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殺香月靜靜地端坐在提審室內,看着自己的手。

從鶴芝齋被帶出來前,他仔細整理過自己的儀容,審訊桌上一豆燭火,紋絲不動地在他光潔的臉上投下波瀾不驚的陰影,但盤好的發髻、未幹透的頭發多少還是洩露了他被抓捕時的狼狽。

屋中還有一人,那是靠門一側的專記口供的手書,身前一張木盤,木盤裏一支筆、一只硯盒、一疊錄口供的紙,他偷眼觑着眼前的男人,屏息凝神中,無端有些惴惴。

這個男人,他有印象,前天晚上被抓來過一次,因證據不足昨兒清晨放的,不想才過了十四個時辰,又被人擒了回來。手書在這些提審室中見過許多人,坐在那張鐵椅子上,人多少會有些不自然,恐懼的,乞憐的,故作輕松、滿嘴胡話的,滋事撒野、破口大罵的……可這位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他安靜,不做聲,好像眼前一切跟自己沒有關系,眉目沉靜,漠不關己。

“就是他罷。”

成大斌在屋外朝屋內瞥了一眼,“真是耐得住啊。”

此時距離把人抓來已經晾了兩個時辰了,可殺香月動也沒動,長久而自在地維持着那一個姿勢。

上午時,邝簡對成大斌交底此案主使另有其人,成大斌肅然點頭,道:“這才對,不然兩個小姑娘怎麽可能獨自謀劃這樣的兇案。”在聽到殺香月的名字,他黝黑的臉膛也未露出任何的訝異,“府裏的小年輕都喜歡這個人,我老成可不喜歡,第一眼看他便覺得心術不正,像是故意跟我們公門套近乎似的。”

成大斌對邝簡的破案能力絕對信任,他說讓抓誰抓誰,他怎麽說成大斌便怎麽做,被邝簡囑咐帶親信去、不要聲張,成大斌也只當是辦案程序不對,邝簡要使些巧勁兒,他一口應承,直等到天開始擦黑,成大斌理了理掌握地證據,和邝簡對視一眼,大步走進了殺香月的提審室。

“啪”地一聲,成大斌氣勢洶洶地将一摞審卷拍在桌上。

“教唆兩個姑娘殺人,虧你想得出來!”

這提審室安靜太久了,空氣憋悶,氣氛凝滞,鐵塔般的漢子忽然破門而入、先聲奪人,便是裏面的書手都是跟着一顫,但桌後的殺香月像是沒反應過來,視線從自己交握的手指上移開,遲緩地擡了下眼皮:

“……什麽?”

他的表情有些懵,沒睡醒一樣,成大斌兩手撐着桌子居高臨下,聲音低沉而兇狠:“胡野案!還用得着我跟你細說嚒?玉帶嬌、琉璃珥已經押進來了,你自己做了什麽自己不清楚嚒!”

殺香月眼中流露出警惕,但還是那個淡淡的表情:“是誰指認我做了什麽嚒?”

“沒點證據也不會把你叩進來!”成大斌氣勢十足,驟然站直了身體,抱住健碩的手臂,“現在就是看你态度的時候,兩個小姑娘就在隔壁審着呢!你是想自己說,還是被人逼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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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香月交握的兩只手忽然緊捉,瞳孔輕輕一縮。

成大斌是老公門了,手底下過的兇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殺香月再會裝,他也能将這些小動作一絲不落地看在眼裏,他哼了一聲,目光如炬地瞪着他:“主動交代叫立功,你想寬大處理就盡快,待隔壁一吐幹淨,我也不必與你多費這口舌!”

“她們到底說了什麽?”殺香月眼露懷疑,目不轉睛地盯着成大斌。

“是你審我還是我審你?”

成大斌緊抿雙唇,不耐煩地再敲一次桌案,桌上的燭臺“砰”地驚險地一跳,他粗聲粗氣地逼問:“說不說,趕緊的!你是怎麽聯系的玉府小娘子?怎麽買通的牌匾龜公?衙門沒有時間跟你在這兒耗,拿完小姑娘的證詞便要下工了!”

燭火掩映,兩個人一高一低地對視着,成大斌眼見殺香月呼吸轉輕,露出動搖的臉色,胸口正緩緩騰起一股喜悅之情,可就在殺香月張口交代的那一霎,那緊繃的氛圍瞬息間煙消雲散,殺香月忽然“呵呵呵呵”地笑了起來,笑聲清爽明麗,宛如出谷黃鹂。

成大斌的臉色倏地一僵。

“教唆殺人,這可不是小罪名啊……”殺香月帶着悠悠的笑意,眼錯不眨:“人證、物證、口供,差爺總要實實在在地拿出一樣來,讓我分辨分辨。”

成大斌驟然沉下臉色。

殺香月若無其事地叉了叉手指。

他的眼神并不挑釁,一張雲淡風輕地臉,仔細端詳着成大斌的表情,聲音細細緩緩:“怎麽?沒有是嚒?應天府這辦案習慣可不好啊。”

成大斌面色轉為冷峻,冷冷哼了聲,“你且自作聰明罷,我們已掌握琉璃珥當日行兇後是如何離開叫佛樓的,你提供了身份憑證,協助她逃跑。”

殺香月無動于衷地聳了下肩膀:“你說的琉璃珥是叫佛樓的那位名妓是罷?差爺,請您講些道理,胡野案發後我直接被邝捕頭捉了來,應天府上下作證,我整夜都呆在這裏。”

“那是因為你有同夥!”成大斌傾身拍案!

“哦,同夥,”

殺香月臉上掠過明顯的不快,緊接着,又不慌不忙地微笑:“在哪呢?”

他的臉太精致了,燭光下近距離地看,精致得幾乎生出不祥之感,成大斌居高臨下,怒火勃發,那雙細長清秀的眼就仰望着他,靜靜地,目不轉睛地仰望着他:“原來應天府辦案全靠猜嚒?案子破不下去了,所以來我這兒碰碰運氣,萬一眼前這個蠢貨忽然失聲大笑、自供罪行呢?萬一他和兇手真的有聯系呢?萬一自己真的能詐出些東西呢?……差爺是這個打算嚒?”

殺香月好整以暇,輕輕柔柔,痛擊其弱點。

成大斌呼吸轉粗,臉上的血管,劇烈跳動。

“這可不好啊……”燭火輕柔,殺香月端坐于案卻搖曳生姿,他擡着下颌,嘴角微妙地朝着審訊人翹了翹:“玉帶嬌、琉璃珥,這一聽便是兩個小姑娘的名字,應天府現在連小姑娘都擺不平了……啧,真丢人吶!”

門砰地被人從外面甩上——!

屋外,邝簡緩緩地翻動那明顯存在停頓的審訊口供,表情複雜:“他真這麽說的?”

成大斌臉色發青,氣到說不出話來,那手書灰溜溜地站在一邊,不敢則聲。

這倆人誰也說不清楚剛剛的審訊是怎麽變成這樣的,成大斌一場雷霆怒斥準備充分,那身處弱勢的疑犯忽然間便翻了盤。手書确信那人說話時沒有情緒激動,也沒有大喊大叫,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閃電一樣驚心動魄,明明每一句話都彬彬有禮、沒有異常,可聽得最後他竟不知何時停下了筆去看那發聲之人,燭火分明,手書确定那面相白淨的男人沒有掙紮,可困在椅子上的那道鉛紫色身影卻好像已經騰空朝眼前人撲去,那眼神,那聲音,那神态,鎮定妖異地混合出一種如妖似魔的邪氣,小書手背脊生汗,匆匆一瞥,神魂就仿佛已被人抽幹。

成大斌腦門沖血,過了好半會兒才說出話來,開口就是罵這是世間少有的陰邪反骨,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主兒!

“輪軸審訊,他不是厲害嚒,我們審他個三天三夜,就不信他不說!”

邝簡搖搖頭:“沒用的。”

成大斌不知殺香月乃太平教重要頭目,玉、珥二人乃太平教預備信徒,剛剛審訊他只按尋常兇案流程進行。邝簡看完那殘缺不全的口供,成大斌雖铩羽而歸,卻也明确地審出一個訊息來:殺香月确信兩個姑娘不會背叛他。

以往團夥作案應天府很容易提審偵破,是因為湊在一起的多是烏合之衆,他們貪生怕死又心懷鬼胎,提審室一關,人人主動招供、積極變節,可玉帶嬌、琉璃珥不屬于他們這個情況,她們連死都不怕——邝簡不知道殺香月是如何操縱她們,讓她們做到這個地步的,但眼前局面就是:姑娘們不松口,應天府證據不足,殺香月立不敗之地。

“那就這樣放他過去了?”成大斌叉着腰,焦躁地踱步,“等那個徽州府的訟師一來,他又被保出去了!”

邝簡壓着眉頭,抵着下颌:“當然不能放。”

這人太危險了,這次無論如何不能放。

提審室裏,殺香月渾身放松地仰靠在椅子上,燭光映着他半張臉,他怡然自得,閉目養神。

天已經黑透了,然今日衙門事多,還有一些人府內逗留着,外堂人頭攢動,錢錦和幾個小喽啰閑來無事地探頭探腦地湊在一起,一邊看着邝頭那關得死緊的值房,一邊竊竊私語,忽然間,他們聽到一陣急促有力的腳步聲,受那無端的緊張氣場所染,他們情不自禁地轉過身去,身體一繃,嘴上磕絆了一下:“大、大人……”

門“嘎吱”一聲開了——

椅子上安安靜靜的殺香月猛地弓起身體,兇狠地俯下|身去——那是瞬間的變化,殺香月的額角憑空滾出豆大的汗水,眼底垂淚,嘴巴張開,緊接着,那求死不得的痛苦爬滿了他的全身,他手臂拗折,碎骨摩擦,肢體顫抖,如遭極刑。

值房外,四爺一臉嚴肅地探進頭來,朝着屋內人喚了句:“無淵、大斌,過來一趟。”

邝簡與成大斌正讨論着殺香月的處置,此時匆忙對視一眼,斂容悶聲,敏銳地察覺出幾分不妙。

粘稠的深紅色液體,一滴一滴地從殺香月的指縫裏滲出來……

暴烈的疼痛從他身上碾過去,離開了,殺香月深深呼吸一口氣,鼓噪的耳朵裏隐約傳來外面的腳步聲,大概有三人,腳步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許久,他緩過一口氣,擦幹臉上的汗水,把嘴裏那半口血冷靜地咽回去,然後仰起血色盡失的臉,無力地抵住鐵椅子的椅背。

應天府府尹的值房內,李敏匆匆換下官服,聽到下屬進屋的聲音,轉過身來,單刀直入:“怎麽回事?邝簡,聽說你讓大斌擒了個太平教回來?”

這問題太突然,又是興師問罪的口氣,成大斌哪裏知道殺香月的內情,正要阖門的手一頓,目光倏地看向邝簡——

而邝簡心頭一突,擡頭看向四爺——

“無淵,你不能一直這樣一個人扛着。”

昨日深夜,四爺嚴肅的神情還歷歷在目:“上次逄府案你就私自行動,這次胡野案乃鎮府司錦衣衛主理,你瞞着江行峥且不說了,可你審朱十、安排他行動,跟誰商量報備了?太平教一事非同小可,李大人必須知情。”

邝簡蹙緊眉頭,瞬息間壓力倍增,他還沒準備好怎麽和李大人說明情況,四爺已先他一步報告——

與此同時,提審室內,殺香月已經完全從痛苦中恢複過來,毫不講究地将手中未幹的血跡往深紫色的下擺處蹭了蹭,對着屋頂,睜開冷酷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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