題?”

“醒木!它沒醒木!’先醒木,再誇刻‘!這是規矩!”

邝簡緊皺着眉頭,完全不知其所雲。

朱十焦躁了,手腳被縛卻恨不能手舞足蹈,“啊,這怎麽說跟您說呢,就是木頭它有自己的脾氣,木頭離地後會不穩定,到木匠手裏之前都是先要在貯木池裏泡幾個月,然後才能下鋸,對對對,殺師傅院子裏就有,那個小池子您進來看到了把,裏面浮着一塊木頭,爬小烏龜的那個,就是那麽泡着它,木頭越金貴,這道程序越複雜,不然鋸片一下,木材就會裂開,我們工坊往常都是伐木村裏拿貨,貨宗不大,材商是固定的,送來木頭都會提前醒木,不用木匠操心,可是這次的不一樣,那當歸頭是從海外運來的,送到我手裏只有一片,誰能想到外來的洋東西它不醒木啊!我鋸片一下,裂了,這材料便短少了,我也問詢過邱主事還有無木材,問了才知道其餘都送到了蘇州府打家具去了,一個蘿蔔一個坑,根本就沒有多餘的勻給我!”

邝簡:“邱主事也知道這鎖有問題?”

朱十長呼一聲:“哎呦喂我的捕爺,人家是主家,要給我結算的,我哪敢跟他明說!”

說來說去,還是那麽一件事,邝簡運筆如飛,在狀紙上寫好前後起因,口中道:“所以你最後你還是打了件殘次品出去,反正’是鎖芯裏頭的事情,外人也看不出來‘,你就當沒有這件事,直接交了差。”

“……這,”朱十很想撓頭:“也不能這麽說吧……”

邝簡“呵”地輕嗤一聲:“不都是一回事,狡辯什麽。”說着轉到他身後,幫他按了手印。

眼前的捕爺油鹽不進,朱十只能被其擺布,差點被氣個半死。

“放心吧,我這便押他回去了,跑不了。”

成大斌身如鐵塔,聲如洪鐘,一手接過那按了手印的狀子,一手掐住朱十的胳膊,而朱十則像個松鼠一般,一臉冬糧被人偷沒了的表情,百無聊賴,徹底頹了。

應天府外出辦案總遇到人手不夠的時候,通常這種情況,不急的差役都會在街上抓兩個孩子讓他們去報信,孩子到了應天府之後門房的聽差會喊人支援,再給倆孩子幾枚銅板,若是差役找不到孩子就找附近的兵鋪,讓快手拿着魚筒急遞去傳信,若是兵鋪也沒有,他們便會用“機關雀”傳遞消息,像是今早的的幾份名字,就是用錢錦兜裏的機關雀送回去的。

應天府效率奇快,半盞茶的功夫,邝簡的狀子審出來了,成大斌的支援也到了,一點功夫沒耽誤。邝簡讓錢錦跟着成大哥先回去,自己翻出塊丁子香快速地在口中嚼了兩下,吐掉,說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問,錢錦不疑有他,屁颠屁颠地走了。

此處乃城西輝複街,小院坐北朝南,清晨上午時采光格外好,穿過滿牆的紫藤、晚櫻、二月蘭,淡渺明媚地灑進來。

邝簡回頭去看殺香月,小院四牆塗過垩白,擺放得有些擁擠,正中央一張碩大的桧木桌子,是仿唐時式樣的低矮家具,被主人摩挲得邊角翻出頗有年代的姜茶色,上面擺着各式的小件,刃口各異的刨子、小刀、錘子、榔頭,還有一對木質雕刻的肥胖的小鳥,殺香月就站在那桌後的東北角,靠着石欄,喂着他的魚和龜。

“那就是貯木池嚒?”邝簡走過去。

剛剛朱十的聲音那麽大,邝簡敢肯定殺香月肯定是聽到了,但他仍然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紫藤在他身上剪下細碎的花影,他被照亮的手指骨節修長而分明,魚食和陽光便在他指尖簌簌落下。

“不是貯木池,只是養木頭自己玩兒的。”

那是兩步見方的小池子,一泓死水,水位很深,邝簡探過身去看,之間原木露出水面的那部分已經長滿了雜草,上面趴着烏龜,水裏則能看見鲫魚繁生、蝌蚪浮動。

“你畫錯了手稿。”邝簡忽然道。

“我沒有畫錯。”殺香月頭也未擡,在食盒中又拈了一把魚食:“是那張手稿被人替換了,有人利用了我。”

邝簡有樣學樣地在他手中抓了一把魚食,撒下去:“可這件事被翻出來,沒人證明你當時畫的是對的。”

殺香月這才擡頭看他:“可就算如此,他們最多治我失責之罪,證明不了逄大人的死與我有關。”

其實早在邝簡打開木鎖把玩的時候殺香月就意識到鎖有問題了,在看見原稿同時被改動的時候他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可他還是大大方方地承認畫錯了,因為比起混亂的解釋,這是他當時能做的最有利的選擇。

“你這是在自欺欺人。”邝簡說:“你這一環的纰漏并不難查,鎮府司抓不到主犯,他們便會将你視作同謀。”

倏地,殺香月握着食盒的手腕骨忽地繃了起來,因為消瘦,手腕內側便浮出兩條清晰的青筋。殺香月看了邝簡一眼,很想說若不是你,鎮府司那群人估計也查不到自己身上,但這只是使意氣的話罷了,他忍了一下,淡淡問:“捕爺你想讓我做什麽?”

邝簡:“你知道兇手是怎麽從外落鎖的,我要你做人證。”

“我不知道。”幾乎沒有考慮的,殺香月抿着嘴唇直接回絕,側過去的臉頰輪廓顯出幾分生硬:“捕爺你不清楚我這等人的處境:為大府做事的規矩,不聽,不看,不知道,我只是一介匠師,不能随便出頭。”

邝簡環肩抱臂,長久地看着殺香月,是個美人,還是個聰明且明哲保身的美人:“你想要什麽?”

殺香月回頭看他,日光斑駁的眼睛,如夢似幻。

邝簡抱臂:“如果你只是擔心安危,應天府可以提供保護。”

殺香月眼波輕輕動了一下,輕聲道:“我不認識應天府的人,我只認識你。”

邝簡眼底染上春意,抿了抿嘴,沉聲道:“好,邝某答應你,這案子塵埃落定前,我會看護你的安危。”

風拽着晚櫻的枝幹輕輕地顫動,烏龜爬到原木的邊緣,“撲通”一聲落入水中,像是感謝他的許諾,殺香月忽然露出一點笑意:“還有一個問題。”

“你說。”

“捕爺是怎麽猜到我知道這把鎖如何在外面落鎖?”

邝簡忽然抿唇笑了下。他不常笑,這一笑便極動人,他答:“這有什麽可猜的。半個逄府都是你建的,你有什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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