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金銀花(1)
翌日清晨,天還凝着沉甸甸的藍,瞧着厚重的雲層仿佛是個陰天,一輛雙辔輕輪馬車辘辘地壓過正陽門的城門石板,過口處,小幫工“馭——”了一聲緩緩停下,拿出過行的印鑒遞過去。不知道是否因為出行匆忙,這車前拉車的馬兒并不齊色,一匹是青,一匹是紅,城門衛兵核對過出城人的身份,記錄“富春堂往無錫貨運一車”,便稀松平常地擺擺手放行。
玉帶嬌坐在一摞書上,心跳得要出來,生怕自己會在城門處被人扣下,還好,城門衛并未出現不同尋常的耽擱,也根本沒有留意她的身份。馬車輕捷地飛馳起來,玉帶嬌撩起車簾去看,此時已到了正陽門外,與東水關外商鋪連楹不同,途經幾家寥落的制扇小作坊後,便沒有了商鋪人家,一條砂石道直通長江碼頭,過了碼頭,便可将金陵遠遠抛在身後。
她出來的早,算算時間也就剛過雞啼,玉帶嬌坐在馬車中盤算,心道哥哥今日府試,要三日後才能出來,那邝簡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進貢院審人,而她人不在金陵,江行峥足以趁此時間将此案打理妥帖,等貢院開院後邝簡再查,此事早便塵埃落定,他再扣着唐老板也是不怕。
玉帶嬌拍了拍心口,如是放下心來,安慰自己待她從無錫回來一切便好了,什麽關口都能過去了,然就在此時,本該駛到碼頭的馬車忽然古怪地一停,玉帶嬌不解,打開左右開的車門,提聲問幫工:“怎麽了?”
玉帶嬌擡頭,緊接着便是一怔。
晨霧還未完全消散去,只見砂石路前的碼頭渡口處,一人黑衣黑馬,環胸抱臂,腳下無聊地踢沓着一枚石子,顯然是候人多時。
玉帶嬌心頭忽然突地一響,但并沒有顯出慌張,沉了口氣,小聲對幫工說:“你如常駛車,看他攔不攔我。”她知道此時掉頭必然惹人嫌疑,不如鎮之以定,碰碰運氣。長鞭一甩,兩匹馬兒依令動了,邝簡如若未見,靠着渡口木樁,不言不語,就在玉帶嬌以為只是一場虛驚時,他忽然擡起手來,穩穩地攔住要上渡口的車馬。
“你是誰?”
玉帶嬌看着他,“為何攔路?”
邝簡擡了擡眼睛,回視這個白衣黃裙的小姑娘,道:“昨日才說過話,玉府小娘子今日便忘了我嚒?”
玉帶嬌的眼睛很大,五官英氣豔麗,不說話的時候有股天然的無辜感,她頓了一下,緊接着露出飽滿的笑容:“你是昨日那位來我家的邝捕頭罷?有甚麽事嚒?”
今日原本是該邝簡和四爺一起來的,但不知為何那不靠譜的男人遲了,這話便只能邝簡來說:“玉帶嬌,你涉險犯案,現要與我回衙門一趟,不能去無錫了。”
他說得刻板,玉帶嬌不驚反笑,直視着他的眼睛,鎮定反問:“為什麽?是小女犯了什麽事嚒?邝捕頭是不是抓錯人了?”
邝簡沒有回答她的話,将懷中的書冊扔到馬車上,玉帶嬌不解地接過,只聽邝簡問:“畫這書的人,是你罷?”
那書內印刻極為精細,二女身影絞纏,姿态生動。
玉帶嬌沒有立即回答,像是好奇似的翻了翻那書冊,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在眼眶中轉了轉,然後看向邝簡——那真不像是一個十五歲女孩的眼睛,十五歲的女孩也沒有她這份氣定神閑、大膽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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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簡好言相勸:“玉姑娘,你沒有必要想太多,我既然能找到你,便是我已經确定了前因後果,你明白嗎?”
玉帶嬌卻甜美無害地笑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只知道你無憑無據地拿了本春宮圖就來抓我,就像你無憑無據便把富春堂的唐老板扣押一樣,邝捕頭,我并非尋常的平民女子,我父乃南直隸巡按禦史,你如此胡來,小心巡院的參本送到李大人的案頭。”
邝簡被她的狐假虎威氣笑,這小姑娘真是好膽色,逃跑被抓個正着都還能如此的鎮定,“小娘子,你以為我在查什麽?富春堂賬簿存金陵城東聚寶錢莊兩個戶頭裏,五分在唐老板名下,五分在你名下,正統十三年,富春堂存利寶鈔五千七百三十貫,金銀二百兩,六層收入都是你手中的那本淫|穢小書,富春堂偷稅漏稅如此之巨,你作為二老板,不該走一趟嚒?”
“按照你的說法,她那天是頂着哥哥的名頭去了貢院,緊接着又去了叫佛樓,殺害胡野之後,拐走了琉璃珥?”
就在幾個時辰前,邝簡主動向四爺說明此事原委,玉府的小娘子按輩分是四爺的侄女,那姑娘父親不在金陵,他提前說明也好讓他心裏有底。
可是四爺顯然是對這個結果有很大的質疑:“你确定琉璃珥不是被擄走的嚒?”
“确定,我在搜證她屋中時就有過她逃跑的懷疑。若她真是被暴力擄走,那多多少少都要掙紮,散落在地上的不該只有軟綿綿、制造不出聲響的被褥、衣裙、字畫,逾窗而走時窗臺上花盆景觀理應是最好警示外屋的東西,可是她的窗臺空無一物,唯一該放在上面的喜陽喜溫的金銀花卻是被擺放在了外屋牆角,而她的遺落在屋中的衣物也有些奇怪,我雖無法判定她衣服是否短少,但當夜她受過驚吓後說要回屋休息,接客的衣裙已經褪下,理應套上寝衣才對,可她一整套白色寝衣就散落在床上……叫佛樓的妓女作證琉璃珥性格冷淡,并無她傾心的男性恩客,這打消了我’她是為情出逃‘的最後懷疑,所以在看到這些反常時并沒有提出任何質疑,但是玉帶嬌……”
邝簡把從公牍庫和下午聚寶錢莊查到的履歷盡數推給四爺。查玉帶嬌并不是很難,公牍庫中很容易發現她與富春堂千絲萬縷的關系,再順藤摸瓜查到聚寶錢莊,便會輕輕楚楚地發覺,玉帶嬌,她才是富春堂背後真正的主事人。
“這是個柔弱的小女子,不是我最初推定的男性兇手,她納入懷疑後,之前一切的推論都變了,恩客和妓女難以交心,但女子和女子卻很容易親近,”邝簡毫不留情地點了點那畫風大膽、奇情暴露的小書:“兇手若是玉帶嬌這樣的女子,那行兇後很可能根本沒有逃跑,而是直接轉變身份以弱勢的目擊者身份出現,而琉璃珥當時指向窗外只意在誤導我,為兇案現場遮掩,那之後的’劫持‘也就根本不可能是劫持,而是琉璃珥趁樓中大亂、弄散衣物被褥之後的逃跑,玉帶嬌在樓外接應她,那盆牆角的金銀花就是琉璃珥為逃跑順利提前做的清障,甚至,這整件事都跟着兇手是女子一起變了模樣,殺害胡野不是她們的重點,重點是她們要趁着胡野之死,讓琉璃珥不引人懷疑又成功安全地逃脫。”
“可這裏有一個問題。”
四爺叩着桌案思索一了一陣,緊接着直接了當的指出來,“你說的目前都是推論,是以玉帶嬌為兇手得出的事件輪廓,不管琉璃珥養花是放在了窗臺還是牆角,被褥衣物散落得是否反常,不管玉帶嬌是不是富春堂的二老板,她畫不畫這樣的小書,這些都是旁證,不足以直接證明玉帶嬌是兇手。不說別的,就說基本的,一個小姑娘是如何殺死一個壯漢的?就算不是一個,兩個,她們是如何做到的?哪怕胡野伎館辦事兒時不設防,或者幹脆被下了迷藥,想殺死一個身經百戰又膀大腰圓的軍漢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何況當時那雅間隔壁還有人,樓裏還有人,并且現在,有人能證明昨夜去貢院的不是玉帶嬌她哥嚒?有人能證明玉帶嬌昨夜出現在了叫佛樓嚒?就算有這話本,這話本上也沒有寫這倆姑娘就是玉帶嬌和琉璃珥,你不能因為她曾經頂替過玉岳上學,了解貢院,有精湛的裝扮易容手法,就這麽強行指認她。”
四爺用力地抿了下嘴唇,“況且你知道吧?她是巡院禦史的女兒,這個案子的負責人江行峥與她有婚約,你不拿出實打實的證據,你連把人拿回府裏都很難辦到。”
玉帶嬌眯了眯大眼睛。
說不清是緊張還是放松,她緩緩舒出一口氣來,嬌楚地朝邝簡微笑:“好,我跟你走。”
不管如何,先把嫌犯帶回去再說,邝簡聞言二話不說便走上前來,要牽引玉帶嬌這輛馬車。誰知玉帶嬌卻忽然擡手,笑吟吟道:“我可以跟捕爺走,不過這車出城是去無錫辦正事的,你扣押了富春堂兩位老板,就不要再耽誤我們做生意了吧?”
“不行。”
邝簡一口回絕,凜然生威道:“這車上有證據,我必須一起帶回衙門去。”
正要下車的玉帶嬌驟然冷了臉色,冷冷道:“我都答應跟你回去,你還想要什麽證據?”
邝簡瞥了她身後那小幫工一眼:“她不就是證據?”
仿佛腦中橫劈了一道驚雷,玉帶嬌渾身的汗毛都跟着一炸,下意識地就要摸向腰間,邝簡一把叩住她手上脈門,森然道,“小娘子,我見你年幼讓你三分,你可別得寸進尺,我與你第一次相見是在玉府嚒?叫佛樓上你喝止我的腳步,隔着半幅屏風,小娘子便以為我是忘了嚒!”
變生肘腋,剎那間玉帶嬌整個僵住,可她身後一直默不作聲小幫工卻猛地突前,操起一根木板陡然砸在了邝簡的手臂上!
“駕——!”雙駕的馬車受驚般狂奔了出去,邝簡猛地一個甩手,趕緊擰身避讓!只見那小幫工瘋了一樣,也不過渡口了,胡亂不堪地操着一塊木板便狠抽馬臀,車輪“哐哐哐”地卷着半個弧線飛馳出去,沿着土道一時間火花飛濺,沙塵四起!
“琉璃珥!”
邝簡當即怒喝一聲,三步并兩步,翻身上馬!
那小幫工卻連頭也不回,眼神堅毅地看着前方,極速狂奔!
“我現在的确沒有證據,可是很快便有了。活生生的人證。”
應天府跳躍的燭光下,邝簡扯了把衣領,嘴角微微翹起,勢在必得地向四爺解釋行動:“唐老板已被我叩住,殺香月不在他自己家中,朱十眼下正守株待兔……我不必親自去抓玉帶嬌,只要她誤以為自己快被抓住就夠了……”
邝簡的桌案上,散落着一疊紙,瘦金體的字跡重重疊疊,上百次只練一個字:逃。
“殺香月能矯造身份憑證,玉帶嬌精通改裝換容,琉璃珥在哪我不清楚,”邝簡捉筆,蘸墨出鋒,一氣呵成,緊接着将那宣紙旋轉,推到四爺面前,“但玉帶嬌只要出城逃跑,她帶誰出城,誰就是琉璃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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