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無明夜(1)
深夜。
六月天,這樣的酷暑夜,地表竟湧起陣陣涼意。數十個健壯的黑衣人扛着幾口簡薄的木棺飛快地穿過,他們是一群粗人,但挪動屍體的姿勢就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擡着一擡豆腐,城中杠房不肯賣棺材,只能到城外去買板材,板材沒有上漆,木質也是輕飄飄的,但已是能找到最好的棺材,他們從各家出來,簡單地給棺材穿繩子,繞成雙人的單杠,趁着夜色在金陵城西飛速地穿行。
很快,這群人脫出應天府城,走到金陵外城,此處鄰近河道,城牆十分肮髒,走入小巷,一轉再轉,正見空地上一溜表情緊張麻木的遺屬,這些黑衣人回頭張望一番,見無尾巴跟來,也沒有驚動附近的人,這才匆匆扯起厚重的鐵門簾,催促着遺屬進去。
邝簡和殺香月等人已等待多時,此處是太平教的一間河房貨棧,兩層樓高,吊頂高挑,外表如同廢棄之地,私下做囤貨之用。
靳赤子原來的據點已經被人挖出來了,連帶着好幾處酒館都被查封,金陵城東他旗下的商貨廊鋪十三家,十二家被抄了,城西掌的牙行腳幫,最近也不安生,他退守到這裏深居簡出,因聽說那街口行刑的死者還有好些無法入土安葬,便把鄰近教壇的壇祝招呼來,幫忙做這一樁善事。
邝簡和殺香月一起搬動着那些棺材,一口一口地打開棺材蓋,裏面的人眼口緊閉,面帶死前的驚恐,有的家人處理過,頸項上一條駭人的血痕,沒處理的,頭和身體分隔着,頸部的肉層外翻了一層又一層,仔細看還有一圈鮮明的深紅色斷口,蟲蟻聞着血腥氣趁隙聚集,正一片片咬齧屍身。
邝簡公務常要處理屍體,他第一個處理的屍體就是他母親,所以動作娴熟,拈了彎針将死者的頭和身體縫合上,擦幹淨死者的遺容,幫死者剃好胡子,換上幹淨的衣服。他忙完一具便去看殺香月,殺香月的動作也很快,他們基本能同步完成。
親屬那邊靳赤子給他們備了酒和飯,那些人湊在一起,時而說話,時而流淚,看到邝簡和殺香月安置到自己的親人,便小心地走過來在旁邊看着,那兩人都不是粗暴之人,動作快捷又妥帖,最後死者遺容被擦幹淨,臉上的痛苦被拿掉,逐漸變得安詳,可他的親人卻隐忍着捂着嘴,卻無法将自己臉上的痛苦拿下去。
這裏躺着的,是他們的兒子,她們的丈夫,他們的兄弟,死去的人生前已備受欺淩,活着的人卻連一場體面的葬禮都為他們辦不了。
貨倉巨大,最後才到茨菇,她脖頸已經縫合,但渾身焦黑,邝簡也再沒有更好的辦法,他和殺香月扶着木棺低頭沉默地看了許久,朱十無聲地踱過來,啞聲說:“本來想給她親手訂棺材的。”
邝簡轉過頭:“聽說你做工的木坊被人砸了。”聲音有些嘶啞。
朱十垂頭“嗯”了一聲,亦啞聲道:“我出來了。以後不幹木匠了,他們說我這種人會在木頭裏壓魅,殃害買家。”
除妖清剿轟轟烈烈,木匠,石匠,泥水匠這些底層盡數受到牽連,因為很多百姓認為這些造房造屋的人可以改變風水吉兇,混入妖黨便可以戕害自己,殺香月因為這事兒多少也受到了牽扯,要不是邝簡在他家住着,也不知道會有何場面。
邝簡無言地和殺香月将手沖洗幹淨,上了二樓,二樓都是木箱大貨宗,貨物碼得整整齊齊,邝簡嗅覺敏銳,聞到一股硝石與硫磺的味道。
“這是什麽?”邝簡看了眼那些黑越越大方塊,問殺香月。
殺香月神色如常,尋了一個能看見樓下的地方,布一蓋,盤膝而坐:“你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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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簡沉默了一霎,便不問了,靠在木箱上與殺香月肩并肩坐着,十指用力交握在一起。
底下人還在圍着飯桌吃飯,都是素菜,沒有葷腥,只有酒是好酒,喁喁切切,一直在說話。那一夜親屬們都沒有睡,待了一通宵,殺香月撐不住,枕着邝簡的胳膊眯了一會兒,邝簡看他睡得沉,也靠着睡了過去,淩晨時天快亮了,他忽然聽見一陣低沉的嗡鳴聲,猛然間驚醒,一摟才發現殺香月不見了,慌亂中順着光俯身尋找,才發現殺香月在一樓。
所有太平教徒都在一樓。
漚黑的貨倉洇開一圈昏黃的微光,将近百人的身影就映在艙壁上,随着火光,飄忽不定,恍如從墳隙裏冒出來獰厲鬼魂。
三十多名太平教徒穿着整整齊齊的黑衣裳,垂着目光注視着那十幾具棺椁,哪怕素日嚣張的靳二此時也默默地低着頭,為死者吟唱,火光的最前端是位年長的老人,邝簡在賭桌上見過他,姓金,他的頭微微揚着,口唇翕閉,密謀似的呢喃,時而低沉,時而喟嘆,帶動着三十多教徒,六十多親屬一起,凡是他轉音,衆人便轉音,周而複始,低沉安詳。
高高的屋子在這低吟中形成嗡嗡的震鳴,沒有歌詞,卻無比的深沉莊嚴,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遺屬跟着聲調自發地站在一起,肩并着肩互相攙扶着手臂,堅強隐忍地站出一道人牆。
不知過了多久,打頭的金老忽然停下,滿是厚繭的大手在火盆中猛地灑下一把粉末,火焰猛然抖動起來,紅色的火光變作藍色,緊接着又變回紅色,紅色與藍色的光影詭谲地交替出現,映照着每個人的臉,混合着黑色的人影,顯得妖異而陰森。
二樓的邝簡情不自禁地摸向腰間的鐵尺,卻聽老者低低喝了一句:“起——靈!”
一道道黑影自發地走上前去,朱十跟着遺屬們一起扶着棺椁,像是此時才明白發生了什麽,茫然四顧,忽然落下一滴淚來。
“啪”地落在棺木上,好大的一滴。
教衆沉默而有序地位棺木穿繩結,打橫版,靳赤子此時越衆而出,指揮諸位壇主出城為死者安葬。十幾條胳膊同時繃緊,擡棺的教徒屏住一口氣,一具具棺木被悄無聲息地擡離了地面,向他們悄無聲息地擡進來一般再擡出去——
朱十擦了擦眼睛,撐着膝蓋艱難地站起來,幾個和他同齡的年輕人湊在一起,踉踉跄跄地跟着棺木走,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兩個卻忽然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是不是……紋朵蓮花就好了……”有人喃喃,撸着袖子咬牙看着自己的手臂,朱十的眼睛在聽到這句後驟然變得兇戾起來,陰着一張臉當即轉頭,攢眉怒目,一身的殺氣。
四五個小夥子跟着一起,拉開大步就往回走,直走到靳赤子的面前,停下,跪下,舉起赤裸的手臂,目光悲憤,聲音痛切地齊聲一句:
“靳二哥,我等!請、入、太、平、教!”
他們是被這個城池擠壓出去的人,他們恨紅了眼睛,再不求安穩的容身之所。
所有人都扭頭看着他們,淩晨将近,萬籁無聲,此時正是天地最黑暗的時候,妖異的火光肆意地抖動着,映亮他們每一張年輕的臉,邝簡無聲地站在二樓,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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