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無明夜(4)

“城西之所以還沒有被翻個底掉,是因為城西大,算上整片的山地後湖,是整個應天府城的四倍還多,但現在風聲這樣緊,我目測接下來恐怕會深入進去大搜捕,逐門逐戶是免不了的。”

令人膽戰心驚的夜晚城街,靳赤子許漁等人借着夜色遮掩,緩緩穿過半個金陵城。

隊伍的後面,邝簡聽了會兒,發表看法:“你有出城西的辦法,是吧?”他聲音很沉,目光緊鎖着眼前的隊伍,讓人情不自禁地跟着皺起眉頭:“把許氏這些人盡快送出去,我不想在金陵地面上聽到他們鬧事。”

靳赤子正色地點點頭:“這個你放心,我明日就把他們轉移,肯定不讓他們出問題。”

正說着,前隊又是一停,擡頭一看,原來已經到了崇道橋,那是最後一道的盤查,只要過去,今夜就算過了關口。

排頭的張華慣例拿出過城鐵牌與守衛交涉,守衛盡忠職守,檢查過人數和鐵牌,沒有問題,忽然擡頭,問了一句:“牌票呢?守備衙門今日新下的規矩,沒有應天府的牌票,你們不能過橋。”

張華心裏一突,應天府牌票那是要四爺以上官員才能下發的,四爺革職,他們跟着邝捕頭出來,哪裏會有牌票?

他眨了眨眼睛,思緒慌亂間,成大斌忽然上前了一步,拿出印鑒:“這是應天府牌票。”

張華瞳孔微鎖縮,目光輕輕地扭過去——

而幾乎是在同時間,新一條消息飛快傳到了總指揮室,傳令員低喝一聲:“大人,盤蛇已入袋!請下一步指示!”

橋頭守衛沒有留意張華那剎那間的慌亂,低頭查驗過牌票,各種手續齊當,便讓人搬開了圍棘,呼喝着放行。張華心中慌亂了一霎,無形中感到一股危機,卻沒有餘裕多想,只僵硬地道了一聲謝,便引着隊伍直行。

“設置路障!”

值房之內,總指揮背對着門廊,卻沒有回頭,“封鎖鄰近每條路口,切斷他們與外界的聯系!城西是靳赤子的地盤,他很可能在裏面布置了流動哨監視情況,一遇可疑人等,立刻誅殺!”

金陵那繁華的氛圍蕩然間變了,城西的斷瓦殘垣在夜色中逐漸顯露出痕跡,天然地與應天府城劃分出楚河漢界,兩條街後,許氏等人松了松肩頸,也不顧身邊差役,大喇喇地回頭:“邝捕頭,木板可以卸了嚒?”說着自作主張地兩手一分,直接将那兩塊木板卸了下來。而此時此刻,差役們也明白了今日押運只是幌子,邝頭沒有插手,那他們便只能視若無睹、裝聾作啞。

“就送你們到下個街口,我帶人撤了。”邝簡抱臂,低聲對靳赤子說。

此處已經非常鄰近靳赤子的最隐秘的據點,正路蜿蜒通往一個死胡同,而轉過去則通往石城門的大門,附近沒有平民定居,只有高聳荒廢的直脊貨棧和工寮,因為久不修苫,主色的牆面被雨水剝蝕得厲害,門階與窗格落滿灰塵,看上去斑駁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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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許氏說說笑笑,靳赤子的聲音也情不自禁愉悅起來:“好,今夜辛苦你,你帶人繞邊上的小路就能從石城門出去。”

邝簡點頭:“好。”

說着他提聲喝令,正要整隊離開,張華的前隊卻快了一步,先一腳折入了筆直的胡同,黑黢黢中的暗影中,一整片火把驟然點燃了起來,一百步開外,一批人久候多時忽然罵罵咧咧地鼓噪起來,邝簡人在隊尾,隔着一排排肩膀什麽都還未看清楚,迎面就先聽到一群地痞流氓猝不及防的叫罵:

“靳老二,你是不想讓城西安生了嚒!”

“報——!”

急促悠長的報令聲讓所有人心生不詳,傳令官門口一喝,急鼓一樣敲打在衆人心頭:“大人!盤蛇沒能回巢,在巢穴三百步外堵住了,堵人的是城西有名的地頭蛇,綽號馮禿子!”

指揮官心頭一跳:“有多少人?”

“目測七十人左右!”

“為什麽圍堵?”

“情況不明,還能可能是搶地盤!”

城西三教九流,什麽情況都可能出現,一時間值房內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嚴肅起來,有提前知道計劃的人憂慮地指出關節所在:“這樣以來咱們預備的人手就不足了,沒辦法對兩夥人一起形成包抄,大人,是不是要變更計劃?”

“不行!不能變!”

總指揮一拍桌案,幾乎是低吼出來:“今日時機大好,如果再等下去,明日靳赤子很可能就把人全部轉移走了!”

輿圖的一角被狠狠帶起,城西密密麻麻的路線登時逡皺起來,他聲音一沉,當機立斷:“寧陽侯的公子不是已經到了,調兵,讓他帶騎兵營來!”

火光烈烈。

城西破敗的工寮直路裏,兩路人馬狹路相逢,迎頭撞了個正着:“靳老二!你是不想讓城西安生了是嚒!”

一道道呼喝傳遞了下去,對面打頭的人眼神兇悍,臉上疤痕交錯,火光中一顆閃閃發光的禿瓢,張華等差役心頭一跳,瞬息認出來那是馮禿子,城西這一帶有名的惡霸流氓,而令他心頭更驚的是,他領了七十餘人,其中站在最前面的二十幾個手裏拿着兵刃,不是長刀,便是長矛,棍子上綁着開鋒的鐵槍頭——金陵城內武器管制,應天府執行公務也只是攜帶鐵尺,這些人在晚上卻公然拿着利器集聚,這是要預謀鬧事!

張華等人眼神一兇,右手扶上鐵尺,渾身戒備——

靳赤子則站在隊伍後面,情不自禁地低罵了一聲:“馮禿子這傻逼!”說着撥開人群,走到最前面。

張華等人還未搞清楚情況,他們身側的許氏一行就已經動了,幾步上前,把他們官府的人遮住,靳赤子則直接拽了大鐵皮桶拖到巷子中間,翹着腳一屁股坐在來勢洶洶的一群人面前,笑了笑,輕松道:“馮禿子,這什麽情況?你不讓我靳二回家了?”

邝簡在暗影中無聲地上前幾步,拽住幾個勁勁兒向前的屬下,一邊拎着幾個小兔崽子,一邊側頭對成大斌說:“吩咐下去,我們的人不要插手。”

城西争強好勝常常有之,他今夜一路小心謹慎就是害怕鬧出事端,馮禿子這個時候堵人鬧事,是來者不善。

果然,遠處馮禿子粗噶地聲音傳了過來,“靳老二!你回家可以!但是你身後帶的是什麽人,可得說明白了!這是什麽時候,你一波一波地往城西帶人,不合适吧!”

兩個老大一坐一站的在空地中間唠嗑,此處地勢狹窄,兩側貨棧高足有四層樓,夾着的卻是不足十五尺寬的巷子!禿子這麽掐着腰震天動地地一吼,真是聲音闊蕩清晰,灰塵都跟着一起簌簌而下。

靳赤子拍了拍大腿,嘻嘻哈哈地笑笑:“馮哥,通融通融呗!我這些人明兒就走,不礙你的事情,你帶着各位兄弟讓一讓,別傷了彼此顏面!”

“不行!”

馮禿子臉上橫肉一抖,目露兇光,戟指喝罵:“誰與你在這裏嘻嘻哈哈,我知道你是什麽人!城西今日就是拜你所賜,你今日若是帶着這些人進來,我現在就帶人去官府裏首告,你他媽——”

“嗙”地一聲!

馮禿子話還沒說完,忽然迎面挨了一記窩心腳,對面人完全沒反應過來,馮禿子已經“啊!”地一聲仰面飛倒,狠狠摔在地上!

靳赤子坐在鐵皮桶上八風不動,火光中,慢悠悠地低頭撣了撣自己的衣服。

他身後的許氏左左右右地活動了下自己微酸的脖頸,邪笑着把玩了下手上的鐵鏈。

對面的流氓和巷口的差役一時間都懵了,遠遠地只看見一道掐腰滾銀的紫袍一步上前,飛起一腳就把馮禿子踹到在地!二話不說,幹脆利落!誰也看不清她是如何出手的,下一彈指只看見他冷酷地橫亘在兩陣中間,惡狠狠地朝着馮禿子走過去,提起衣襟就把人揪了起來:

“下令,讓你的人,趕緊滾!”

眼前人五官精致到不詳,火光夜色交織中更像是上了一層冷暖對沖的釉,他盯着馮禿子疤痕交錯的臉,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大聲命令。

馮禿子受制于人,狠狠地盯着殺香月看了一會兒,卻沒有慫,忽然間朝着身後大喊起來:“兄弟們!等會兒就去衙門裏出首!這夥人是太平教,是全城都在圍捕的叛逆!”

這一吼聲如此兇狠清晰!

應天府的差役一怔。

馮氏一夥驟然呼喝,舉着長刀便直直沖了過來!

殺香月眸色一利,當即擡腿狠狠将馮禿子淩空踹了出去!沉重的男子身軀狠狠壓倒幾個人的攻勢,可幾把大刀寒光凜凜、仍然轉瞬即至!殺香月正處陣心首當其沖,當即兩手平攤,飛快地一個翻身旋移!錯身中瞅中下盤最弱的那個,切着他的肩胛骨,抱着他的後腰就是個從下到上的摔打!

營火的餘燼翻出一陣陣的火星,氣憤的叫罵登時彙成一股亂流!

“兄弟們!不要怕!”

馮禿子爬起來,抽出一把大刀,指着靳赤子一夥人,大聲呼喝:“打了我們的人,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靳赤子坐在鐵桶上巋然不動。

許氏等人聞言,兩腕抓着鐵鎖的兩端,狠狠扽了下,然後豹子群一樣,驟然彈射出去!

對面仍然身手好的全都撲了上來,一邊動手一邊叫罵,目的就是要将局面鬧大!

“帶他們去衙門裏出首!”

“太平教還敢在我們這地界嚣張!”

“廢了他們!”

嗚嗚泱泱的咒罵聲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地蕩開,張華等人瞪圓了眼睛,邝簡卻在他們身前直接命令:“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插手!”

什麽意思?!

屬下們一時間都茫然了,他們管着應天府的靖平,要看着這夥地痞流氓打架鬥毆不制止嚒?還有!馮禿子說的是真話假話,他們名義押送實則保護的到底是些什麽人?!

鐵環格格作響,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之音,許氏等人都是太平教頂尖的殺手,面對這樣的街頭亂鬥,哪怕雙手被縛仍然不落下風!只有殺香月狼狽,他沒有武器,圍攻的他的人又多,別人用刀,他只能用手,七八把長刀相互配合着,半吊子也能揮出個密不透風!殺香月被刀勢所逼,掉頭就跑,狹長擁堵的一段廢路,未拆卸的腳手架,土坯蓬頂的小鋪子,他甩出巨大的弧線,沖到牆根,一個助跑,沖上了牆頭!

八個大漢被他撩撥得狂躁,怒不可遏地追着他砍殺,瘦削地小個子手腳并用,踉踉跄跄爬上腳手架追他,個頭大的便舉着刀在他腳下砍殺!年久失修的工寮窸窸窣窣地掉着渣,人踩上去,灰塵和木屑一起嘩啦啦地落下,殺香月像壁虎一樣,在牆上驚險地攀爬,他身後的人吃着土抹着臉,鐵光粼粼,嗙嗙嗙地砍在他腳下的木欄上——

“你解決吧,我的人就不幫手了。”

邝簡隔着人群冷眼看着殺香月的身影,那身法輕靈有如羚羊挂角,無可捕捉,這些草莽之徒再多也不是他的對手。

可在他們的戰局之外,急促的腳步聲在黑暗中“嗵嗵嗵”地靠近,密不透風地将整個區域團團包圍,幾個手腳矯健的斥候士兵幹掉了幾個巡邏的流氓喽啰,然後占據陰影,相互搭肩踩腿,架着長梯繩索,赤手爬上暗夜附近的最高處——

“報——!觀察哨就位!”

靳赤子盯着戰局,臉上的蓮花被火光映得妖異:“這些人我能解決,但明日官府追究起來,還是要邝老弟你幫忙。”

一百餘精悍的士兵身背硬弓,一個挨着一個地從另一側隐入夜色,爬上貨棧黢黑的最頂層,月光照不見的陰影裏,他們繃着臉迅捷地飛掠而過,找到合适的位置,先用拇指比了比距離,然後,搭弓拉圓——

“報——!”

值房內,火光急跳,“硬弓手就位!”

邝簡抱臂,長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只要不出人命,我幫你把事情壓下去。”

指揮官強抑心驚,聲音有如寒鐵:“靳赤子可動用老巢裏面的長铳武器了?”

“沒有!”

斥候回報,但也只堅定了一瞬間:“暫時沒有!”

“成!”

火光之中,靳赤子朗聲一笑,爽快一應!張開嘴朝着那陷入混戰的自己人大聲喊道:“我靳二的人都聽着——!打服他們,別出人命!誰搞死了人,自己先抹了脖子!”

一簍子裏的螃蟹打架哪有不掉螯的?張華呆呆地站在站在邝頭的身後,看了看靳赤子,又看了看邝頭,忽然感覺到一陣恍惚。

局面頓時焦灼了起來,馮禿子一夥人知道自己實力不敵,但更知道對面拖不起、耗不起、鬧不起,靳赤子大喇喇地一句不許弄死人,無疑給許氏等人很大的壓力,絞着對方的脖子的鐵鏈原本已經完全繃直了,夜色中發出粼粼的寒光,許氏聞言卻不得不驟然松了手,生死關頭,給了對方喘息之機!可對手不會感激他的心慈手軟,身體一擰,長刀一橫,用着最後的力氣又狠狠橫切而來——

砰地一聲巨響!

就像是一陣轟雷,轟然的聲音忽然橫貫了整條街巷,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

無數人情不自禁地發出一陣恐懼的低呼,只見靠近工寮最大的一座鋼鐵腳手架整個被人搖撼了下來,靠得太近的人本能地察覺了那危險,驚慌失措地停止打鬥,連滾帶爬地避退,剛剛驚險地躲開一寸一厘,只聽得身後砰地一聲巨響,鋼鐵骨架驟然砸斷了路面,迸起一片巨大的灰塵!

前後百步的火把瞬息間撲滅!

所有人都驚呆了。忽然的黑暗裏,打鬥聲盡數停止,人人震驚地往聲源處看,可是一片揚塵中他們看不清情形,只能聽見剛剛正追擊殺香月的大漢們整個被壓在了最底下,怒吼着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慘叫!所有人都忘記了反應,只感覺小腿肚一陣一陣的發軟,而待那灰塵散去,一個瘦削的身影毫發無傷地站在腳手架上——

夜好沉。

月亮爬上貨棧的最頂端,從高處落下雪白的銀輝,那紫袍掐腰的人悠閑地踩着鋼筋的骨架,撐身一坐,一腳屈膝踏在架子的邊緣,一腳游蕩地下垂——

“馮禿子,還打嗎?”

他好漂亮,敏捷矯健有如排山倒海的閃電,看到他就再看不到其他人,可月色落在他身上,那一笑是如此清晰,可怖溫柔得有如青面獠牙的惡鬼,刺骨的目光壓在所有人的頭上,沒有一個人敢直視他的目光!

那一刻,張華如同被鬼魂扼住了喉嚨,恐懼狂風一般席卷過心頭:

……這些人當真是太平教!

邝簡與靳赤子并肩站在巷道的一側,目光深沉,一張臉完全辨不出喜怒——

無數的細節忽然山呼海嘯地闖進張華的思緒裏,三月二十四日,他曾被成大斌委派秘密抓捕殺香月,三月二十八日,他曾被委派看管殺香月和記錄他的言行,可之後,這些全部不了了之,一次修苫、一場酒、一幅畫,應天府上下全部默認了殺匠師是邝頭的屋裏人,兩個人同進同出,如膠似漆,他再沒有想過這些不清不楚、虎頭蛇尾的事情……!可如果他們是太平教,他們是太平教……

張華驟然間感覺到無法呼吸:……鬼見愁!

他遠遠地看着殺香月那峭拔的身影,沒有道理,沒有證據,可腦中只剩下三個字:鬼、見、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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