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深恩負盡(4)

玉斯年的死是個意外。

第一夜兩個人都很累,淩晨時分還昏睡在睡夢中,誰知驟然起床就被這個噩耗驚醒。

邝簡不敢耽擱,快速洗漱整理完便帶着殺香月直奔城東,是時四爺已經到了,兩個在分析後意識到玉斯年恐怕是因為調查吳琯案才被人滅口,但知道這件事的不多:玉斯年本人、四爺、邝簡、當日偷聽過的玉帶嬌、還有就是邝簡拿着兩張公文時無意透露過的殺香月。

他們四個人在玉帶嬌的卧室中對峙,玉帶嬌表示不曾對外人說過父親這項行蹤,排除之後,只有殺香月曾經對他教內透露過。玉帶嬌剛剛喪夫,聞言傷心欲狂,殺香月聲稱自己絕無駭人之心,玉大人喪命是否與太平教有關,需要他與教內确認。

殺香月是吳琯之子的身份是絕密,一個本該死去的孩子茍活下來,太平教既然救了他,便不會宣揚,殺香月說自己曾與教內人說過,那按照正常的情理推測,這個人最有可能是他義父,即太平教掌教。

“那這就意味着他這幾日必然會接觸太平教最高機密的據點?”

成大斌驚嘆:“那這是我們的機會啊!”

邝簡搖了搖頭,一盆冷水潑過來:“未必,殺香月做事很小心,就算他要找他義父,對我們也一定會故布疑陣。”

成大斌:“那若是按照這個來想,他知道我們會留意他的行蹤,還會自投羅網找他義父嚒?”

四爺聞言也看向邝簡。

邝簡毫不遲疑地點頭:“他會。玉斯年屍骨未寒,他會的。”

那幾日正是邝簡搬去殺香月家中居中的幾日,殺香月白日在應天府,晚上回家便操辦雜務,因為家中多了一個人,他高高興興地一會兒說要擴院子,一會兒要添置零零碎碎的擺件。邝簡生性簡素,不喜鋪張浪費,本想免了添置新物,殺香月卻說在他這裏置辦一套也好,這樣在城西住膩了再搬去邝簡城中的房子住,哪一處都有現成的用品。

殺香月那三日一共去了三十多家鋪子,每天都要故意把邝簡支走幾次,他還逢廟捐錢,逢觀做事,足跡遍布小半個金陵城。邝簡知道他在幹嘛,但是從未說破過,每日跟在他身後提着東西,默默記下地點。

“鶴芝齋,梅子鋪子,張記制衣,花鋪,大報恩寺……這些地方可真是多,從城東南鶴芝齋到城西輝複巷,一點規律都沒有。”

邝簡淡定地點了點頭:“他害怕別人觀察他,肯定是要混淆視聽的。”

成大斌:”這裏,鶴芝齋他經常去,應該是這個醫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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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得,”四爺看着密密麻麻的地圖,“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殺香月越在意的地方,反而不會輕易去,不過他一天走這麽多地方,真難為無淵一口氣記下這麽多。”

邝簡沒有說話,低下頭和四爺一起分析哪一處太平教最有可能藏匿,之後邝簡會懷疑許氏居住在大報恩寺、大中橋和淮清橋附近,也是根據這些地點為基準推想的。

但這地圖畢竟還是太雜亂了,成大斌幹脆大腿一拍,道:“要不把這些地方全都監視住吧,一直盯着,總有蛛絲馬跡!”

邝簡:“不,不要動,我們不能讓殺香月起疑,哪怕一次也不行。大斌你把街頭的暗探全部撤回來,現在只是開始,必須要讓他覺得自己是安全的,給他流出足夠的活動空間,他以後才可能放心活動。”

邝簡很謹慎,放長線,釣大魚,沒有把握的事情絕不動手,每天晚上只是默默留意殺香月去過哪,可能出現的接頭方式,會與什麽人接觸。

四爺已經摸索出他們的整個情報網絡有多複雜,任何一個稍有級別的據點都有至少兩重的暗號,教徒想要碰頭,外圍先對一次暗號,內部見到第二個人會再對一次,所以當時邝簡不僅會記下殺香月去過哪裏,更會記下殺香月在進入一個地方時說的第一句話,像是他進入大報恩寺說的第一句是:“打擾師傅,不必驚動主持,我只來看看供奉的那盞大海燈。”張記制衣則是:“你們掌櫃的在嗎?我要訂一雙冰蠶靴子,十日取貨。”

甚至每一次殺香月“心血來潮”支他出去,他也沒有怨言,讓他出去買什麽便買什麽,邝簡買回來了,也不會再進入鋪子,而是在外面等着他。邝簡很明白,絕對的耐心和縱容、回避和不幹涉,這些在殺香月自以為處心積慮隐瞞着自己的時候,自己越配合,對方便越愧疚。

後來他聽到殺香月和靳赤子的對話,也證明了當時他的預判是對的——

靳赤子:“上個月二十二日,玉大人遭橫禍,你說你緊急聯系過掌教一次?”

殺香月:“對。”

靳赤子:“當時你們住在一起了罷?他發現什麽了?”

殺香月:“應該沒有,那三天我去了三十多家鋪子,幾次故意把他支走,這麽多天了,手底下回報說附近沒有發現可疑之人。”

靳赤子:“那他向你刺探什麽了?”

殺香月搖頭:“也沒有,他什麽都沒問過。”

邝簡的行動預判,直接避開應天府可能暴露的風險,也同時打消了靳赤子的顧慮,放松了他的警惕,但是邝簡沒有想到的是,殺香月跟靳赤子談起自己時語氣居然還是矛盾的,他判斷自己,并不是根據事實線索來推導,而是憑借直覺來判斷。

尤其是在邝簡對江行峥那次出手之後,殺香月看着自己的眼神都變了。“我不知道,可能就是……心裏不踏實。”殺香月對靳赤子傾訴時,情不自禁地揪緊了胸口,好像感覺到一陣陣的不舒服。

江行峥那次栽跟頭,實在是因為明面上牽涉的太平教和鎮府司,邝簡不方便自己出面,所以隐身幕後。案子告一段落,他的發小甚至是靳赤子都不覺得他的手段如何,但是殺香月卻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安,可能他的不安并非來自江行峥,而是來自害怕邝簡有一天會以同樣的不顯山不露水的手段對待自己。

邝簡是個謹慎人,因為自己的術業專攻,只要他想瞞,別人就別想找出破綻,可是他錯估了一件事,那就是枕邊人看自己從來不用瞧證據,他們可以直接憑直覺——并且這種直覺甚至可以在邝簡還未行動前發動,直接看穿自己的本質。

這樣不講道理的事情讓邝簡害怕,殺香月當天對靳赤子說的每句話都讓他感覺到害怕:原來自己在殺香月心裏是這樣處心積慮的人,是這樣一個深不見底的陰謀家……

殺香月說着說着回身的時候發現了他,剎那間,臉都吓白了,邝簡冷着臉把人拽回屋子,第一反應就是要離開,殺香月不讓他走,一邊認錯一邊坦白,急得要哭了,邝簡控制不住地發脾氣,當頭就是一句:“你不是說我另有所圖嚒?你不是疑心我嚒?不是感覺不安不踏實嚒!你還不趕我走!”

或許他這話出口前是真的想以退為進,可是說着說着他把自己繞了進去,氣得渾身發抖,根本分不清戲外戲中。

或許邝簡心底裏希望殺香月笨一點,什麽都察覺不到!或者幹脆再聰明一點,什麽都看破!不要猜出來卻只猜一半,自己還不能确定,稀裏糊塗地把他架在這樣的解不開的困局裏!

他多喜歡他啊,懷疑,生氣,吃醋,患得患失都是真的,他不用他來一遍遍和自己說,他是真心的,他知道他是真心的,他們的問題不在這裏,這問題不在這裏……

那天晚上,有那麽一瞬間的夢裏,邝簡沒有聽到殺香月的心跳聲。

他被吓得直接驚醒,慌亂中去摸他的脈搏,殺香月的身子很涼,肌膚觸感像是将死之人一樣柔軟蒼白,像當年母親的手腕,但是還好,殺香月還有震動,那震動雖然輕微,卻湖水一樣一波一波地傳到他的身上,讓他驚恐之中生出無比的感激,邝簡抑制住自己痛哭的沖動把人抱緊,殺香月感覺到什麽,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茫然又疲憊地旸着眼:“怎麽了……”

萬籁俱寂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變得很溫柔。

邝簡再無睡意,凝望着殺香月的睡臉,輕聲問:“你之前問過我,為什麽不像耿逸春那樣走科考那條路?”

五月。

因為玉大人去世,江行峥鉚着勁兒抓捕太平教,在抓捕紅蓮紋身之上出高額懸賞。

最開始是民間先亂起來的,高額的賞金讓人心存私怨的、貪財圖賞的心思大動,稍有線索便理直氣壯地向官府告發,一些成年人不方便出面,便教唆孩子去糾察,百姓拿冊子記錄生人的坐卧行止,一旦發生可疑人員便立刻上報,鎮府司整日的抓人,審人,不斷有人檢舉,領賞,一個牽扯五個,五個牽扯出五十個,因為裏面牽涉得太多了,舉報甄別又粗枝大葉,無端牽扯上許多無辜之人。

應天府裏的人波瀾不驚,自四爺以降,對上峰這條指令一直維持着外嚴內松之态。

邝簡上值,慣例在清晨把殺香月昨日行程遞給四爺,然後拿出茨菇案相關的口供單,讓四爺幫忙簽字,四爺詢問過後擺明态度,他不肯簽字,也不希望他管:茨菇是他們行動之外橫生出的枝節,這若是在應天府裏,四爺義不容辭,但是這件事是在鎮府司,那就變得太複雜了,邝簡插手,倒不是四爺覺得他管了閑事,而是當時四爺很擔心邝簡的安危:他們的太平教滲透工作進展得太深了,邝簡甚至已經和殺香月住在一起。

圍捕太平教的風聲越來越緊,局面越來越混亂,邝簡若因為茨菇案暴露出來,不管是被其他府上的人知道他同情太平教,或是知道他正在和一個太平教徒同居,應天府也保不住他。

其實四爺當時還有一重隐憂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他很怕邝簡把持不住。成大斌沒有成家,他無法理解一張榻、一副碗筷、一個屋檐下的感情,那是這世上最親密的關系,他們每個星辰晝夜住在一起,分享的痛苦和快樂都是外人難以想象的。他很怕邝簡真的和殺香月在一起後忘了自己的責任,自此偏向太平教——如果真是那樣,那就是自己親手把他推出去的。

可是邝簡根本沒有四爺想得那麽多,他是審案斷獄、保境安民之人,他有自己的身份和責任,幫茨菇,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應該去做。

他這樣說,四爺驟然間愕了愕,最後無言以對,提筆簽字。

邝簡思慮周全,加上四爺耳提面命,這件事辦得又穩妥又小心,他幫着茨菇翻案,甚至順勢絆了江行峥一個大跟頭,官場民間風向見轉,金陵濫抓、濫舉等不正之風扼住一時,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像四爺預感的,鎮府司已經殺瘋了,自己能力不足,就特意從北方又派人來——今年之局勢就一如十一年前的局勢一般,更高層級的人紛紛下場,巨輪碾壓而過,根本不是一人一府可以抵擋的。

五月末,第一批“太平教徒”以通妖之名全部斬首,刑臺上血跡未幹,整個金陵官場局面急轉直下。

那個無辜枉死的小姑娘,自始至終不知道自己在整件事中背負了什麽,代表了什麽,滿身血淚地就入了黃泉,而在她之後,這股恐慌紮紮實實地從民間一直波及到官府,公門中人人人自危,四爺被革職時只能苦中作樂地對邝簡過:“還好你辦茨菇案的時候手腳幹淨,不然咱倆一起革職,大斌獨木難支,那真是什麽都別想做了。”

六月,好日子到頭了。

除妖清剿轟轟烈烈,太平教圍剿一日千裏,抓捕已經不拘是紅蓮紋身,任何與紋身挂鈎的人,任何他們的親屬,任何值得懷疑的人都被抓來審訊。

全城都被攪亂了,緊接着便是大恐慌,上層諱莫如深,下層歇斯底裏,很多底層的手藝人被驅逐,小生意人破産,金陵城上上下下聯手營造出一股透明的恐怖,萬馬齊喑,所有人都動彈不得。

這樣的風氣,金陵守備、豐城侯李賢大人,應天府府尹李敏都是不會坐視的,但他們需要一場真正的勝利來扳回局面,重新掌握話語權,把金陵推回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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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必讀了,好開心鴨~ 大家留個言吧,讓我康康這本書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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