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深恩負盡(1)

正統十四年六月十日夜,金陵城,太平教大案将起。

是時,太平教一衆還不知危機将至,靳赤子指揮着能動的教徒把傷患挪到貨棧中,其餘人原地修整,他是個明白人,知道如今大勢所趨,太平教內外交困,就算邝簡幫忙能周全一日兩日,這個地方也要盡快撤離了,他大步走到許氏一黨身邊,從腰上解下應天府交給他的鑰匙,扔給他們。

許氏擡頭看了靳赤子一眼。

靳赤子一句話沒說,掐着腰,一笑泯恩仇。

就在此時,原本剛剛沉寂下來的馬嘶蹄震忽然又輕微的激烈了起來,旁人沒有警覺,還以為是開拔離開的聲音,可靳赤子低頭去看,只見地上的石子低低地碰撞摩擦起來,緊接着是隐隐的腳步聲、甲胄摩擦聲——他有野獸一般的直覺,憑着這股直覺他得以在城西縱橫近十年,他敏銳地感覺到那步子并沒有遠離,而是在靠近,并且聽到了指令正在盡力地放輕,但之所以落地還是很沉,是因為這些人配的甲胄很沉!

那是一種潛藏暗處、蓄勢待發的力量,這樣的力量只要出手就懷着一擊斃命的決心,比馮禿子那種橫沖直撞的麻煩要可怕上千倍百倍!靳赤子心生警覺,環顧四周,偏偏他現在已經沒有可用之人,手下此時一個個全都筋疲力竭,沒有絲毫的戰力,并且他們看起來很信任邝簡的能力,神态雖然疲憊,但又極為放松。

就在此時,許氏等人擡頭問:“靳二,這些鑰匙是不是不對啊?”

一種悚然的戰栗滾過了靳赤子的全身!

這鎖是應天府的鎖!

“木枷是虛扣的,随時可以掙開,鎖是實的,防巡街盤查。”邝簡早在接應許氏前前對他說過這個安排,甚至還把鑰匙交給了靳赤子,說是若是他與許氏暫有矛盾,也算給他一個牽制!可如果這鎖原本就有問題,目的就只是為了限制許氏等人的行動,如果……如果……

一種最糟糕的情況閃過靳赤子的心頭……

“別急,”靳赤子笑着站直了身體,朝着許氏等人道:“貨棧裏還有一套鑰匙,我去給你們拿。”說着不慌不忙地繞過躺了一地的人往巷道裏面走,許氏等人不疑有他,繼續包紮傷口,可就在靳赤子脫出衆人視線的幾個彈指後,一聲口令從高而下忽然打破了巷道的沉寂!

“太平教徒,放下武器——!”

那聲音自高處驟然傳下,渾厚響亮,帶着軍陣之人慣有的低沉威嚴,而就在他發令的瞬間,無數的寒光從貨棧的最高處指了下來,一片片火光從四伏的黑暗中燃起來,鐵甲的閃着冷冽的寒光,從巷道口直接湧入,層層包圍,癱軟在地的太平教徒猝不及防,仰起頭茫然而顧,卻聽剛剛發令的人繼續清清楚楚地喊道:

“束手就擒!不要抵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貨棧裏隔音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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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靳赤子加固牆壁與鐵門只是為了外間聽不到棧內的兵刃火铳之音,可此時卻也牢牢地隔絕了外間的兵甲騷亂,殺香月專心致志地綁人綁紮的傷口,尤其是那幾個剛剛被他壓塌在腳手架下的魁梧大漢,他們的腿斷了好幾根,殺香月拿着木棍手腳麻利地幫着上夾板,一雙雪白細長的手看起來文弱,疼得他們卻是又懼又怕哇哇亂叫,如是包紮了三四個人,殺香月忽然覺得外面的氛圍有些可疑:應該還有傷者,怎麽不再送過來了?

邝簡說他會擺平來人,殺香月并不疑心,外面也沒有劇烈的争吵呼喝之聲,甚至有些沉靜,他站起身,一如尋常地卷開鐵門去查看情況,可這一開門,他竟有些懵住了——

外面火把烈烈,照得一片通明。他沒看到太平教徒,卻看到了一隊隊軍陣之師,這些人披着烏鐵的重甲,散開陣型封鎖住貨棧前面的出口,刀與盾交錯相列,武器齊備,防禦森嚴。最重要的是,他們很沉默,沉默地行動,沉默地守衛,訓練有素,軍紀森嚴,沉默得讓人心慌。

“你們是什麽人?”

殺香月心中閃過極為不詳的預感。

守衛門口的鐵甲士兵忽然扭過頭來,大聲喝令:“傷患集中救治,不許亂走!”

說着目光上下看了他一眼,語氣生硬中添了點轉折:“你姓殺?”

殺香月緊蹙眉頭,陰着臉一點頭。

那衛兵立刻朝着身側人道:“去報告洪參将!”

殺香月不解,卻不肯坐以待斃,直接推開他們的守衛,可奇怪的是,這些人竟也沒有阻攔他。貨棧另一端貨物運輸的出口,五十多輕甲戰士正井然有序地搬運着大箱子,狹窄的巷道上貨棧之上粼光閃閃,數不清弓弩就位,一層疊着一層地壓在頭頂,靳赤子那幾臺隐蔽的炮口,也已經盡數被人控制了,殺香月略一擡頭,感覺到那窒息的逼壓,眉頭越皺越緊,快步往剛剛的戰場走。如是百步後,他終于看到熟悉的身影,朱十、許氏、老金等人皆在,只是此時都已經被綁縛了起來,身邊各有甲兵看守,殺香月睜大了眼睛,老金看到他卻像是看到了救兵,連忙開口:“是邝捕頭!殺匠師,你去求求邝捕頭……!”

殺香月忽然聽不懂了,呆在原地,有些茫然地問:“二哥呢?”

許氏朱十垂頭喪氣,閉着眼睛,臉色十分不好,他們與靳赤子交情并不算身後,群龍無首的境地裏只有老金還在急答:“不知道去哪裏了!殺匠師,你去找邝捕頭!”

這輕微的騷亂立刻吸引了附近人的注意,火光中一道黑影閃過,以為郡縣較高的軍官大踏步走來,看着殺香月,客氣地問:“殺匠師?”

“嘣!”地一聲金屬轟鳴!殺香月忽然空手奪刀,長長的刃口青光暴射,猝然指向來人!

那人倏地一愣,沒料到這突然的襲擊。他姓洪,乃寧陽侯私自陳潤麾下最信任的偏将,負責的也是今日最險要的人物:搬運貨棧中全部軍火,确保此行絕對的安全。這人間殺香月忽然抽刀,身體倏地一繃,卻沒有對殺香月做出任何防禦姿勢,甚至還擡手壓了壓身側抽刀護衛的手臂,朝殺香月安撫道:“殺匠師,我們在執行公務,有話好說。”

今日行動之前,少将軍和這次的指揮官都囑咐過他了,說貨棧裏會有一位穿着紫衣服的年輕男人,此人身手奇好,能亂軍從中突破重圍,一定不要招惹他,不要與他起任何沖突,最重要的是不要讓他利用火藥造成任何的波及。

那位笑容不斷的四爺難得板住臉加重了語氣,着重地說:“這位殺匠師會被人引到貨棧之中,和他在一起有傷員還有太平教收容的老弱婦孺,所以洪參将這批人撤走一定要壓後,那位會顧忌這些人的性命,只要他們沒被撤走,他就不會铤而走險。”

洪參将當時聽後還不屑一顧,心說草莽之中的身手奇好,能有多好?他麾下的刀盾武士都是百裏選一的好手,戰場上精銳中的精銳,那位身手再好,也沖不出他的陣勢。

可此時他看着這位殺匠師忽然就有些動搖了:這樣迅捷的反應,這樣漂亮的一張臉,還有這樣一雙殺機畢露的眼睛。

“滾開!”

看着眼前人瞧着自己發呆,殺香月忽然露出嫌惡,随手一刀揮了出去,“锵”地一聲劈在了洪參将鐵甲的胸口上!洪參将也不慌張,捂着下自己的胸口,笑着舉手退了半步,示意請便,殺香月冷着臉當即撥開人群,二話不說搶過一匹馬,飛奔而去——

殺香月的背後,夜空忽然炸開一朵絢麗的焰火!

馬蹄陣陣,殺香月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冷汗泉水一樣從他的身體湧出來。

他已經完全看不明白眼前的局勢了:是誰?為什麽?什麽時候的事情?這樣多的軍隊,若是沒有提前的布局,絕不可能這麽快地協動起來,這是一場局,可是是誰布的局?是誰知道他們今夜就要轉移,誰能這麽恰好地懸在太平教無力反抗之時發動圍剿?

金陵的夜路上火光簇簇,沿途一路接着一路有押運的隊伍,被押送者有馮禿子那夥人,也有太平教徒,全是熟悉的身影,殺香月駕着馬飛掠而過,在無數人中搜尋邝簡的身影,一隊隊地去看,一隊隊地去問邝簡的去處,卻怎麽也找不到,刺目的火光讓他一陣陣地失明,那些押守之人瞪着他,對他橫刀而向,可是他們只是沉默地戒備着,并不動手,無數同教的信徒同樣瞪着他,看他高坐馬上,像看一個叛徒。

殺香月什麽都聽不見了,甚至感覺無法呼吸,惶然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甚至聽不見心跳聲,耳邊一陣陣地鳴響,全是剛剛打鬥的聲音,劇烈的吵雜後是邝簡最後安靜地叫住他,然後欲言又止地溫柔一句:“沒事,去吧。”

殺香月只感覺渾身冰冷。

終于,他狂奔十裏街巷,一直沖到了城中心應天府衙門的門口!然後随手扔掉鞭子,以一種極端狼狽的姿勢翻身下來,腳底被絆了一下也沒有停止,踉踉跄跄地就往門裏走——

“站住!”

殺香月沒走到第一層臺階就被人攔住了,兩派嚴陣以待的甲兵守在應天府的大門口,燈火通明。今夜的應天府和平日的應天府完全不一樣,以往這裏白天熱鬧得總像個菜市場,殺香月修繕府衙還要分工期分地段施工,各式各樣的人都在其中,今日的應天府在夜色中卻有一股高不可攀的威嚴,門口守衛的甚至不是應天府的差役,他們穿着浙軍服制的盔甲,頂盔掼甲,凜凜不可侵犯。

殺香月滿臉是淚是汗,根本沒有看那人,喉嚨裏含着一口血,直到此時才狠狠喘出,朝着那巍然敞開的大門嘶聲一喝:

“邝簡!出來——!”

快的第一批犯人早已經押回來了,成大斌帶着張華等人率先回來接應,安排審訊房,安排監牢,證據歸總,甄別審問——這些工作十分龐雜,可以說今夜的工作現在只是開始,遠遠沒有結束,而正忙得分身乏術之時忽然聽到有人來報,說一個紫衣服的在門口沖陣,他心頭一震,當即不敢耽擱地出去看情況,今夜門口守衛傳訊的都不是自己人,他人還剛轉過回字廊,便先聽到“啪啪啪”驚天動地的巴掌聲,迎面出去正見殺香月左右開弓,已經甩倒了兩個守衛!

“住手!”

成大斌大喝一聲,止住殺香月。

四爺交代過,今夜行動,一定要最大可能規避和“鬼見愁”正面交鋒,最後的安撫勸導原本是四爺計劃親自做的,但是現在外面明顯是出現了變化,四爺總指揮,寧陽侯四子陳潤和邝頭配合最後行動,那三位還沒回來,據說是靳赤子趁亂溜了,他們應該還在圍捕,而現在了解整個行動的只有成大斌的職級最高,只能他來解釋,穩住殺香月。

“殺匠師。”

“邝簡呢!”

殺香月松了那士兵,可算看到一個知情的熟人,提着一把長刀,狼行虎步地逼過來。

成大斌:“邝頭在執行公務,現在還未回來。”

殺香月:“什麽公務!”

成大斌:“城西圍捕,你不是剛從那裏回來?”

殺香月露出兇惡的表情,看着成大斌緩緩地笑了:“好啊,公務……公務,你們好無恥啊,既然想抓人,怎麽不和我們硬碰硬,偏要用這麽陰損的手段趁人之危?!是誰下的命令?是誰做的計劃?邝簡呢,讓他滾出來親口對我說!”

這氣勢實在是太駭人了,好像平地卷起了驚濤駭浪,張華等人受到驚動都走了出來,他們認識殺香月,之前還頗有好感,如今看他這樣不顧體面撕破臉皮,加上他們剛剛知曉他的身份,各個都是恐懼又愕然。

難為成大斌還撐得住,在腦海裏慌忙把之前四爺準備的意外應對方案挖出來,盡力按照原話向殺香月解釋:“針對太平教的計劃,從你被押解進應天府的第一天就已經定出了一整套方案,每一個時間節點,每一步推行進度都有詳細的方案,今日不過是收網的時間……”

“我不想聽你說!”殺香月暴然喝斷他,橫刀一指應天府:“讓邝簡出來!”

“我說了,邝頭還沒有回來!”

成大斌也暴躁了,兩個人對着怒吼:“殺香月,你冷靜一些!我知道你對邝頭有感情,但是你現在需要認清形勢,今日追究的不是你的案子,今日應天府起獲的是靳赤子囤積軍火案、許氏殺人案!這些年你二哥霸占城西、欺行霸市、鬥毆、殺人、走私、層出不窮,你跟他們打過交道,可以為我們辦案提供幫助!你若是願意舉證,來日我們府裏會為你請功減刑、寬大處理!現在三法司好幾個官員都在府裏協助,耿逸春也在,你信不過我,他們可以幫你分析!”

殺香月卻已經聽不懂對面的人在說什麽了,他驟然拄住刀,弓住腰,只感覺身體猝然一痛,痛得竟原地踉跄了一下!

所有人都在那一霎屏住了呼吸,渾身僵硬地盯住他,便是成大斌也情不自禁地皺緊了眉頭。

這是多驕傲的人啊,竟當衆難過成這個樣子。

“殺香月,你冷靜一些,不要一意孤行,”成大斌不喜歡殺香月,可是如今也忍不住放緩了語氣,真心實意地勸慰:“你的情況我們府裏都清楚,我們也不是一味的冷酷無情,只是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給自己一個機會,也幫我們盡快偵破案子,事到如今……我告訴你真相也無妨,”

成大斌覺得自己是在安慰他,是在告訴他事實,但若是四爺在場,就會知道他現在要說的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我們整個行動代號的名稱,就叫’寶燈計劃‘……邝頭為了任務跟你在一起,騙你是情非得已,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真是誅心一擊。

殺香月茫然地擡起眼睛,那一刻,說是五雷轟頂也不為過:“什,什麽……?”

當天的局面徹底混亂了,應天府門前爆發劇烈沖突,所有守衛唰唰地亮出了軍刀,一口氣被殺香月砍倒好幾個,成大斌被挾持,殺香月舉刀就橫在成大斌的脖頸,滿臉的水痕,說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大聲喝令他們把邝簡喊回來,沒有人見過這個局面,李敏大人受到驚動,鐵青着臉從府內走出來,一群人就站在門口的空地圍城一圈和殺香月一個人對峙。

很快,一陣馬蹄聲極速地奔來,緊接着是篤篤有力地腳步聲,邝簡撥開心驚膽戰的人群走進包圍圈,沉着一張臉看向殺香月。

剛才的煙花是發現在逃靳赤子的信號,邝簡地頭熟,帶着人追襲靳赤子去了,他和四爺的計劃原本是殺香月會在最後一撥人押運的人裏,但不知道中途發生了什麽,鬧出現在這個樣子。

“把刀放下。”

邝簡沒有廢話,直接對殺香月命令:“殺香月,你把刀放下。”

他看起來好陌生,一身的悍厲之色,殺香月搖了搖頭,只是哭訴:“他說你是騙我的。”

衆目睽睽,邝簡的聲音冷得像鐵:“你把刀放下。”

殺香月卻像是看不到邝簡以外的任何人,一字一句,壓抑地說:“他說畫是假的……”

“他說寶燈是你們的計劃……”

“他說你在跟我逢場作戲……”

殺香月說的很慢,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要了命一樣插在自己的心上。

可邝簡煩了,一步搶到殺香月身前,索性赤手抓住那真實的刀背,用盡全身力氣往身前一帶!

卻不是為了奪刀,而是把刀口對準自己的胸口!

殺香月僵在那裏,臉上全是汗,張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

“是。”

邝簡看着他的眼睛,幹脆利落吐出這一個字,然後抓着那刀口,一寸一寸朝自己的胸口移:“要殺了我嚒?”

殺香月張大了嘴,痛到發不出聲音。

電光火石間,殺香月的長刀被卸下,雙臂猛地被人鉗住惡狠狠地壓到了地上!殺香月茫茫然從恍惚中驚醒過來,擡起頭才明白自己已經被人制服,身後的軍人習慣了收拾犯人,見他掙動對着他便是一拳,殺香月渾身一縮,刺鼻的鮮血透鼻而入,混着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唯獨頭還不肯垂下去,紅着眼睛盯着邝簡,那嗚咽就從嗓子眼裏擠出來。

他凄惶問,此生沒有發出過那樣無望的聲音:“……邝簡,你怎麽能這麽對我……怎麽能這麽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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