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1)
崇禮街,鎮府司,大坪上錦衣衛正在快速集結——
今夜不執勤,鎮府司召集人手便慢了一步,李夢粱閉目坐在前廊屋脊下的圈椅中,一身湛然藍衣,下意識地用右手撚動左手的拇指。
剛剛城西升起一簇煙火訊號,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軍方的煙幕彈,今夜必然是有大事發生,江行峥肅然地站在李夢粱身側,階下的校尉小旗更是不敢說話,屏息靜氣地探報回來——
“是我說了我們的行動代號,他才激動起來,是我欠考慮了。”
應天府,李敏、四爺、成大斌、邝簡站在回字廊下,混亂喧嚣的一夜,“寶燈”行動雖然紛雜,但是由于四爺調度得當一直是忙中有序,成大斌很慚愧,剛剛因為自己一句話說錯,導致殺香月當場爆發,險些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四爺抽動了下嘴角,沒發表任何看法,畢竟這個行動名稱當初還是他定的,邝簡則是焦慮地舔了下嘴唇,周身氣場冷而冰,有森森鐵意。
今夜太平教重要頭目全數緝拿歸案,應天府共起獲武器數千餘件,人贓并獲,無任何傷亡,如此行動結果堪稱完美,李敏站在回字廊下聽完成大斌的話也是以褒獎為主,至于殺香月這等最終還是控制住的小節,只是略微批評了幾句,并沒有深究。
殺香月已經被人打暈了,兩只手叩着鎖鏈躺倒在地上,張華帶着一個差役守着,遠遠站在回廊的另一端。
半盞茶的功夫,上司們說完話散開,邝簡轉身拉開大步朝着殺香月走來,張華有些手足無措地迎了一步,歉然道:“邝頭,剛剛在城西,我……”他臉上熱辣辣的,今夜行動成大哥之所以會點中自己就是看中自己的穩重寡言,誰知剛剛那麽兇險的情況,他忽然不信任上司,反而跳出來質問邝頭,他現在一想那個情景,便羞愧得想原地挖個洞鑽進去。
邝簡擺擺手,示意不必多言,垂眸看着地上的人,眉頭緊皺:“他要押哪個牢房?”
此時四爺和成大斌也走了過來,張華看了眼這三位上司,斟酌了一剎那,還是用了點私心:“今夜監牢位置不足了,殺匠師不忙着審訊,屬下想将他安置在之前的舊檔屋中,就不上鐵枷了。”
那兩位都沒有意見,邝簡看了張華一眼,一點頭:“行,你去辦罷。”
這三位今夜的後續事務都太多了,說了這兩句就匆匆走了。張華架起人,和另一個差役一起把殺香月擡進舊檔屋中,找了個舒服些的姿勢,讓殺香月背靠着一個柏木架閣,環扣住他的手臂,緊接着又檢查了一遍鐵鎖,就在張華要起身離去時,又鬼使神差地回轉過頭來,神色複雜地看了眼殺香月——
委頓在地的殺香月臉色慘白,似乎連在昏迷之中都還能感受到痛苦,張華皺起眉頭,想起這個人被打暈前那悲痛到空白的眼睛,一時間生出無限的憐憫的同情,不由跟同僚說了一聲,出屋找了件邝頭的外衣,回來蓋在殺香月的身上。
明月已至中天,張華落了舊檔屋的鎖,再出去的時候,正看見剛剛和他一起執行任務的同僚正湊在角門處說話。
他們在輕輕議論着,說剛剛殺匠師劫持成大哥的事情,輕聲猜測着殺匠師的身份,還有,他們直到此時才算反應過來他們今日的押運任務到底是什麽,還有就是……應天府又立了一樁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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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門吱呀一聲,就在他們小聲交談的時候,一個涎皮笑臉的腦袋探了進來——
張華凝眸:竟然是小六子那張讨厭的臉!
只見此人此時已經穿上了鎮府司那身漂亮的飛魚服,雖然還只是底層最微末的小旗,但也配着刀,衣着光鮮,看見張華等人,人未說話,先笑逐顏開:“各位哥哥,弟弟來向你們打聽下,今晚咱們府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啊?”
“誰跟你’咱們‘府上!”
剛才還細聲細氣說話的差役立馬火了,恢複原本的粗嗓門惡狠狠道:“六爺不是攀上了鎮府司的高枝兒嚒,還回來找我們這些窮兄弟做什麽!”
另一個差役也立刻露出鄙夷神情,涼飕飕道:“咱們可不敢告訴你什麽,萬一說錯一句話,你怕不是要把我們一起舉報了,六爺趕緊走吧,應天府什麽都沒發生。”
這樣氣勢洶洶的态度就差直接把“滾”說出口了,小六子連問題都沒具體問出來,頓時畏縮着抓着門板,悻悻地走了——
那兩個差役的表情就像活吞了一只蒼蠅,惡狠狠地盯着那合上的門板尤不解氣,隔空又“呸、呸”了兩口:“什麽東西!當了叛徒還敢腆着臉回來!”
之前鎮府司抓捕紅蓮紋身大出風頭,小六子平日就是個懶散人,四爺分配這個任務給他,他反而上了心,以為自己就要立功了,拼命抓人,四爺依次審訊完,無辜的放了,他不滿也不當面說,反而偷偷舉報,之後四爺被革了職,這個小六子倒是飛上了枝頭!這件事應天府裏的人都知道,任誰來說都是恨到牙癢癢!
“四爺和邝頭也沒虧待過他,真是個喪良心的!”
應天府的中高層,無一例外的心思缜密,手段出衆,他們這些差役跟着這樣的強人,從來就不怕沒肉吃,并且他們的上司還潔身自好,品行端方,無論為人還是做事都足以服衆,他們不懂這小六子腦子是哪根弦斷了,竟要去那男盜女娼、烏七八糟的鎮府司。
忽然間,角門又是一陣敲門聲,差役正在怒中,便情不自禁叫罵:“不是讓你滾了!還回來做什麽!”
吱呀一聲,這次進門的卻不是小六子,而是一張嬌俏的滿月臉——
張華上前一步,有些意外:“玉姑娘,你怎麽來了?”
玉帶嬌:“我來找邝簡。”
她還穿戴着重孝,頭上漂亮的釵環首飾都不見了,只有一頭烏黑秀發、一身素雅白裙,說着手腳麻利地讓開門板,把另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引進來,只見那男子身姿颀長風姿不俗、容顏姣美似有女相,一兜藍布包裹夾在腋下,一看便是很緊要的樣子。
張華有些遲疑:“今夜府裏太忙了,邝頭恐怕騰不開手處理你的事情。”
玉帶嬌卻不由分說抓過那藍布包裹,着重了語氣:“不行!我的事,非、常、重、要!”
沉重的腳步聲在應天府的監牢裏锵锵有力地響起,身高八尺的男子狼行虎步,步幅帶風,銀色的鐵甲在長長的走廊裏碰撞出陣陣的金屬之聲,顧盼中,眸光帶煞,攢利如箭,一望便是一員骁将——
陳潤,寧陽侯第四子,父親西北戰功卓絕,同母胞姐在宮中居貴妃之位,七日前接到金陵守備勳貴調令,今夜配合應天府城西圍剿行動。
而在他身後,幾個孔武有力地副将押運着靳赤子,頂盔掼甲,配刀配槍,光是不言不語地齊步走過來,就帶出一陣陣緊繃的逼壓氣勢。
邝簡親自來接人收監,靳赤子五花大綁,發現情形不對時逃竄到貨棧後的溝渠中,妄圖從地底走,還好四爺布的包圍周密,最終還是在石城門附近把人擒了回來,此時的靳赤子沒有了之前意氣風發的樣子,頭發挂着石子碎屑,臉上挂彩,聞起來又髒又臭,看起來好不狼狽,只是姿态仍然傲然,見到邝簡更是忽然激動,恨恨喊道:“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邝捕頭好計策啊!”
靳赤子傾身想撲過來,卻被幾個裨将狠狠按住!
“香月對你深信不疑,你就是這樣對待他的!”
靳赤子額頭上青筋跳動,牙齒來回磨了幾回,弓身朝邝簡質問:“你對得起他嚒!對得起他嚒!”
那嘶吼聲有如轟雷,空空地在監牢中回蕩——
所有人都側目望來,唯獨邝簡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看着靳赤子。
陳少将立刻拉開大步走回去,狠狠就是一腳:“給老子閉嘴——!像你這種渣滓,我看一個殺一個,囤那麽軍火還他媽敢叫嚣!”
陳潤乃正經的戰陣之人,一旦動起手來就像是一把驟然發硎的刑刀,根本不是一般的江湖好狠鬥勇之徒可以招架的,幾個副将見狀默契地一撒手,靳赤子整個登時被踹倒在地上,從前到後翻了一個個,陳潤擡腳還要再踹,還是邝簡快步走過去攔住發小,沉聲道:“別動私刑。”
靳赤子被踹到吐血,伏在地上聞聲呵呵低笑——
邝簡低頭看着抹嘴靳赤子,聲音漠然:“交給逸春他們審訊吧,這不是軍陣,還是照正常程序來。”
靳赤子擡頭瞧着邝簡笑:“還按照什麽程序?我就是太平教,有蓮花紋身,臉上就有,你們開刀問斬罷!”
耿逸春提着卷宗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心平氣和道:“我們對你信奉什麽教沒有興趣,就是定你的罪,也不是定這個——靳赤子,我剛去城西看了貨棧裏的軍火,發現兩條不同尋常的車轍,你是不是轉移過小部分了,轉移去哪裏了?”
天有星子。
整個應天府燈火通明,所有差役都在連夜審訊,不眠不休地調查取證,做證據整理和歸總。早在收網之前,四爺就已經開始收集靳赤子一黨的不法之事了,耿逸春今夜受委托前來,接手倒是不算困難。耿逸春、陳潤、邝簡,這都是小時候一起玩着長大的,監牢裏驟然碰了一面,肯定是要忙裏抽閑出來說幾句話。
“我今晚來的時候一看府裏這麽亮,卻沒有人,就知道你們有行動,”耿逸春無奈地嘆氣:“真沒想到居然是抓捕靳赤子,那天我在小院聽到他自承身份就感覺有些不好,沒想到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
陳潤意外,伸手從邝簡身上摸丁子香:“你們和那個流氓還一起吃過飯呢啊?”
邝簡一臉疲憊,主動把丁子香遞給他:“別問了,阿潤你今夜辛苦,押好趕快帶着手下去休息吧,都累了一夜了,耿逸春後半夜還要幫忙繼續審卷宗呢。”
耿逸春抽了抽嘴角,心道之前無淵你還答應說要帶殺香月去我家吃飯呢,瓦奴的事情他和妻子還沒向那位殺匠師道過謝,如今,怕也是不必吃了。
“你不打算和他解釋清楚嚒?”耿逸春眉心微蹙,關切地問。
他沒提名字,但指代已很明顯。
邝簡忽然回頭看了黑暗中一眼,輕聲說:“做了就是做了,解釋有什麽用。”
那聲音堅毅平靜,因為拎得太清,平靜到了冷酷無情:“喜歡殺香月,是我所有身份裏最後一重身份,解釋不能緩解他的痛苦,也沒辦法為我自己開脫。”
陳潤不知詳情,詭異地看了邝簡一眼。
耿逸春苦笑一聲,朝他搖了搖頭,連準備寬慰的話都只能知趣地咽了回去。
正當此時,一個小姑娘忽然蒙頭蒙腦地闖過來,大喊:“邝簡!”
她喊得急匆匆,尖利利,毫不客氣,邝簡回頭,毫不意外地看玉帶嬌,只是在她身後還跟着個體型颀長的玉面青年,姿表不凡,令人見之難忘,他認出人,當即沉下臉:“你還敢回來。”
那是琉璃珥,之前從刑部監牢逃竄而出,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沒想到如今現身,竟然直奔應天府。
玉帶嬌抓住邝簡的袖子,趕忙道:“我們不是來挑釁你的,是有要緊事要說——我們好像找到了太平教掌教!”
背叛,震恐,驚悸,疲憊。
夜色這樣凝重,像是永遠也等不到天明了。
應天府的舊書屋中,殺香月倒吸一口冷氣,忽然痛得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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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