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翻雲覆雨手(4)
六月,刑臺上血跡未幹,金陵圍剿太平教的進展已一日千裏。
現如今抓人已經不拘是有紅蓮紋身了,任何與紋身挂鈎的人,任何他們的親屬,任何值得懷疑的人都會被抓來審訊。
應天府左楊被革職,邝簡被唐觀當衆斥為“面對聖谕,尚且如此猖狂!”反倒是檢舉左楊的小六子的破格提拔為錦衣衛校尉,前車之鑒在前,金陵官場在那一日震懾之後,沒有人敢不用心從嚴從重。
很快,大量落網的流氓混混供出來太平教某位姓靳的頭目,錦衣衛全城西搜查,還親手捕獲了一名太平教殺手,疑似與鬥姆廟死的那五名殺手同屬一夥。
百姓主動押送人進衙門,有些甚至是幾個十幾個壓着一個人送上大堂,聲稱“此人通妖!”,其實許多官員都明白,太平教就是太平教,沒有妖黨,但是百姓很害怕,那官員便也不得不在乎。
整個金陵城都被攪亂了,不管有沒有紅蓮紋身,許多人只要上街看到一個陌生人的眼神不對,就開始驚恐,這種情緒變化多端,極不穩定,江湖騙子趁機橫行,大量販售驅邪的符咒,搞得金陵城哪一戶不在門上牆上貼防妖術的符咒就要被疑心妖黨。
按照以往,這般的大恐慌,官府是有責任正本清源、安撫疏導的,可是現在沒人敢說,因為這恐懼本身就是最高層級的上谕煽動起來的,一層一層的諱莫如深和歇斯底裏,聯手營造出不可觸摸的透明的穩定的恐怖,官府要假裝害怕,民間是真的害怕,朝野上下互相絞殺,直逼得動彈不得。
夕陽西下。
此時的太陽尚有餘光,沉郁的橘金色鋪灑下來,落在層層疊落的單黑色的官署馬頭牆,落在寬敞平闊的青白石街道,放眼看去,單調枯燥的城東竟似披上一層瑰紅的金縷,華美瑰麗。
江行峥站在樓頂憑欄眺望,此處是城東最有名的觀景高樓,站在此地,左手是貢院明遠樓的塔尖,右手是大報恩寺蒼然鐘鳴,極目向西,甚至還能看見城西小而模糊的民居,一呼一吸,半座金陵城池,盡收眼底。
近處,樓下忽然傳來一陣騷動,江行峥俯首,正見一夥人抓着一個鼻青臉腫的人扭送着前來報官——這場面在這些天不少見了,因為“太平教通妖”,居民動辄就送人來他們這兒要求斷案——
“聽說你申請去茨菇葬禮,想送她一程?”
忽然,身後遞來一道沉穩的男音,不高不低,不薄不厚。
江行峥心中一震,當即回轉過身來,啪地揖禮:“李大人!”
李夢粱露出淡笑,緩步而來:“不要這樣緊張,”說着只手拍上欄杆,低頭去看那夕照中報官的一撮,低沉道:“身在公門,多有身不由己,有時為了最終目的,只能有所犧牲。”
這樣的一段沒頭沒尾的話,江行峥聽在耳中,震在心裏,思緒陡轉中,那男人卻忽然側過頭來,與他對視:“茨菇的葬儀你去不合适。若有什麽心意,待此事過後再表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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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行峥被那目光燙了一下,當即颔首點頭,“是,屬下會謹言慎行,絕不為府上添亂。”
李夢粱神色複雜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似乎對他這句铿锵有力的表态沒有任何的感覺,自顧自地轉過身去,舉目看向滿披餘輝的城西。
見上司不再理會自己,江行峥此時才擡頭去看這個男人,神情恍惚,目光孤涼。按照道理,他應該是感激他的,他父母千辛萬苦為他謀得職位,若不是李夢粱,江行峥現在就已剝下了這身飛魚服,而他刑場當日能控制住不插手,也全都是靠李夢粱的提點,按照江氏的家規,他非要提着美酒登門去感謝這位上司不可的,可是江行峥沒有。他害怕他,怕這個大盤在握、深不見底的男人。
“大人……”
江行峥開口:“您是認識北京的王振公公嚒?”
李夢粱閉起眼,迎面吹起晚風,聞言,懶懶地“唔”了一聲:“認識。”
緊接着,他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補了一句:“我還認識你父母,亦是舊相識。”
江行峥吓得險些跌倒——
李夢粱看着誇張的小輩兒黠然一笑,挑起眉毛,悠悠道:“如何?現在還害怕我嚒?”
江行峥呆呆地望着這位成熟又英俊的上司,街上争執漸杳,一時間,他忘記把目光轉開。
李夢粱卻在下一刻忽然斂住了笑容,冷冷地壓低聲音:“茨菇案原本只是鎮府司一樁小案子,最後卻三法司一起涉入,三堂會審,被告人當堂指認你家人送賄,你也險些因此前途盡毀,你知道個中原因嚒?”
李夢粱忽然直言不諱,江行峥一怔後陡然生出感激,當即肅然道:“不,屬下并不清楚。當時只是覺得事有蹊跷。”
李夢粱不輕不重地看了他一眼,“能察覺出異樣,你還算有心。”緊接着,他道:“這樁案子最開始就牽扯了很多人,守備衙門,刑部,禦史臺,大理寺,應天府,被告人家屬,徽州府訟師,前前後後他們借着搜查太平教的東風掀動了民間的質疑,把鎮府司架在火爐上烤……你想看透內情,不能看那些烈火烹油的事情,你該看整件事最關鍵的節點,當時是誰第一個将茨菇案打回?朱十指認令堂,又是哪一方第一個跳出來作證影響判決?你還有印象嗎?”
不知不覺間,江行峥已經鎮定心神,卸去了恐懼,順着李夢粱的思路急劇地思索起來:“第一個将案子打回來的是大理寺少卿耿逸春,第一個跳出來作證的是應天府差役成大斌與張華。”
李夢粱:“耿逸春的父親與邝簡的父親同在內閣,差役成大斌張華乃是邝簡的手下。”
對方毫不顧忌,一語點破,江行峥似有所悟地喃喃震驚:“您是說……應天府的邝簡?”
李夢粱卻不再答,轉頭看向夕陽。
江行峥越想心便涼上一分,逐漸露出大受打擊的樣子:“可他用意何在?”
“用意?”
李夢粱輕聲笑笑,下意識地用右手撚動左手的拇指,像是在笑這問題過于簡單:“自然是阻斷鎮府司對太平教的圍剿……這個人雖然年輕,但做事很狡猾,也很小心,整件事除了刑場上與百官一同出現,之前沒有露過一次面,從頭到尾亦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所以唐公公能牽扯出左楊,能責罰應天府,卻無法把真正的核心人物撂倒。”說罷,李夢粱轉過身來,觑着江行峥的臉色,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灰心啊,一個邝簡,給你這樣大壓力?”
夕陽瑰麗,眼見就要落入地平線之下,江行峥被那絢麗的玫瑰紅照耀着,臉上燃着的不是惱恨,是一種更為複雜的表情。
“邝簡……”
江行峥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恍惚,悄悄道:“那是屬下曾經很佩服的人。”
李夢粱笑了笑,一字一頓:“他不配!”
江行峥倏地擡頭。
李夢粱:“本官早就懷疑公門中有太平教的保護傘,不然你以為邝簡的插手會是偶然?”
江行峥控制不住睜大了雙眼:“他……?這怎麽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
李夢粱聲音平淡,口氣卻異常的堅定:“不要沉溺在不合時宜的幻想中,你佩服的人有裏通太平教嫌疑,很可能是公門敗類,你佩服的人一心置你于死地,曾經為你設下陷阱。孩子,你要明白這世上的人不能只聽他們的名聲,而是要看他做了什麽,你清剿太平教的目标本身沒有錯,茨菇案是你走這條路必然的代價,該背負的你不能推辭,可若是因為這一個溝坎就此裹足不前,才是真的敗給了敵人!”
江行峥震驚地看着李夢粱,雖然并沒有完全領會他的意思,可一股類似憤怒的振奮卻猛地注入他的身體,令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大人,你我相識日淺,您……”
江行峥手心生汗,艱難地擡起頭與李夢粱對視:“為什麽會對我說這些?”
天色将盡,灰暗的天色裏,李夢粱面色嚴肅:“不是說了,我認識你的父母。”
江行峥卻心頭缭亂:真的嚒?他父母若是早年認識李夢粱這般的人物,他如何會不知?
“糾結我是誰并沒有必要。”
男人不想多談,面無表情地轉過身,看向日光泯滅的西方:“在我的轄下,誰有罪,誰無罪,誰用心,誰不用心,我有責任分辨清楚——江行峥,你是大有可為之人,玉大人之死令你茫然失措,自認飄萍無所依,其實大可不必,很多人都在關注着你,認可着你,行進之路上有一兩個勁敵暗中阻撓不是問題,他至少為你指明了調查的方向,這是你的階梯!江行峥,振作起來,做出樣子給所有人看看,懂了嚒!”
城西最後一縷光,就此落了下去——
一種強有力的信念注入了江行峥的身體,年輕的錦衣衛驟然肅立,斬釘截鐵一喝:“是!絕不負大人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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