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無明夜(3)
入夜,六月已是夏蟬聒噪,星星澄明明地挂在天上,時不時有薄霧移動着遮蔽,複又移開,複成橋的廂坊外兩個身高腿長的男人并肩靠着一杠結實的圍棘,衣着一黑一紅,正湊頭說話。
“诶,正好趁這個功夫,你幫忙斷斷,現在是什麽局面。”
紅衣服抽了抽鼻子,伸手拿出塊槟榔,遞過去。黑衣人漫不經心地接過來,扔在口中,目光卻一直落在五十步外的三層貨棧裏:“要我斷什麽局面?”
黑衣人的身後,是一班十五人的應天府年輕差役,他們各個身穿皂袍圓領公門服,人手各提着一副沉重的栎木枷板、一條烏黑鐵鏈,由成大斌打頭帶領着,不見尋日拿人時的劍拔弩張,只是沉默地垂首肅立着。殺香月則站得更遠一點,靠着街口的牆壁,觀察着廂坊外的動靜。
“就是這個搜啊搜的,”靳赤子“啧”了一聲:“什麽才是個頭啊,上面這是要查到哪個地步才會停手?”
邝簡輕哼一聲,淡淡道:“別想了,這事兒一個月兩個月停不了。”說着擡了擡下巴,指向那沒有燈光的一戶,“他們也是大膽,選這個地方潛藏。”
此處乃是複成橋最近的廂坊,處于應天府的東南角,邝簡猜過這些太平教殺手的藏身之處,一度懷疑他們是在大報恩寺、大中橋和淮清橋附近,畢竟那裏處在城中城東秦淮河三方交界地帶,所住外來商賈極多,人流較大,口音交雜,方便聯絡又較好隐藏,萬萬不曾想過,許氏這些人居然是住在複成橋附近,還是這樣不起眼的狹小民居。這地方向北就是城北勳貴聚集之地,向東就是守備衙門與皇城,每日守備衙門親兵巡衛、換防必經此地,此處也是每日盤查之始。
邝簡心道太平教這群人可真是有本事,這一帶的老百姓不會包庇任何一個可疑人物,他們十幾個人卻可以無聲無息地隐藏了這麽長時間。
靳赤子:“這地兒一看就是我們掌教選的,毒釘子,燈下黑,不過時間久了也撐不住,沒有個當地人帶着,他們進進不了,退也退不了。”
如今合城大索,每一個巷口都豎起了火炬,周圍用木栅攔住,靳赤子一瞥頭,又看到幾隊服色不同的衛兵匆匆跑過,整齊的腳步聲在夜色中踢沓急促,無端便有股人心惶惶的味道。
邝簡:“那你們掌教倒也放心,就把他們扔在這裏做一枚死棋。”
“唉,我們掌教……”
靳赤子發了句牢騷,緊接着往街口那清麗的紫色身影一瞟,低聲問邝簡:“香月是怎麽說我們掌教的啊?”
“他沒說過什麽,就說那位是個閑雲野鶴之人,不常過問教中之事。”
“嘿!這麽說也對!”靳赤子嘿嘿嘿地笑了。
“你有別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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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有什麽看法?”靳赤子狂野地撸了一把額頭:“要我說啊,我們掌教是個有大能耐的人,不然也不會在當年教裏都四分五裂了他還能聚攏起來,但是這些年他也的确無心教務……怎麽說呢,他老人家,心思太深了,不是我這種俗人能看透的。”
兩個人和和氣氣地聊了一會兒,一道矯健的黑影忽然從五十步開外閃出,鋒利的眼睛環顧了一圈四周,急匆匆向靳赤子奔來:“二哥,探清楚了,在第三家,十三人都在。”
“行!”靳赤子聞言長腿一舒,虎豹剛剛睡醒般跳脫一蹦,左右活動了下四肢、站直身軀,“那我去和他們聊聊?”
邝簡一動不動地抱着手臂,仍維持着靠倚黑棘的松懈姿勢,“若有意外可以提我,官府的人在外面,他總會忌憚。”
太平教中靳氏與許氏不和,之前暗中還打生打死,這個時候若鬧起來可不是好事情。
靳赤子聞言當即咧出個實心實意的大笑來,右手握拳,重重地捶了下邝簡結實的肩膀:“邝捕頭,放心吧!”
燈下,城東崇禮街,鎮府司。
一張巨大的白宣鋪開在桌面上,宣紙上沒有渲染,只有勾線,上面密密麻麻地記着各色人物關系還有近三個月以來的行程去處,江行峥聚精會神地盯着,妄圖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自從那日李夢粱提點過江行峥之後,他便将調查重點從外部搜索轉向了內部調查,事關邝簡所有的消息,官府的,私人的,明面的,暗地的,他不斷地搜集拼貼,越梳理便越心驚。他查實了消息,四月初時候,邝簡曾經去過一次城西見了一個姓靳的人,這個靳某是否是太平教頭目暫且不能确定,但是之後守備衙門下令搜查身繡紅蓮者,這群人居然提前得到消息且暗中散布,手下的人從頭至尾毫發無傷。
聯想到四爺革職,應天府上下對太平教的暧昧态度,江行峥現在雖然沒有确鑿的官匪勾連的證據,但是已經基本确定:邝簡确實是太平教的那把保護傘。
江行峥緊接着盤了一遍邝簡這個月的行蹤,就像李夢粱說的,這是個極會自我僞裝的人,他的很多行為乍一看都發現不了疑點,唯獨一件事讓江行峥敏銳地感覺到不尋常:黃冊。
邝簡四天前忽然向六部申請調閱後湖黃冊。
黃冊存放于金陵城北後湖五座小島之上,洪武爺當年定鼎金陵時曾将附近居民全部遷出,劃出一片守備森嚴的湖中禁區,有明百年以來未曾對外開放,而這黃冊不是別的,是天下最權威的戶籍案牍,每六年存檔一次,平日裏只有防火的庫工日常打理,旬日官府辦公也用不着這些案牍,尋常百姓對它更是沒有興趣,邝簡在這麽敏感的時節點要去後湖調閱黃冊,所圖為何呢?
況且還有一點,應天府自己就是公牍文案管理得最好的衙門,在金陵這一片,他們直接管理南直隸、一府八縣的靖平,六部可以外借的案牍在他們那全存了一分,因為管理細密查找方便,金陵諸署衙門若是一時情急找不到舊檔,都是去應天府申借的。邝簡到底要查什麽,應天府的公牍庫都失靈了,他要大費周章去後湖查?
更可疑的是,他還不是自己去,跟他一起的還有殺香月。
江行峥長長吐出一口氣,站起身來,在值房內反複踱步——
這個人江行峥知道,去年秋天,當時還是自己頂頭上司的逄正英曾經請這個人為自己修繕府邸,玉岳也提過這個年輕的匠師很是了得,北京的三大殿他亦曾參與複建,之後在逄正英的書房,他跟随呂大人親眼見了這個匠師是如何協助邝簡破案的,兩個人的淵源應該是那時開始,再之後是胡野案中兩個人在秦淮河上鬧了點誤會,邝簡抓了這位匠師,第二日又釋放,等江行峥再見到殺香月的時候,就已經是在鶴芝齋對面看到他和邝簡出雙入對……根據小六子所說,這位殺匠師在胡野案破案之後就和邝簡住在一起了,但是當時衙門裏幾個頭兒都神秘兮兮地為邝簡遮掩,他倆中間鬧過很長一段的矛盾,時好時壞,玉大人遇害那夜的傍晚終于被人起哄捅破了窗戶紙,之後就大大方方地住在一起了,邝簡也不再避諱……
一團亂麻的思緒在江行峥的腦子裏來回撕扯,這條線他這麽梳理似乎沒有可疑之處,可他的直覺卻又覺得處處都是可疑之處,讓他更警覺的是:嬌嬌認識殺香月,并且是早在她去應天府之前。
江行峥煩躁地轉了兩圈,一個極為大膽的猜想撞入思緒,緊接着又燒成一團鮮明的怒火直襲胸口——他不想去相信,但無數的信息卻自發地串起了前後的因果在他腦中牢牢生根,直攪得他心神不寧。
……為什麽?
他又一遍地問起自己:太平教禍害蒼生已久,邝簡身為公門緝事之人,為什麽會與這等卑劣、殘忍之徒為伍?!
江行峥越想越惱,最後推門邁步出去透氣,今夜有星有月,不過多被雲層遮擋,他沿着回字形的回廊向垂花門走,大步經過重檐的配房、簽押房、錄事房、燈火通明的值吏廨,一直走到前堂,這才慢慢冷靜下來……正思緒放空間,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江行峥回身,一看是小六子,不禁問:“什麽事這樣慌張?”
小六子忙跑過來低聲道:“屬下剛從江東門過來,有隊三百人的人馬拿着密令進了城,屬下感覺不對,特來報送李大人。”
江行峥面上不露,心頭卻猛地一震:
金陵城夜間鳴鼓閉城,外城十三道城門除非最高長官手令,否則絕無開門之理,一支軍隊進來了,這是涉及城防的大事!
“哪支軍隊?”
“是寧陽侯所部浙軍。”
江行峥心頭再次一震:那是曾在西北立下過赫赫戰功、後來轉到浙區的軍陣之師!金陵城外南有孝陵衛,北有龍江水師,金陵內城守備衙門、兵馬司、十三衛、應天府亦是頗有戰力,到底是誰在調兵,這些皆不用,直接請一支國之殺器到金陵城?李賢?唐觀?亦或是……府上那位連聖旨都能請得來的李夢粱?那個男人說只在金陵呆一個月,成竹在胸的樣子,是否是他早有布局?
小六子觑着江行峥陰雲密布的臉色,湊近一步,悄悄道:“百戶,您不是在查邝頭?我剛剛從城西那邊過來的時候,正瞄到邝頭帶了一夥兒人出去,應天府今晚……好像有秘密行動。”
江行峥睜大了眼睛,牢牢地瞪著小六子,就像是在呼應心中的不安,又一道急促腳步聲從後堂飛速地傳過來:“江百戶!李大人傳令,今夜有變,所有人集合!”
江行峥心頭一凜,當即回身肅然道:“是!這便來!”
“咔嚓”一聲,兩塊木枷把頭架在中間,木隙“喀”地一合!
緊接着,粗重的鐵鏈繞着木枷上舉起的兩只手,鎖上鎖心。
“木枷是虛扣的,随時可以掙開,鎖是實的,防巡街盤查——先說一遍,咱們這一路會走建安坊、太平橋,我和我的兄弟把各位送進城西崇道橋,剩下的路,諸位就自求多福。”複成橋邊,邝簡掃視一周,聲音平靜無波。
邝簡沒有權限将人趁夜送出城,但把這些危險分子從城中帶到城西還是能做到的。
太平教的殺手折損不少,五個被殺,兩個被抓,只剩下這十三個,領頭的許氏與邝簡預料的倒有些偏差,是個敦實的小個子,皮膚粗糙黧黑,臉上一顆很大的黑痣,乍一看其貌不揚,偏偏一雙眼睛卻大且幽深,看人時哪怕是揚着頭,也抑不住那直射的精光。
張華最後一個給許氏上鎖,全程被這個小個子壓得喘不過氣來,待鎖鑰集齊收攏進靳赤子手中,那小個子還大搖大擺地晃了晃木枷和鐵鎖,好像那刑名重器于他是玩具一樣,目光陰恻恻地從張華的臉上劃到邝簡的臉上,緊接着又劃到靳赤子臉上——
“看來老二你真的和官府勾兌得不淺啊,怪不得有這樣的底氣。”
靳赤子不以為意,将十三把鑰匙收進手心,很是親熱地壓上許氏的木枷,再用力地按下去。
“這世道能活下來最重要了,誰還管和誰交朋友呢?你說是吧?”
那許氏悻悻,矮檐之下,還是有些不服氣,卻聽耳邊“砰”地一聲炸響,邝簡走過來一記鐵尺砸上木枷,不耐煩地砸斷兩個人的談話。
“氣焰都收一收,記着你們是隰縣落網的盜賊。”說着朝着自己下屬擺了擺手,夜色中清喝一聲:“走了!”
差役們訓練有素,聞言快步調整出一字隊形,一人看守着一個罪犯,成大斌和張華各提着一把氣死風燈引路,靳赤子像模像樣地套一件黑衣裳,殺香月無聲地靠到邝簡身邊來,和靳赤子一起壓後。
若是此時有人在金陵城俯瞰,就會發現這從複成橋出發的三十五人是個相當奇怪的隊伍,十三名罪犯帶枷帶鎖、大搖大擺,差役們手拿鐵尺、身穿公服卻如臨大敵,一長條地走出去,尾巴上綴着三個氣勢奪人的大高個,放眼一看,要多紮眼有多紮眼。
走建安坊是直穿崇道橋最近的路,這一路途經中城兵馬司,巡防最嚴,如今合城大索太平教,過兩條街就能看到一隊鋪兵,兩支騎隊,清晰整肅的腳步聲铿锵有力,遠遠地便穿過,打頭的人一見到隊伍便出手攔截,厲聲詢問是哪個衙門的?為何夜行?張華緊張得渾身毛孔收縮,每次見到一隊人馬都情不自禁地先舉過城鐵牌,大聲自報家門,說身後乃是要移交臨縣的盜賊強梁,應天府監獄裏的位置滿了,要趁夜送出去!
安靜陰森的街面,攔停的巡兵一隊接着一隊,張華的手心不住地冒汗,直過了建安坊,一隊兵馬褐衫的巡丁緩緩開過,身後帶鐐的犯人忽然傳來一聲壓低的咝咝嬉笑:“嘿嘿,看啊,那個小差役吓得要尿褲子了!”他們玩弄着手中鐵鏈,盡數摩擦的鐵環發出咯咯咯的響動,完全沒有因為受制而有任何的畏懼!
張華走在前面,本就快要繃斷的心,登時竄起一股火來!
“不要回頭!”身側的成大斌忽然低喝了一聲。
城西崇道橋已然在望,張華咬緊牙關看着那攔停的火光,忍氣吞聲道:“成大哥!……這些到底是什麽人啊!”今日他們十幾個兄弟領的是秘密任務,名目倒是清楚,可真的押解了,這虎狼之徒卻不上木枷!
“不要問!”
深沉地,成大斌又是一喝,方正的下巴繃得死緊,朝着前方惡狠狠道:“今夜一切聽從命令,做你分內之事!”
“啾——啾!”
鳥兒狂亂的振翅聲由遠及近、極速比來,撲食一般從窗口突入猛地撞在窗臺之上!黑衣人收起手中磁石,抓住鳥兒取出紙條,三步并作兩步地拉開大步往值房跨:“盤蛇已出複成橋、過中城兵馬司、建安坊,現已逼近城西!”
值房內,站在指揮位的中年男人沒有穿官服,身體微弓着面對整個城西的輿圖,在屋內,全是黑壓壓的手下——
“今日集合突然。”
男人開口,掃視一周屋內嚴陣以待的下屬,聲音是罕有的鄭重:“為防止洩密,從現在開始,任何人無令不得離開此地,不得與外界聯系——靳赤子、許漁、朱十,太平教重要頭目大小四十餘人,今夜城西,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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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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