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無明夜(5)

“據線報,靳赤子在城西囤積火藥一十八桶,硫磺不計數,鐵箭八千支,長短铳兩百把,鐵炮三大臺,其餘盔甲圓牌不計數。”值房內,指揮官沉聲向斥候下令:“傳令下去,告訴最前線兵卒今夜首要控住住這批軍火,不給太平教任何狗急跳牆的機會,明白嚒!”

“明白!”

長弓遠遠地繃緊搭弦,居高臨下地對準巷道最裏面的貨棧門口,忽然間,裏面傳來一陣激烈的呼喝之音,原本守據在這裏的太平教徒由朱十帶領着,忽然一股腦地沖出來!

“大人!守門的出洞的,三十餘人,裏面應該是空了!”

“天助我也!”指揮官一拍桌案,無形間竟感謝起馮禿子歪打正着地攪局:“扇形收縮,尖兵立刻潛入貨棧,不要給他們任何示警的機會!”

“明白!”

“馮禿子,我不想跟你打。”

殺香月直接掀翻手腳架的動靜太大了,貨棧裏隔音再佳,朱十聽到這麽一大聲的巨響肯定是要帶人出來的,如今火把長棍林立,人數相持,還是前後夾擊,靳赤子已經占據了絕對的優勢,但他冥冥中察覺到了另一種危機,此時開口,仍然是商量的口氣:“你讓開路,寶船廠的貨我給兄弟們當車馬費,我當你今夜沒有來過。”

“邝頭,您不解釋一下嚒?”

巷道的入口段,張華拉開大步走上前去,指着那正在談判的人:“邝頭,他們到底是誰!”

今日來的同僚算上他十五人,都是與他一般年紀,還從未見過兩夥黑道在應天府的公差面前公然鬥毆自家上司作壁上觀的局面,他們今夜,從城東到城西,扮演的,到底是什麽角色?

靳赤子冷淡地回頭看了眼那年輕人,目光轉到前面,馮禿子的聲音色厲內荏,卻仍然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靳老二,你以為有人護着你,過了今夜就還能在這金陵城內立足嚒!”這是一群暴徒,今日帶人圍上來的時候就打定主意要分出個你死我活。

事到如今,還有何好說?靳赤子笑了一聲,扭了扭脖子和手腕,身體骨骼喀吧喀吧地發出一連串聲響,然後嘩地甩來外衣,露出裏面紅色的薄薄的瘦削的身體:“那這就是你自找的了,”“當!”地一聲,靳赤子腳下一踢、翻棍在手,擡頭一喝:“朱十!”

像是沖鋒號角的預備,隔着兩百步的人頭,巷道最裏端的年輕男子大吼一聲:“在!”

兇悍的雙目爆出火一樣的怒意,靳赤子長吼一聲,只吐一個字:“打——!”

這話音未落,只見狹長的巷道的這一端,靳赤子一團烈火一樣沖了出去!一腳踹開橫亘在路中央的腳手架,跨步邁過障礙沖進人群便是左揮右打!他像烈火狂風,木棍在他手中刮出尖銳的嘯響,悚人的夜色扯破了夜色,而他舉起棍子沖陣的那一剎那,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一起沖鋒!好像他手中的不是棍子,而是令旗!烈烈的火星在黑夜裏重新爆開,靳赤子氣勢驚人,百十多號人在他的怒吼聲中失去理智,瞬息間卷入亂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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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頭——!”

憤怒填充了張華的心,邝頭不說話,成大斌同樣不說話,他激烈地擡起頭,指着靳赤子向他信任的上峰求證:“他們是太平教是嚒!”

打鬥的音量瘋狂地向外噴卷,滿耳都是掙紮、扭打、骨碎和叫罵的聲音,人群之中,殺香月點着腳從高處落下,白光閃處,他不管自家對家直接一腳狠狠地蹬過去!靳赤子所向披靡,沒有人敢正對他的鋒芒,他一個猛子沖破對面的人陣,直接将那七十多號沖了個對穿!

張華原本是這批人裏最少言寡語,做事也最讓人放心信任,可他此時在這個關口就像是軸上了,一定要邝簡當面給出一個說法。

“邝頭……兄弟們是因為信任您,今夜才走這一趟的啊!”

別人他不知道,但是眼前的是他仰慕的上峰,自己的信念、信仰以及效忠的對象,他受他器重,他便回以忠心,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完全看不明白這眼前的局勢了!金陵怎麽了?小六子出賣四爺,四爺革職,小六子反而攀上高枝兒,他們是應天府的差役,職責就是保護百姓,可上面卻命令他們抓捕手無寸鐵的百姓,處死那些根本沒有犯罪的人,而他原本嫉惡如仇的邝捕頭,公然帶着他們公器私用,已然成了太平教的同夥!

他們敵對的是誰?保護的是誰?今夜這件事府裏的大人們知不知道,他們這些人又是為什麽在行動!

“包……圓!”

靳赤子擡臂喝令!烈烈火光中他一層薄薄的赭紅色裏衣透出線條分明的肌肉,他舒展身形,放聲大吼!

對面的人完全被靳赤子的氣勢震撼了,那毫無保留的進攻就像是終于睡醒的猛獸,朱十與他前後彙合,緊接着又往回沖!瞬息間,陣型變了,煙塵踢出了一人多高,朱十帶人将馮禿子的人分割包圍出幾個陣圈,太平教徒拿着棍子蜂擁而上,直接把人圍在煙塵裏痛毆!

良知呢?

無數的木棍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責任呢?

骨碎聲,慘呼聲,求饒聲,此起彼伏。

公道呢正義呢!鐵面無私,守護一方呢!

張華怒不可遏,瞪圓雙目,再也沒有給邝簡留任何的面子,一語挑破:“您為什麽要和太平教勾結在一起!”

馮禿子腹背受敵,只能背靠着背招架來自四面八方的毆打,偶爾有一兩個沖出陣勢,許氏殺香月等人立刻壓上,見人就打!

張華的眼睛在噴火,雙目瞪圓,裏面含着烈烈的火光——

邝簡拔出鐵尺,目光緊緊盯着對面的局勢,聲音靜如止水:“大斌,帶着這個愣頭青趕緊滾!”

太平教這群人胸口原本就憋了一口戾氣,如今铤而走險,揮打砍殺中盡情釋放了出去,一個個打起來有如發狂的野馬!成大斌不敢耽擱,一把拽住張華:“走!”

馮禿子絕不是庸手,他先頭吃虧是因為殺香月身手太過駭人,靳赤子瞬息間加入戰局,整個戰局雖然一時遭到了暫時的壓制,但是他們的武器有絕對的優勢!砍刀和棍,這二者攻擊的差別很快便顯露出來,第一波沒有被棍子打趴下的人很快砍刀斜揮一批批沖出了困局,馮禿子锵地又抽一把寒刀,朝着自己人大吼:“別怕殺人——!殺了他們咱們就是誅殺反賊的義士!”

許氏陣營裏一個身高九尺的肉塔隆隆地沖出了包圍圈,與其他人不同,他沒有武器,渾身上下全憑一副鐵拳沖擊,跑起來就像是一頭發瘋的犀牛,朱十好幾個人拿着四五根長棍,一擁而上想去按住這個野獸!可是他們根本沒有用武之地,肉塔一人一個拳頭就把人打得直接癱倒在地,許氏見狀一腳踹開身邊的刀刃,調轉方向奔了上去,鐵鎖一扽去鎖那肉塔的喉嚨!

“張華你站住!”

隔街的巷道裏,張華在十幾個差役最前面怒氣沖沖地往回走,在他們身後,激烈不休的打鬥聲、怒吼聲分毫不弱地傳了過來,成大斌憤怒,他們還另有安排,便一把抓住張華的胳膊,威嚴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邝簡一人一把鐵尺,淵渟岳峙攔住出口——

風聲急躁,許氏明顯托大,被肉塔趁隙抓住了手上的鎖鏈,整個人像小兒掄臂一樣被掄了出去,就在失手的一瞬間,四五把長刀直接朝着許氏捅了過去,直接刺中許氏的腋下、肋骨、後背,許氏負傷,登時血流如注,躬身彎下腰去!

殺香月踢飛一把長刀,眼見許氏就要被人踏平,登時咬牙取道,腳下跑出一條淩厲的弧線,幾步竄到那大個子面前淩空鞭腿!粗壯的手臂與渾圓的大腿結結實實地相撞,兩個人同時一驚,都感受到那可怕的沖擊力!殺香月變招只在瞬息之間,咬牙腳尖一勾,急轉急停,一個甩身翻到那肉塔的身後,手心拓掌!蓋着他的頭蓋骨兩腿一甩,直接一個烏龍絞柱!

深紫色的湖绫淩空卷出驚險的弧度,那大個子一聲怒吼,赤裸精悍的肌肉瞬息撐得飽滿!工寮巨大凹凸不平的鐵牆,殺香月後背“哐”地砸在上面,殺香月痛哼一聲,兩腿一松,猝不及防被扯了下來!那肉塔抓他就像抓一個孩子,殺香月細韌的身體被他高高地舉起,拉弓一樣狠狠拉滿,再砰地一聲狠狠掼在腳下!

工寮的棚子在這一摔下呼啦啦地砸塌了,遠處的邝簡青筋一跳,驟然向前撲了幾步!

殺香月卻根本不用他救,自己橫滾出半丈,灰塵竹架中飛快爬起來,躬身抄起一根木棍,直接向那大個子撲了過去——!

“大人!”值房內,訊報急傳:“一小隊已占據敵巢,現已守住二樓入口!”

矯健的身影迅速爬上貨棧的爬梯,一把把重鎖在軍火的大箱上沉重地落下去!

馮禿子拳腳亂出,一把匕首在他手中寒光亂閃,驟然割破了靳赤子的面頰!

“大人,已控制全部軍火,樓頂全部占領!”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直逼巷道,兵甲槍林只在巷道五十步開外!

靳赤子獰笑一聲,趁馮禿子靠近的瞬息驟然勒住他的脖子,一手捏握刀的手腕,一手重重一個頭槌!

“大人,步兵已準備!”

“大人!硬弓已準備!”

巷道上,亂戰已近尾聲,殺香月一拳被大個子打退,下一刻又猛地撲回,左右開弓還他兩道耳光!

朱十被人掀翻,不受控制地向後後倒!又咬着最後的一口氣,狠狠扼住了對方的喉嚨!

靳赤子擡起一腳,狠狠踩在馮禿子的小臂,緊接着拽着他唯一的好胳膊,一個膝踹把人壓跪在地上!

殺香月踩着鋼鐵骨架張開兩臂,眨眼間用遍格鬥技巧,拓掌,劈掌,推手,送手,下擺飛開,抓頭膝擊!他身體淩空一震,猛地甩出一個兇狠的大擺錘!

轟——地一聲!

殺香月顫抖着兩條腿在一片揚塵中站起身來——

終于,馮禿子認輸投降,他最強戰力被殺香月打倒!

天上明月高懸中天,散着清冷的光芒,巷道中哔哔啵啵的火焰還在抖動,但此時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了,更動不了,朱十鼻青臉腫地倒在地上,身邊不是渾身癱軟呼呼喘氣的,就是伊伊哦哦不斷呻吟的,許氏全身血流不止,咬着布條給自己包紮,殺香月背脊一片汗淖,努力地吞咽着自己的口水,胸口劇烈起伏中勉強站着,回身,先看了眼邝簡,又看向靳赤子——

沉寂,長久的沉寂——值房內的火光沒有一絲的顫動,夜晚的蟬鳴忽然變得清晰起來,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目不轉睛地看着總指揮,等着他最後的發令!

終于!

急促的腳步聲帶着鼓動人心的節奏本來,傳令兵大喝一聲:“巷道兩方歇戰,皆在修整!騎兵三百人全部就位,足夠包圍!”

所有人倏地轉頭看向指揮官——

只見他撫案,撐着桌面直起腰來,不過燭火照映中,站在指揮位的不是李夢粱,亦不是江行峥,而是應天府的四爺,左楊。

“受傷了嚒?”

人仰馬翻一片狼藉的巷道,殺香月喘着氣,渾身是汗,邝簡站在外面為他遮擋了,卷起他濕透的上衣看他的腰。有淤青,但沒什麽大礙,殺香月那身筋骨比鋼鐵還要硬,可邝簡的手一伸過來,他那肌肉緊實的小腹卻立刻變得柔軟起來,軟塌塌地貼住邝簡的手心。

“還行。”

殺香月踮着腳擡眼看他,看姿勢像是想親他,又害羞着沒有動,極近的距離裏,唯有那雙眼睛澄明如洗,閃動得像天上的星星:“……應該沒有人要命,我有控制力氣,還把他們的兵器都扔開了。”

他小聲地對邝簡說,像是想要讨他一個誇獎。那一颦一笑是如此動人,動人得讓人心悸。

邝簡神色有些複雜,想笑,卻沒有笑出來。忽然間,巷道之外傳來陣陣馬嘶蹄震,像是一個巨大的機器緩緩開動起來,像是湧動的暗流終于翻出臺面,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那不詳的風聲,所有人都緊張地、喘息着、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神色不解——

邝簡和殺香月也跟着回頭,夜色太濃,視線所投之處晦暗不明,形勢不明,他們只知道太平教現在剛剛打過一場,筋疲力竭,若有強敵再犯,如何也無法招架——

“應該是城西兵馬司。”

邝簡轉過身來,他身影平穩,平穩得讓人信賴:“我去交涉,你們原地修整,把傷員全部撤到貨棧裏面去,兵器收好。”

許氏朱十等人看向邝簡,他們不明情勢,但眼中不禁湧出雀躍和感激,然後趕緊用最後的力氣架起地上哎呦哎呦叫喚的人往巷道裏搬,殺香月也不敢耽擱,熱切地看了邝簡一眼,然後在地上撿起一個人,一時也顧不上是哪頭的,先撤戰場再說。

邝簡朝着靳赤子飛快點了下頭,走出幾步,忽然間,又轉過頭來,喚:“香月。”

殺香月邁出幾步,不解回頭:“……啊?”

人影雜亂,能動的都在左扶右抱清理場地,邝簡張了張嘴,長久地維持着一個姿勢,卻什麽都沒說,眼看着殺香月撐着一個人就在等不住了,這才溫柔地道了一句:“沒事,去吧。”

五天前,輝複巷的小院。

“告訴靳赤子,”邝簡飛快舔了下嘴唇,抱定決心:“私人恩怨先放一邊,許氏那夥人他再不撈,哪天他們被逼上絕路就只剩铤而走險了。我可以幫他們轉移,六月十日鎮府司當晚不會執勤,我派隊護送他們一程。”

一個時辰前,攀上高枝兒的小六子提醒江行峥:“我剛剛從城西那邊過來的時候,正瞄到邝頭帶了一夥人出去,應天府今晚……好像有秘密行動。”

錦衣衛今夜不執勤,緊急傳令也不可能在眨眼間召全人手;城西關卡,非應天府牌票不能通行,牌票,非應天府四爺以上官員不能頒發;外城十三道城門,夜裏鳴鼓閉城後必須有守備衙門的手令,浙軍進城此事涉及城池關防,必然是早有報備;四爺明面革職,故而公服未穿,屬下為示敬重仍以“大人”呼之,值房內黑衣屬下并非錦衣衛飛魚服,而是應天府的皂色公服,來回傳遞信息的鳥兒用磁石引導,更是只有應天府急傳消息才會用的磁石木鳥……今夜之事,應天府守備衙門的高層盡皆知曉,邝簡、左楊、張華他們的每一環都至關重要,他們不是在為太平教做保護傘,他們是在執行公務。

“傳令各個哨位——”

開弓沒有回頭箭,值房中四爺扣住桌案,神色肅然地下出最後的命令:“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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