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應天府(1)

吱呀一聲,上浮橋、王府街上的逄府門前,車馬辘辘地停下。

中軍都督府、守備衙門、五城兵馬司,哪個衙門的兵都心比天高,但看這車駕上挑起的水牌,拉車馬兒辔頭上的顏色,長長的街道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攔,待到逄府門前,一個白發花白、身體健朗的老人掀開了墨綠色的小簾,逄府的管事大驚失色,忙不疊地上前相迎,喊了一聲:“豐城侯!”

“要這樣穿過去,這樣……”

殺香月左手的食指和拇指穩穩地叩住兩塊沉重的木塊,右手捏着一根圓柱形鎖芯演示,

他的眼神和善而專注,一雙手看起來極穩、極硬、極有力,手臂因為發力繃出清晰漂亮的弧線,手指、手背、腕骨到小臂,堅硬、冰涼、纖長,好像骨骼上包裹着一層薄而細膩的皮,顯出毫無溫度的石刻蒼白。

“這把鎖雖然是殘次的,但這些偷工減料并不影響它的使用,只會讓它的叩合力變小,更容易鎖叩住,這個時候只要一根線頭一個重物輔助作案就可以将門從內部扣住,重物只要一斤左右就可以完成。”

邝簡緊鎖着眉頭向他提出質疑:“這不可能,一斤左右的重物太明顯了,案發現場不可能有人注意不到。”

殺香月:“也可能是被兇手趁亂收走了,又或許那原本就是屋中的東西。”

“什麽東西?”

殺香月颦眉,搖頭。

邝簡又問:“那你覺得兇手是誰?”

殺香月偏頭,貓一般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責怪他居然考問自己如此蠢笨的問題:“自如出入書房重地,了解大樓施工進展,能在營建手稿中做手腳,這麽明顯,還能是誰?”說罷他思緒電轉,忽然問道,“你在房內有看到一把魯班尺嗎?”

邝簡知道他是想到了什麽,立刻追問:“那是什麽?是放在門附近的嚒?”

“是,是我讓人放在那裏的!”殺香月加快了語速,一臉嚴肅地比了下大小,“大概長五寸,寬一寸,黃銅色。魯班尺,祿官尺,它和’搖錢櫃‘一樣是催運的,要放在門附近,管升官騰達。”

邝簡心想你們蓋房子的講究可真多,真給兇手大開方便之門。

但臉上還是很正色地答:“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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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香月不信任地皺眉:“你确定?”

邝簡壓低眉頭,沉着聲音:“我不會記錯的,我沒看過那個魯班尺。”

殺香月攤了一下手,表示那沒跑了,兇手肯定是用這種方法把門鎖從外叩住的。邝簡苦惱地捏了捏鼻梁,只覺和那個錦衣衛的鞋印一樣無從查起,不由緊皺着眉頭問:“那你家中有類似魯班尺的東西嗎?”

應天府衙門的位置在金陵得天獨厚,它東臨香火最盛的大報恩寺,南隔半坊便是秦淮河,北接富貴閥閱門戶,衙門前後三進,乃洪武四年重建,前為聽事廳,左右四間為辦公直舍,中進正廳耳房,左右泊水六間供差人休閑,後進再有後堂三間,左右廊六間,門屋七間,乃是審訊關押等雜用。

殺香月之前未曾來過應天府衙門,衙門口獸首猙獰,他跟着邝簡的步子有些拘謹地邁進門檻,誰知衙門裏卻是想象之外的景象,聽事廳裏阿公阿婆大聲的争執、差役拿牌拿尺快速地奔走,來來往往的人熱鬧得仿佛集市,鄰近大報恩寺正巧報鐘,雄渾的晨鐘音空空地響徹在衙門上方,這都蓋不住衙門裏面的人聲喧嘩。

其中一人在聽事廳內格外顯眼,他一身風流标致的青衣,身材高挑,托着小小一盞的茶壺,靠在門廊上邊嘬邊看人熱鬧,一眼瞥見邝簡,立刻揚着嗓子喊了一聲:“呦,回來啦?還領了個人回來?”

邝簡步履不停,也沒應和,可這明顯不是尋常人物,殺香月緩緩頓足,朝着邝簡求助:“這位是……?”

那青衣人笑眯眯地接口:“叫我四爺,府裏都這麽喊。”

四爺,應天府推官,官職六品,府內主管坐堂理案,乃是應天府的頭腦人物。

殺香月沒等打過招呼,邝簡回頭看了殺香月一眼,道:“這人多,你進中進院坐,我先去忙。”說着便也不管他了,徑直拽了四爺拐進了左側直舍,留着殺香月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鄰裏紛争中,茫然四顧——

“錢錦都跟我說了,我一下子便猜出你在懷疑誰,東西都給你備好了。”

掩上門,四爺從自己的案頭扔給邝簡兩疊案牍。

邝簡一看,上屬兩個人的名字:殺香月,邱德澤。

早晨調的履歷都是急就章,逄府他那邊要得急,差人查得也十分粗陋,這兩份才算像了些樣子。邝簡道了謝,含了塊丁子香坐下,在案頭翻看殺香月的那一份,四爺施施然地捧着他的茶壺,一屁股坐上他案頭的另一邊:“逄府這事情鬧得挺大啊,現在外面消息封着,要不是錢錦回來對我說,我都沒料到。”

邝簡悶悶地“嗯”了一聲,很快就把手中那份抛出去,“他沒有嫌疑了,燒掉罷。”

四爺接過,信手“唰唰”地撕碎,投進腳邊大肚香爐裏,“那就剩這個邱翁了?”他揚揚眉:“他什麽來頭啊,搞這麽大的事情?”

“邱翁,邱德澤,徽州府績溪縣人士,正統二年秋,納績溪縣遷戶之列,正統三年春,投身逄府為奴。”邝簡一手撐着顴骨,淡淡道:“從時間推測,他應該是北上的遷戶,為了免除徭役,避開遷徙,自願投入逄正英家……”說着他翻過一頁:“哎?”邝簡瞳孔一縮,看着那字跡,驚訝道:“他簽的不是長契,是三年契。”

奴仆買賣須得在應天府備案,一式加蓋應天府钤蓋主人家自己保留,一式應天府留檔,邝簡看着那原檔的賣身立契,有些震驚:“正統六年這立契就到期了,他既沒有與逄府續期,也沒有走?”

四爺倒是見怪不怪:“這很常見,可能是私下續期了,但是沒來應天府備案,也可能是到期了,仆人沒自己主動提,主人也忘了,逄正英這十年飛黃騰達,邱翁占着這份便宜,為什麽要走?”

邝簡:“那我便想不出他的動機了。我問到的情況是他這麽些年在逄府一直默默無聞,去歲才忽然得了主人的青眼,拿到承接大樓營造這麽個機會,既然已經揚眉吐氣了,為什麽要處心積慮地害死主人?能得到什麽好處嗎?”

“你懷疑有人指使他?”四爺想了下:“逄源?那個殺了幼弟的小逄公子?”

邝簡頭也不擡:“他若是有腦力想到在隔間用鞋印混淆視聽,早就考過鄉試了。”

四爺難得看到邝簡這樣一本正經地譏諷人,忍不住笑了,“那秦氏?”

邝簡:“枕邊人想動手不必假手他人,以她的城府若真想殺逄正英,逄正英早死了。”

四爺:“那阮元魁?”

邝簡:“這人連錦衣衛當夜的行動都不清楚,自己還如墜迷霧呢,能有什麽深謀。”

四爺:“錢錦可是很懷疑他呢,說他對殺香月的鎖過分在意。”

邝簡輕輕哼了一聲:“阮元魁找殺香月圖的就是他的風水運勢,逄正英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不應該在意嚒。”

“那儲疾則更沒有動機了,逄正英去世,他地位岌岌可危。”四爺啧了一聲,“不過為什麽一定要有人指使呢?或許就是邱翁本人想殺呢?”

“以奴害主乃淩遲之罪,他為什麽要铤而走險?”

邝簡抖了下手中的立契,堅持道:“若真有積怨,他可以走,眼不見心為淨,他為什麽不走?”

邝簡的問題四爺無法回答,他嘟了下嘴,從旁邊的案頭又拿來一疊紙,“……或許你可以看看這個,我剛在查他的時候,也查了查他那個兒子。正統十年的時候,邱翁給自己兒子在工部捐了監工,但好景不長,他兒子冒捐職官的罪被人抖了出來,審判結果是仗一百,徒三年,幹的就是協助廷采買采石采木、押運各種材料的活兒,原本去年冬天這個年輕人就該回來了,誰知道夏天的時候,人累死在了路上。”

邝簡又沉默了,看着那份呈帖,舉棋不定。

良久,他擡起頭對四爺說:“我知道到現在為止案情已經很清晰了,可是我總覺得這個案子有疑點,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疑點。”

四爺寬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道:“沒關系的,我們幹的就是人命關天的事情,再謹慎也不為過——我剛剛在做查閱的時候還翻到一樁案子,原本不想跟你提這麽複雜的事情,怕擾亂你思緒,現在看來,還是有必要跟你說一說。”

“什麽案子?”

四爺揚了下眉:“正統三年,楊稷案。”

應天府中進的大廳內,木質的龐然大物發出緩慢的咯吱聲。

殺香月尋了個能坐的地方,好奇地看着差役抽出抖落的案牍,緊接着大步而去。衙門大清早就很忙亂了,這中進的泊水間差人進進出出,時而單人,時而雙人,有人抱怨說誰誰誰又進入金陵地界了,線民來報,現在要去派人手監視,估計是江洋大盜一類流竄了進來,還有人來認領失物,差人一邊校對前些日搜剿的賊贓,一邊看失主之前的報案,一邊感慨失主可真有錢,讓人驚異應天府的文案存檔竟如此細密……殺香月常打交道的是城西應天府的副司衙門,那裏人少,門面也寥落,差役都是捧着搪瓷杯無所事事、喝茶吹牛,沒想到金陵正中的應天府竟然是意料之外的忙碌。

錢錦從從後進庭院裏出來,看見殺香月,熱忱地給他端吃的,說朱十在後堂關着呢,沒上刑,只是他擾亂公幹要給點教訓。錢錦剛剛協助四爺調取的殺香月詳細案牍,看過之後愈發了解他營造的本事,對其敬意不由更加深一分,看到他對“公牍庫”如此感興趣,便主動和他講解起來,正說着,只聽外面嘈雜聲忽然間大了許多,好像是有什麽了不得的人物進了府,錢錦眉頭一皺,兔子般直起身體,警覺地向前堂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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