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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香月的身份藏得很深,無淵能探得他的身份,一部分原因是他沒有隐藏自己。”
四爺不動聲色地将子母橋上的意外交代清楚,把邝簡的責任摘出來:“還有公牍庫,殺香月對我們府上的公牍庫展現出了很大的興趣,似乎是想查找什麽情報——他有難馴的一面,但也有弱點可以利用,我們現在抛出這個要求,他未必會拒絕。”
李敏不動聲色地看了看自己手下這兩個得力幹将,一靜一動,以柔一剛,“你們說的的确不是沒有過先例,金陵每隔幾年就會出現幾個危險又棘手的人物,若是控制得當,的确是不必囚于牢獄,安排專人跟随看管,”他不急不緩地沉吟:“可殺香月肯束手就擒嚒?你們有把握控制他嚒?”
邝簡現在局面逼仄,既抓不到将殺香月繩之以法的證據,又不想将其正式移交鎮府司,還不能放任殺香月為非作歹,于是異想天開,折衷出了一條通天險道:監管。
簡單的說,就是犯人與衙門達成默契協定,犯人受看管人約束,對外保持一切正常,但不論日夜,看管人去哪裏,犯人去哪裏。
成大斌聽得直搖頭:那殺人兇手就是個脾性不定的炮仗,日夜相對,好比随身帶着顆火雷。
邝簡卻垂眸,整個人從內散發出一股心意已決的平靜決絕:“大人,屬下願意一試。”
前方是一條窄峭至極的路,邝簡這話說完,整個提審室的氛圍都跟着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殺香月輕輕蹙眉,兩手就交疊放在膝上,他幾乎是難以置信地反問:“所以你要親自看管我?”
邝簡客客氣氣地一點頭:“你也不想我在兩個姑娘身上用手段罷。”說着從懷裏翻出一張折好的筆墨,有商有量地遞過去:“如果你點頭接受管束,此案到琉璃珥為止,案卷明日審核移交刑部大理寺,應天府不再牽扯旁人。”
上一盤已厮殺到不分勝負,他平靜地挑釁他,問重開一盤,是否迎戰?
邝簡神色凝重地屏住呼吸,燭光聲影中,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緊張。
“且先拟一套方案出來。”
值房內,李大人略退一步,算是松口答應了邝簡膽大包天的提議。
“但是,”他着重地壓沉了聲音,“此事到我們四人為止,不許向外界透露,一旦發生不可控的情況,或是被我發現其中沒有必要或者行動不當,本官将立刻叫停,扭送他去鎮府司,明白嚒?”
邝簡飛快一點頭:“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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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審室內,殺香月輕輕颔首:“好,我跟你走。”
南宋古禦街與大中街的交界處有一顆高大的橡樹。
此地鄰近秦淮河,清晨始便開始熱鬧,橡樹底下坑窪不平,散亂着昨夜的火柴棍、瓜子皮,早起的幾家早點攤子搶占了地方,胡亂又随意地用簸箕掃帚掃到一邊。
早點攤子裏有一家是馄饨攤子,攤主是個手腳麻利,但牙齒不太好看的年輕姑娘,叫茨菇。因為牙不好看,她說話總是含蓄地包着牙,笑也是抿嘴笑,隔壁的面攤老板是兩個個子很高、腿很長的一對姑嫂,口齒伶俐,塗脂抹粉,每逢齊頭整臉的男人走過,則依鍋靠案辄作媚笑,這附近的本地人,趕馬的、賣柴的、賣菜的都愛往她倆的攤子上湊,擠不過來的才坐茨菇的馄饨攤,還要随着那姑嫂二人打趣,喊茨菇馄饨西施。
今日天剛亮不久,街裏拐角一戶常常無人的門戶,忽然吱悠一聲,開了。
茨菇遠遠地便看到那門裏踱出一個挺拔英俊的男人,高個子,黑衣裳,目不斜視,直朝自己而來。
“呦——!邝捕頭,昨日在家!”
面攤上的小姑子立刻嬌俏地招呼了一聲。
茨菇含蓄地低下頭去,手上麻利地扯面皮包陷,知道自己的生意來了。這人姓邝,應天府當差,人長得極俊,這一帶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知道他,但是這人很怪,一個月大抵只有半個月住在家裏,其餘半個月住在衙門裏,一身黑衣裳,一年不變,一樣的早點,他天天吃。按理說,這樣俊俏的男子總該和幾個漂亮的女子夾纏不清的,但是三年鄰裏,誰也沒看出來哪個女子和他能有公事以外的牽扯往來,此人不好酒,不好吃穿,不好女人,他自己不着急,一群人看着他很着急,據茨菇所知,這人唯一還算得上消遣的消遣就是每個月買許多小魚幹和臘肉,就挂在自家院子的房梁上——那不是他自己吃的,他不開火,那是給貓預備的,夫子廟所有野貓都知道他家。
聽說,他每每回家,滿院子的貓都會鋪天蓋地地沖到家門口迎接他,有閑漢無聊編排,說養貓如納妾,金陵的小媳婦兒大姑娘都不要想了,邝捕頭家裏一群嬌妻美妾他還顧不過來呢。
人走近了,茨菇怯怯地擡起眼,問:“一碗馄饨?”
她知道他的,買定一家便不換了,她從不懷疑他會買別人家的攤子。
可今日竟不同,他答:“兩碗。”
茨菇微微一愣,就是面攤上的姑嫂都變了變臉色,朝他身後看了看,笑臉搭話:“邝捕頭昨兒夜裏是不是沒吃飯吶,想今晨是餓了!”
邝簡沒有說是,也沒說不是,把銅板放在茨菇的案板上,緊接着又是一句反常,“我帶回去吃,吃完給你送碗。”
面攤上頗有姿色的小姑聞言嘴角一耷,一時間笊籬都握不住了:這可不是拈花惹草的人吶,他分明是屋裏有人了!心頭一個急怒交加,悲憤得險些哭出聲來。
邝捕頭雖說明察秋毫,但也不是誰誰都會留意的,此地與秦淮河只隔着兩條街,清晨熱鬧得格外的快,他嫌吵擾,兩碗馄饨一出鍋,他端着托盤就往家裏走。
他推門的時候殺香月已經醒了,烏發濃密地披散着垂到地上,一身淡溶溶的寝衣,蹲在庭院裏正給一只全身烏黑的小貓梳毛,聽到進門聲,他抱着貓立刻起身轉過頭來,腳上的鎖鏈叮叮啷啷地響,貓眼疏離,他的眼也疏離,整個人孤傲、清瘦又不馴。
自己地盤上多出來一個人,不管邝簡怎麽适應,還是有點不适應,他托着兩碗熱氣騰騰的馄饨,不尴不尬地招呼了一聲:“吃飯了。”
邝簡這處宅子布局十分簡單,無穿堂,橫三間,因為少有訪客,正廳他當吃飯用,東次間起居,一床、一臉盆架、一穿衣鏡、一衣架、一案二椅,沒了。西次間空閑,但不算空屋,立櫃、長桌、方桌、圓凳、還有一架碩大的拔步床。邝簡大好單身漢,獨居活得是既簡單又随便,一時用不上的東西都往西次間裏堆,此屋也因少人走動,幾乎毫無人氣。
昨夜邝簡和李大人上報完情況,原想着殺香月那一關如何也要磋磨個幾天才能定下來,不想殺香月能屈能伸,沒有任何異議地接受了。四爺建議過可以先把人塞監牢裏兩天,但邝簡一想那裏的條件,二話不說,直接把人領回了家。
成大斌和四爺在後面無聲地跟随,跨過橋頭時看見還有沒走的力夫,直接點了人讓他們為邝簡安置屋子。第一步毋庸置疑,把屋內所有可以作為武器的尖利物收走,第二步,西次間原本的床帳拆卸出來搬到東次間組裝。
邝簡起初租下這爿小院,就是看中這裏地段好,當差近,房子小,易打掃,一個人住可以,兩個人住也行,再多他邝大少爺就要嫌棄擠了。成大斌和四爺在院子裏看着殺香月,邝簡就一個人在自己起居室收拾臨窗的書桌,為另一張床帳騰地方。要說邝捕頭人在外面人模人樣,井井有條,私底下,男人該有的髒亂毛病他一樣不少,他那桌上亂得不可思議,案牍、筆墨、泥膠板,模具,晾幹的丁子香,沒吃完的蠶豆,忘扔的火燒餅,開鎖的工具,可放大的鏡子,炭黑的锆石,一瓶瓶氣味不明的粉末,還有筆跡潦草到誰也看不懂的“廢紙”,隔間拔步床都拆卸完了,他一張桌子還沒整理出來。
最後四爺纡尊降貴,進屋幫忙,隔着窗戶殺香月好奇地往裏看,露出那麽點想插手的跡象,邝簡淡淡地看他一眼,謝他不輕舉妄動,他桌上的案牍太多,大部分都不是他一個太平教徒該碰的。
許是昨夜邝府這小宅人來得太多,貓都吓沒影了,兩個力夫在邝捕頭整理完自己的桌案後,依次将桌椅立櫃等清出,把西屋那架氣派的拔步床擡進去。拔步床,又稱八步床,挂檐、橫眉、擋板一應俱全,顧名思義也可知其巨大。邝簡一向喜歡樸素優美、穩重大方的家具,他睡得那架拔步床便是最常見的柱式楠木垂花,西屋那架略有不同,那架是榉木海棠,三側镂滿空靈的西府海棠,明顯是張女床——那不是他定的,是他哥來金陵時尋了能工巧匠硬擡來的,邝簡當時潑過冷水,說這架不會有人睡的,他若是帶人回來,也是直接往自己的床上帶,他哥擰不過他,說那先放着罷,萬一将來有個弟媳呢,萬一呢。
殺香月倒是喜歡那張床,眼神明亮地圍着力夫看着他們榫卯組裝,成大斌掏出應天府大獄裏最粗的鎖鏈栓在他的左腳上,他都沒有表示任何的異議,十分有被看守的自覺,然後,殺香月忽然就高起興來,他叮當叮當拖着鎖鏈在東次的房間轉圈,手指頭輕觸過所有的物品,牆壁、床榻、兩套臉盆架、兩套穿衣鏡,臉上露出愉快而期待的笑容……
殺香月自己就是能工巧匠,一椽千金的當歸頭、動辄百年的頂級木,他什麽好東西沒見過,他高興,那肯定不是因為房子啊。
成大斌和四爺将一切看在眼裏,臉上憂慮,心裏發毛。
鎖鏈是用來限制殺香月行動和為邝簡預警的,可對于這樣的殺手給他戴一重枷鎖到底會起多少作用,誰都沒底。如今殺香月立場未明,身份未明,萬一夜裏忽然翻臉殺人,四爺和成大斌來得及做的也就剩下給邝簡收屍了。
但邝簡顯然沒有他們這份擔心,看着殺香月那一臉登堂入室的輕松表情,他漠然地扯過一張半透的屏風在兩床之間加塞,和殺香月劃定好楚河漢界。
成大斌看得腳下發飄,心說這不頂用吧?邝頭您要不就敞敞亮亮的?這賊人一動手您就能知道……
邝大少爺折騰半宿也累了,擺擺手強行送客,門板“砰”地一聲被合上,成大斌對着紋理漂亮的木門欲言又止,心中好一陣扼腕,回頭向四爺慨嘆:“這得是烈士吧?……這是以身飼虎,身先士卒啊!”
四爺仰頭看星,長長地嘆了口氣:“大斌你說的也可能不對,這事兒吧,有兩個極端的發展。”
雖然現在,他也不曉得邝簡會奔向哪個極端。
成大斌純粹是鹹吃蘿蔔淡操心,邝簡這一宿睡得挺好的,屏風後面的鎖鏈乖乖的,沒有響一下。邝簡多年習慣起床早,院子外先是打了一套拳,洗漱完才繞過屏風看了殺香月一眼,還在睡,且睡得很沉,叩着鐵鏈的那條腿露在外面,大腿渾圓,小腿修長,夾着被褥雖說姿勢略欠雅觀,但那側睡的腰臀是真的漂亮。
邝簡要求不多,殺香月在他屋子裏不鬧騰就行,可早上的殺香月豈止是不鬧騰,他在院子裏短暫地高冷過一霎後,整個人就開始陷入迷迷瞪瞪、恍恍惚惚的狀态,嘴裏說出來的全是“可以,行,都随你”,邝簡說吃飯了,他旸着眼坐下,邝簡說把貓放下,他彎腰把貓放下,一副沒太睡夠、想癱在飯桌上再睡一覺的樣子,哪有之前的半點精明。
“我昨夜早先睡不着。”
殺香月恹恹地撥弄眼前的馄饨。
邝簡沒吭聲,就他這副沒精神的樣子,他看出來了。
“我不吃辣,不吃香菜,也不愛吃酸,你下次叫馄饨,能不能讓他清湯只加鹽。”殺香月鼓着臉,有些嬌氣地對他說。
邝簡擡頭看他一眼,悶悶地嗯一聲。
殺香月:“那明天早上咱們吃什麽?”
邝簡不解:“不是說要清湯馄饨嚒?”
剛說的就忘了?
殺香月長大了嘴巴:“怎麽還是馄饨?”
邝簡:“???”
現在是殺香月腦子不清楚還是他腦子不清楚?
對面人一副沒吃就要飽了的表情,戳了戳碗裏的面皮:“這個餡兒不好吃,你看,肉沒有切碎。”
說着低頭咬了一口,吐在手心裏,然後麻利地俯下身去,喂給桌下的貓。
邝簡:“???”
小黑貓連頭帶尾只有五寸,怯生生地扒住殺香月的手,吃了一口又躲進圓凳了。
邝簡看着殺香月那行雲流水的動作,一時間沒鬧準是肉真沒切碎,還是他就是想借口喂個貓。
“所以明天吃什麽?”
殺香月一籌莫展,又問一次。
清晨,對面人穿着寝衣,沒梳頭發,和自己面對面吃飯,還沒完沒了地詢問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邝簡硬邦邦地截斷他:“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很好,飯桌安靜了。邝大少爺食不言,寝不語,吃飯風卷殘雲,無聲且迅速,殺香月有一搭沒一搭地吃,盯了邝簡一眼,偷咬一口馄饨餡,還欲喂貓,邝簡上一瞬捧碗喝湯,下一瞬“啧”了一聲,先他一步伸過手來,迅捷無比地托起他的下颌。
言簡意赅:“殺香月,你吃個飯這是什麽毛病?”
殺香月吓了一跳,嘴巴裏的馄饨忘了嚼,咕咚一聲咽下去,噎得夠嗆。
掌心下脖頸的肌膚絲綢般光潔細膩,邝簡托着他的臉,目光挑剔地審視着他。
“你幹嘛?”
警告的話一次也就夠了,可殺香月明顯看到邝簡看自己的眼神變了,變得幽深難測,像叢林裏食肉的猛獸。
“誰打你的臉了?”
邝簡緊皺眉頭,忽然提問。
殺香月心頭一跳。
應天府說是看守以防止類似胡野案發,但他們打了什麽主意,殺香月大概有數。他被玉扳指掌掴的地方上過藥,在烏青未起之時便塗了好幾層,邝簡這是什麽眼睛,他明明自己對鏡都看不太出端倪。
“別撒謊,也別說是我打的。”邝簡一看就知道他在動歪心思:“大前天你在秦淮河上撒野,我傷了你哪,我心裏有數。”
說罷,他用一種殺香月聽不懂的、很嚴肅、很陰暗的口吻問他:“誰打了你?你告訴我。”
殺香月揚着臉孔,忽然貓一樣地眯起眼睛。
邝簡無端地被那疏離的眼神紮了一下,一時竟遲疑地卸開自己的手,有那麽半盞茶時間,飯桌上的兩個人都沒說話,各種思緒在兩人之間翻騰交雜,最後,邝簡主動開了口,慎重地、斟酌地說:“因為你情況特殊,公門裏知情的差人難免會對你展露強硬态度,你不必放在心上,但如果……有誰對你做了什麽不合規矩的事情,你也不要有顧慮,要告訴我。”
殺香月的眼睫飛快地眨動了一下。
英明神武的邝捕爺居然也有想差的時候,殺香月忽地頓了一下,沒解釋,只擡眸看他一眼,試探道:“不合規矩會怎樣?你會替我出頭嚒?”
眼前的男人沒有任何的遲疑,不動如山地給出答複:“會。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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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寫搞對象果然是令人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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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