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案中案(1)

空氣中卷着微冷的風,月遲遲不睡地在天上懸出淺藍色的彎,雞鳴十分,大報恩寺的和尚還沒有開始敲早鐘,應天府外的大榕樹下卻已經有小販架起攤子、支起鍋,青石板橋上結着白露,待那攤子一熱,清寒的早晨立刻便氤氲出一團團舒服的暖意,引得早行的人搓着手坐下欲先填一填五髒廟。

邝簡踏回應天府時肩頭還披着前一夜的晨露,泊水間的瓦下廳堂,衙門裏的差役們裹着厚厚的毯子枕着手臂睡得東倒西歪,鼾聲打得響亮。金陵這座城池一直如此,不論夜晚多麽光怪忙碌,幾個時辰後的清晨注定要波瀾不驚地洗去鉛華,露出平和、恬淡的底色。

邝簡舉目,瞧見兩道人影正往後堂而去,一人是應天府差役打扮,另一人則身着棕色苎羅,看身影竟是像徽州府那位名訟茹晁,也不知這麽早他為何登門。

小六子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小聲湊到邝簡身邊,低聲道:“邝頭兒,後堂的殺香月讓人放了。”

淩晨的邝簡反應有些緩慢,可瞳孔還是輕輕一縮,“誰讓放的?”

這聲音略有些大了,泊水間的差役們被驚動,困乏乏地翻了個身。

“怎麽了?這麽大火氣?”正當此時,西側的直舍的門開了,四爺一身青衣,撩着棉門簾走出來,清晨裏直舍燈火通明,明亮亮、暖融融地從門裏透過來。邝簡看着他,問:“殺香月誰讓放的?”

“我讓放的。”四爺怕了他似的擺手,把人趕緊拽過來,“發什麽閻王脾氣啊,抓錯了就是抓錯了,強行留置他幹什麽吶?徽州府那位茹訟師辦好手續在後面正提人呢,等會兒就走了。”

這也就是四爺,邝簡深喘了口氣,反手掐腰,不說話了。

“進屋吃口飯養養神再說罷!”四爺絮絮叨叨地,也不管邝簡那越來越臭的臉色,硬把人拽進屋去:“我帶了我家門口的包子,你們不就愛吃那家嚒?人啊,仗着年輕也不能老這麽連軸轉,遲早累出毛病。”

邝簡被四爺連推帶搡,小六子也随着賊溜溜地進去了,主動抓了一個白包子,忍不住邊吃邊問:“四爺您今天來得這樣早,小公子沒送學堂嗎?”

“今日孩子他娘去送,昨晚秦淮河鬧事殺人,這麽大的事情,我在家哪裏坐得住!”四爺答了他一句,又看向張嘴都不情不願的邝大公子,“無淵你且別自己急,府尹大人這兩天忙府試抽不開身,管不了這茬,等會兒三爺準到給咱們安排任務,之後再說哈!”

說曹操,曹操到,四爺話音沒落多久,一個鐵面黝黑的漢子便步履堅實地掀了棉布簾進來,和他一道進來的還有剛剛睡醒的成大斌。小六子見狀趕緊再塞一個包子,打個喏出去了,小小的直舍一時間被四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一塞,頓時局促起來。

“長話短說,”三爺臉色很黑,俨然也是因這案子鬧得一夜未睡,“上面剛定議下來,叫佛樓殺人案現歸檔鎮府司,不歸我們管了。”

兩條長腿架在桌上閉目養神的邝簡倏地睜開眼:“什麽?”

四爺和成大斌情不自禁地對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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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活兒幹?”四爺匪夷所思:“這不是鎮府司那位呂大人的風格啊!”

成大斌:“又是鎮府司,一月兩案,他們是想和我們當兄弟衙門不成?”

“什麽名目?”邝簡反應比那倆人大:“這案子應天府忙了一晚上了,他們說要就要?”

三爺的目光轉向邝簡:“兵備道七日前圍剿了一處太平教據點,上面認定此次胡野遇害與太平教有關。”

太平教一扯出來,鎮府司便名正言順。

邝簡的腦袋嗡嗡地響了一下:大早晨就沒一件好事情,殺香月被放在先,辦案權旁落在後,今日可真行啊。

可這個說法成大斌顯然是不能忍的,昨夜是他一直組織着兄弟奔在前線,現在嫁衣裳說給別人就給別人了?“一個在城西,一個在城東,怎麽就和太平教有關了?兄弟們辛苦一晚上,查的可不是太平教!”

四爺咂咂嘴,雖然不忿,但也只能先勸自己人,“大斌吶,你也別急,應天府今日開始就要撥人去維持府試了,鎮府司截胡,讓他們去查人,也不是壞事哈!”他心情也不好,說着站起身就要去給自己煮茶開溜,朝着三爺漫不經心道:“那這意思他們就不用我們插手了呗,咱們把昨夜查案進展打包給他們,是不是就沒事兒了?”

“這倒不是。”

三爺轉了轉手中的案牍,朝着閑散的四爺道:“你也別急着走,鎮府司那裏,點名讓你和阿簡協助辦案。”

屋外清寒,正當應天府四人議事之時,殺香月披着茹晁的外衣就站在聽事廳外。

遠近聞名的徽州名訟畢恭畢敬地站在殺香月身旁,殺香月則身姿挺拔地看着西側的直舍透出來的燭光,一動不動,許久,直舍的門扉動了,大步流星地走出兩道人影,打頭的青衣男人連比帶劃,絮絮地和身側人說着什麽,繞過回廊偶一擡頭,防不勝防地撞見殺香月——

“呦!還沒走呢啊!”

四爺随口跟殺香月打了個招呼,殺香月禮貌地朝他點頭,緊接着便向他身側人投去目光——

殺香月照比子母橋那夜更落魄,更狼狽,下巴、脖頸青紫一片,耳朵上結着血痂,不知那衣服底下還有無其他傷。他眼中有些怨色,一整晚,應天府沒有一個人來過問過他,沒有一壺茶,沒有一盒傷藥,他眸光閃動,目不轉睛地盯着邝簡,那目光直白得連四爺都有些驚動了,邝簡卻眉目不擡,在殺香月面前徑直走過,邁着大步,直出府門,好像院內根本沒有人存在一般。

四爺敏銳地察覺出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跨出門忽然回了一次頭,上下打量了殺香月一眼——

衙門裏人影蕭疏,霧蒙蒙地罩着清晨的寒氣,這小殺匠師骨秀清相,清亮亮的眼裏沉着一輪的水光,一眼望過來時,又怨又可憐,寸草不生的應天府好似原地開了株凝露的丁香,清麗柔糜地長在那裏,成了精,展了結,一句話不說,卻渾身都在說話……

四爺又看了他身側那位茹晁,唇角若有所思地一勾,沒說什麽,大步走了。

徽州府那名訟那原是李敏大人過堂都要皺眉三分的人物,此時眼看着殺香月自讨了個沒趣,忍不住開口問了聲,“……殺師傅?”

殺香月的眉頭緊縮起來,良久,他将自己額前碎發往後一撸,眼神頓時變為冷峻,“走罷。”

衙門外的馬車早就備好了,茹晁側身引路想攙殺香月一把,卻被人輕輕讓開,殺香月提起衣裾、踩着車凳,直接撩開車簾,探身進去,可是他進去卻不是直接坐下,而是半屈膝地俯下身,垂下頭顱:“義父。”

車內還有另一人,品藍羅衫,顯然是等候多時。他端坐車中,兩手交疊,細膩沉穩的右手拇指上壓着塊古拙的玉扳指,其色渾澄,顏色厚重,哪怕昏暗的馬車中,仍然幽幽地泛出瑩潤的碧綠色。

“出來啦。”

那人聲音低啞,好似剛剛正在小眠,此時慈柔地彎下腰,伸手擡起殺香月的臉。殺香月垂着鴉羽似的濃密眼簾,沒有躲,也沒有遮,翠綠的扳指盈盈潤潤地摩挲在他的臉上,映亮他一小塊肌膚,那大手的主人沒有遲疑,就着冰冷的扳指,啪,啪,啪,緩慢卻用力地,連賞他三道耳光。

“香月,秦淮河上,你好大的風頭啊。”

“目前進展就是這些。”

鎮府司衙門內,邝簡将昨夜大致前後梳理了一遍,數不清的不同的粗細的線條與字符标注狂亂地糾纏在一起,他将輿圖一推,推給錦衣衛看:“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大海撈針,兵分三路,一路去查那三位與琉璃珥相關聯的嫖客,周善、汪永、傅春生,一路人深入城東官宦住區,挨家挨戶問詢昨夜可否有異常情況,一路人掃尾,搜檢貢院附近可否有河階碼頭之外的近水低臺,還有昨夜出入貢院的車馬。”

邝簡到哪都是一副不由分說的大爺模樣,大馬橫刀地鎮在鎮府司,錦衣衛也被他呼來喝去地差遣。

江行峥抿了抿嘴,沒有應聲,沉吟一刻,緩緩道:“邝捕頭為何不查河西一路?”

“河西案發後我親自追過,沒有見到可疑人等,反而是十六樓河東牌匾下龜奴貪財好貨,只要給了孝敬,常常無故放行。”

江行峥扭頭,立刻朝着手下吩咐,“去把閘門下的龜奴抓來核對。”說罷看向邝簡,繼續問:“那貢院呢?昨夜邝捕頭是沒搜查嚒?”

邝簡撐着顴骨,心道這小子嘛呢?不下去安排人手倒先盤問我嗎?

“鄰近府試貢院封鎖甚嚴,出行車馬必須要挨個登記,我此前沒想過兇手會走這條路。”

江行峥緊鎖眉頭,滿腹疑慮,正要再問,屋外忽有小旗來報,“江百戶,仵作上工了!”他蹬蹬蹬走進來,将手中公文遞上,彙報工作:“這是驗屍單,屍體因是軍官,舊傷無數,仵作查驗死者死前新傷,淺刀傷十五處,重刀傷四處,多集中在後心後背,手臂胸口指甲抓痕十處,致命傷在左頸脈和左後心,頸後處有重物挫傷痕跡,死者死前曾服用過烈性房藥,暫無中毒跡象,但除此之外還有一處奇異,需要您親自過目。”

還有奇異?江行峥接過那驗屍單,眼睛快速一掃,驚訝道:“被人閹割了?”

邝簡和四爺忽地對視一眼。

小旗道:“切掉的是卵脬,搬運屍體時因流血太多,沒人留意這裏,也是仵作剛剛細查才發現。”

“行兇者會不會是太監啊?”

錦衣衛中忽然有人提出假設,“許是那人淨了身又進不得宮去,內心積郁久了,便跑到伎館殺人再把人閹了?”

現今世道自宮者極多,有已婚而自閹者、有閹子孫者、有兄弟俱閹者,每年宮中招募太監三千人,往往有萬餘者應招,那些落選的,許多便淹留在北京、金陵等待時機,若是一連幾年都不得選入進宮,的确有許多身體殘缺而內心扭曲之徒。

邝簡轉了轉脖子,嫌棄地撇了下嘴。

還好江行峥還有理智,面對這等獵奇又無稽的假設,反駁道:“若真是太監殺人洩憤,兇手會選偏僻的伎館,文弱病痨的嫖客,不會在叫佛樓裏挑人高馬大的胡統領。”

邝簡就要翻出白眼了,定策不是開百家會,一人說一句各抒己見,這鎮府司有這茶話的閑工夫,人手都鋪開了,“別想着走捷徑了,散下人手仔細查罷。”他好心出聲提醒了一句。

可立刻有錦衣衛不滿地質疑:“邝捕頭,你說的那幾條,除了第一條,哪個不是大海撈針?”

“不然呢?”

邝簡眼梢一擡,橫肘架上背椅,牢牢地看向他,“說來聽聽,足下什麽高見?”

應天府衙門在金陵城正中,東南西北四路貫通之處;鎮府司則是在城東,毗鄰皇城,坐落百官辦公之處。然鎮府司衙門得天獨厚,如此局促擁擠的地界,仍占着一塊不小的練兵場供平日操練,邝簡結束了四方扯皮兒,老牛拉車一樣分布完任務,便趕緊走出來拉着四爺一起喘氣兒,直走到空曠無人的錦衣衛練兵場地,腳下輕輕一點,抓住高處的單節橫杠,手臂舒展,用力而緩慢地拉伸了自己的手臂和後腰——

“鎮府司這衙門風水就是好啊,議事的屋子一點不陰,還有這麽好的一塊地。”四爺舉目四顧,頗為感嘆。

四周無人,邝簡聞而不應,他一宿未睡,此時稍做活動才算舒展開四肢,背部的脊柱傳出一陣陣惬意舒爽的“喀喀”聲,他連做了十幾個伸展,這才輕輕躍下單杠,扭着脖子“唔”了一聲。

四爺卻瞧着他的模樣話鋒一轉,“江行峥怎麽回事?他不像是來查案子,倒像是來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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