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應天府(3)
日光明亮得讓人擡不起眼來。
朱十不死心地被錦衣衛強行拖走,城中的主幹道上,有人好奇地投來目光,有的人則露出恐懼與嫌惡,朱十被成大斌押來應天府的時候,那個看起來不通人情的成大斌還會用衣服蓋一下他被捆住的手,到錦衣衛這裏,他直接像個犯人在被牽繩游街。
待遇上差距讓朱十感覺到了赤裸裸的危險,去往城東的路上雖然遇不上熟人,但是惶恐已經壓垮了他,他哭喪着臉問身邊的人,泫然欲泣:“殺師傅,這可怎麽辦啊?怎麽辦啊?……”朱十當然不相信殺香月是兇手,他只當是自己不該做高門大戶的生意,出了事情什麽都要往他這等小人物身上推,看着身側人安安靜靜地往前走,一聲不吭,不由便生出幾分祈盼,小聲問:“殺師傅,你說,邝捕頭還會管我們嗎?”
同樣的被綁游街,殺香月可比朱十安靜太多了,他沉着眉目,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總算有了點反應:“應天府的捕頭不算官身,沒有品秩,前面押解我們的那個穿妝花羅的,五品官。”他的眼睛清冷而寂寞:“你要邝簡怎麽幫我們?”
一個時辰前的允諾還言猶在耳,轉眼間他便被污指為兇手、羁押拘捕,不是不失落難過,只是難過也無用,一個小小捕頭能做的事情畢竟還是太少,他還不如想想要怎麽給自己洗脫冤屈。殺香月擡起頭看了看日光下喧騰的街道人流,輕輕對自己說,“……沒什麽,不堪托付罷了。”
朱十一介小人物聽到他口念如此不詳之語,一時間,背冒寒氣,整顆心都跟着涼透了……
“邝無淵,你好威風啊。”
應天府東西兩側唯一一間闊大且采光良好的直舍裏,兩鬓微斑、額庭飽滿的李大人坐于案後,眼中迸射出嚴厲的光來:“逄府昨夜喬遷之喜,請柬都送到你手裏了,你不去,出了兇案你一張口就是三個時辰,那姓儲的後生胡鬧,你也跟着胡鬧,逄府裏關的都是什麽人?你一句話,今天整個金陵都停閣不辦公了?”
邝簡肩膀板正,站得筆直,上司罵他,他就垂頭認真聽着。等李大人說得累了,勻出一口氣中場喝水,他清晰的喉結快速地上下滑動了一下,一絲不茍地插嘴道:“大人,這案子有問題。真正的兇手是逄正英身邊的長随邱德澤,屬下已收集到部分證據,鎮府司現在叛的殺香月不可能作案,案發當夜他根本就沒有上過三樓。”
李大人皺緊眉頭,一邊喝水一邊瞪了他一眼,心道自己剛才那番口舌都聽到狗耳朵裏了。
“你別管這件事了,錦衣衛已經掌握了關鍵證據,書房中有一條秘道。”
“……什麽?”
邝簡猝不及防,一下子怔住。
李敏攢眉又瞪他一眼,“書房東側一排的藥櫃裏有一條秘道!”
達官顯貴的書房中有一條密室秘道并不奇怪,可這條訊息俨然将案情變得更加混亂起來,邝簡一時呆住,不知該如何反應。
李敏:“巡按兩院的大人都來了,豐城伯也被驚動,指揮同知呂端賢呂大人暫代北鎮撫司事宜,要求快速查清案情,那條秘道我們都見了,可以從園中直入書房。知道這條通道的人不多,殺香月是其中之一,之後查問了案發時誰在樓下見過他,不巧的時候,樓下的賓客都說那時沒人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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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邝簡的聲音凝滞了一下,“就算有秘道,若真是殺香月作案他一進入書房逄正英不會毫無察覺,會早早呼救……”不對!他咬牙,事情的關竅不在這裏,他用力地厘清自己的思路,惱火道:“是儲疾指認的!”
李敏背靠圈椅,目光倏地一凝:有些時候,這個下屬的思緒真是敏銳得吓人。
看着上司耐人尋味的表情,邝簡知道自己猜對了,可他并不覺得高興,反而感到一陣難堪:這到底是什麽情況?他離開逄府只有一個多時辰,儲疾為什麽?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敏看着他那糾結的表情,略緩和了聲音:“你也且先別計較是誰指認的,放下你偏執的認定,想一下這種情況是唯一可以解釋鎖為何是從內部鎖上的,從作案手法上看,完全可以自圓其說。”
“怎麽自圓其說?”四下無人,邝簡聽到氣處,也不顧眼前人是頂頭上司了,“大樓竣工之日匠師侵害主家?殺香月衆目睽睽宣告自己建的大樓是座兇宅?這怎麽自圓其說?”
李敏猛地拍案提聲:“那證物呢?你要拿着你那套臆測去呈堂嗎?”
“那鎮府司指認殺香月便有有力的證物了嚒……”
邝簡說到此處,忽然猛地頓住。
“沒錯,他們有,”李敏撫案沉聲,一字一頓,“一份是那張出了纰漏的圖紙,另一份,是你剛剛審好的,朱十的那張供狀。”
“嗖!”地一聲鞭響!
鞭稍回振出淩厲的風聲,“啪”地打出一道新鮮的血痕!
此地乃鎮府司诏獄,漆黑陰冷,刑具繁多,所關皆重刑要犯,大奸大惡之徒。
儲疾呼呼地喘着氣,體力不支撐着自己的膝蓋,凜凜瞪視着型架上的人:他已是五品的千戶,凡事下屬服其勞,早不必親自掌刑,可從昨日到今日他遭到了十餘年來最深切的挫敗,難堪、憤恨、悲痛,他保護大人步驟,以致其喪命,到現在更是不得不将辦案權上交。鞭子卷着他難以宣洩的情緒,毫不留情地揮出,啪啪地打在黯淡無光的肌骨上,蒼老囚犯輕微地呻吟了一聲,在無窮無盡地鞭打,沉重地垂下自己的頭……
“千戶……不能再打了,再打人就不行了!”身側的小旗惶恐不安地上前勸阻。
儲疾一掌将下屬推開,“滾!”
儲疾今年三十歲,他十八歲襲任錦衣衛校尉,十九歲參與楊稷案,仕途十餘年,一路順風坦途。
楊稷案,那是他一生風光的頂點,鎮府司的一樁傳奇,一樁可以讓無數人津津樂道、至今對整個朝局影響深遠的大案,當年的他也曾和今日的邝簡一般銳氣難當,精明強幹,他在鎮府司一聲令下,也曾連副印呂端賢都不敢撄其鋒,他一直記得,自己是有實打實功績的人,不是呂端賢、江行峥那等靠着祖蔭、捐官來鎮府司拿空饷的酒囊飯袋!他如今三十歲,已然官至鎮府司五品,同輩之中不會有人可以比肩他的成就,不會在這個年紀就在這等煊赫的衙門達到這樣的官職!可是……這樣的日子就要一去不複返了,逄大人去世,呂端賢代北鎮撫司全部事宜,江行峥揚眉吐氣,他因為沒有證據,已然落魄到連一個行兇的刁奴都可以威脅他了!
儲疾擡手,狠狠地連甩五鞭!
老朽的罪犯登時皮開肉綻,鞭身的倒刺紮開新鮮的傷口,鞭稍一振,血沫橫飛!可哪怕如此,儲疾仍不肯停歇,他想象着這些鞭子都落在那個罪大惡極的殺人兇手的身上,汗水從他的發間滴落,他憤懑不堪,他毫不留情,鮮血與汗水的迸濺中他狂亂地揮舞着鞭子,一下,兩下,三下!啪!啪!!啪!!!他的心髒跳得越來越快,鞭子越抽越暴虐,一雙眼睛卻在一片血霧中變得愈發嚴寒陰冷!
忽然間,他停下了。
诏獄最外層的鐵門,開阖時發出一道喑啞的、低沉的吼叫,然後是一串腳步聲和小旗響亮的通禀:“儲千戶,殺香月、朱十已押到。”
“無淵!”
應天府中,邝簡剛從李敏大人屋中出來,便直奔自己的直舍,拿了邱翁那一摞履歷就走。
“要去哪啊?”四爺隔着書案,一把拽住這小子。
“鎮府司,”邝簡答:“我找儲疾一趟。”
“你還要淌這趟渾水?”四爺皺緊眉頭,“衙門有衙門的規矩,遵從命令就是鐵則,鎮府司既然擺明了不讓我們插手,你別自讨沒趣!”
“我答應了人!”
邝簡忽然暴躁,一句沖出了口,才曉得有些失态,壓了壓火氣,執拗道:“這件事我得管,呂端賢急着破案,要拿我審的供狀做冤案,我不能查了一半眼看着他們牽連好人,何況我答應了人,我說我要看護他的安危的。”
直舍外的差役剛剛遭了府尹大人一通好訓,此時都有點噤若寒蟬的意思,他倆的動靜大了些,錢錦、小六子都惴惴不安地從外面探過頭來,四爺煩躁地啧了一聲,直接回頭朝着狐朦一樣的小崽子怒吼:“該幹活幹活,看什麽呢!”
說着抓着邝簡的手臂走到直舍的僻靜處,苦口婆心,“這個時候使什麽意氣啊?你怎麽管?府裏上下都幫不了你,能和你裏應外合的儲疾也被撤職了,你還想怎麽辦?”
“我有我的辦法。”
邝簡神色堅決,口氣更堅決,他只是問:“你會告訴李大人嗎?”
四爺一頓,萬萬沒想到被反将一軍:“……說什麽呢……當然不會。”
邝簡點了下頭:“那便好,四爺你等我消息罷。”說着頭也不回丢下風流疏闊的中年男人,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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