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負初心(1)
正統十四年七月五日,秦氏與陳氏順利到達北京。
同日,數樁大案材料被人一并整理,送往內閣三法司。
朝堂官場,一時間,整個風向開始微妙地變了——
原本耀武揚威的王振一黨,此時人人自危,便是遙遠的金陵城中,唐觀也是早早聽到了音訊深居簡出,不再踏入守備衙門,新晉北鎮撫司指揮使的李夢粱原本炙手可熱,但在六月二十八日後,再不曾到鎮府司視事,據說是住在了逄府原來的高樓上,在等首告人秦氏回寧;而一些王振一派職級略低一些的官員則開始四處走動,企圖尋覓生機,若有人向其詢問內情,各個不敢隐瞞,有問必答。
朝廷大案将起了。
與王振無涉之人也都無聲地抻起脖子,觀望起北京的進展,私下的嘈嘈切切都是吳琯、玉斯年、戶部幾樁大案。
人心浮動,流言暗湧,與之相對的倒是邝簡,這個原本身處風暴中心的人,此時倒是急流勇退,悄無聲息地躲避開所有來意不明的打探,整日只有衙門上值處理公務的時候出現,其餘一切時間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七月,陽光和煦,空氣清澈。
鎮府司一切俗務都順延給了江行峥,邝簡每日午、晚時辰,就剩下提着食盒和藥去看殺香月。
小邝捕頭身上本來就有股寧靜淡泊、寵辱不驚的味道,他不愛說話,也不愛四處打聽,北京的事情他自認為不是自己可以操心的,朝廷多年積累、無數精英,蟄伏這麽多年等的就是這個機會,自己已做好分內之事,将可以斬落王振的利劍呈送上去,剩下的運籌帷幄、籌謀博弈是父輩他們需要考慮的,他只要靜待結果就好。
加上近來應天府的太平教案也在收尾之中,小邝捕頭胸臆暢快,心情自在,自認除了牢裏送飯,生活暫無大事。
而錦衣衛的诏獄裏,李夢粱走了,呂端賢不管事,江行峥會放行,邝簡來探監,方便的話江行峥都盡量幫他清場。殺香月身上卸了厚重的枷鎖,身上只挂簡單的一重鎖鏈,邝簡像是每日去牢房點卯一樣,雷打不動地去給人擦洗身體,送飯,換藥。
天氣逐漸燥熱了起來,沁涼的監牢裏都帶起了夏意。
邝簡換藥包紮養得精細,殺香月的外傷恢複很快,幾次替他擦洗身體,不免就動了親熱之心。
原本兩個人住在一起的時候,邝簡的欲望并不是特別強,因為他知道自己在蒙騙殺香月,所以每次殺香月要的時候,他都要先做一陣心理建設,督促自己硬起來,要開始交糧了——這麽雜的心思在一顆腦袋裏瞻前顧後、左顧右盼,小邝捕頭在床上難免便有些放不開,所以興致也不算高,每次親近殺香月也只有看到心上人高潮的時候他才能連帶着産生幾分心理快感。
所以此時雖在獄中,但其實邝簡反而是自在的,每晚給殺香月擦洗身體的時候,他總是盯着殺香月的臉看,目光深沉,有如低沉的咒語,嘴唇卻低下去,從他的脖子一直親到胸口,啞聲求歡。
但是獄中的殺香月顯然很冷淡。
每次邝簡這樣他都扭過頭去,若是邝簡過分了,他就緊閉雙唇不出任何聲音,垂頭靜靜地注視邝簡——
魚水之歡本就講究你情我願,殺香月這樣,邝簡也很無奈,幾次之後,只好作罷。
但這些小節影響不了邝簡的好心情。
陳小将軍從北京發來信函,說王振正四處求情動員,自己一定想辦法幫邝簡把解藥騙到,現在吃可能沒有什麽大用了,但吃了總歸比不吃強。時毅每日給殺香月慢慢配藥調理着,脈案上說沒有太大的問題,主要還是五髒虛羸、心情煩惡,給邝簡的醫囑就是讓他哄着他點,想辦法讓他高興。
高興……
邝簡想了想,打算到時候等朝廷準确消息傳來了,他一股腦把吳家冤案昭雪、李夢粱落罪、戶部案揭露的消息告訴他,香月記挂了那麽久,一定會高興。
七月十三日。
天朗氣清,最最尋常的上值一天,應天府的聽事廳還是忙碌得像個菜市場,陽光煦暖又不過分炎熱,天氣像是回到了早春的三月,骨頭縫裏都透出一股自在和舒心。邝簡站在公牍庫旁,交代任務之餘聽着手下抱怨昨日報案人又忙中添亂,張華帶了些自家長的白梨順手分給同僚,邝簡随口吃了一個,眉梢一動:發覺入口甘甜,爽脆多汁,道一句這個味道不錯,便又向張華多讨了兩個,打算午間帶去诏獄。
就在此時,李敏大人傳話過來讓邝簡過去。邝簡颔首,揮手叫差人們先散了,自己提步往值房去。近來朝廷變動多,邝簡不打聽,但李大人會跟他通氣,一直以來傳過來的都是好消息,邝簡不做他想,自以為一如往常,只是剛一進值房,便瞧見李敏大人神态嚴肅。
邝簡眉心一蹙:“大人,怎麽了?”
“剛拿到的內幕消息,”
李敏眉峰緊蹙,眼神沉重:“殺香月的處決命令已經下達了。”
仿佛是晴空劈過一道驚雷,邝簡一下子怔住:“怎……怎麽會?”
窗外的雲走得飛快,應天府人頭攢動,聲音嘈雜,回廊上的差役飛快奔走,聽事廳裏,依舊人流如織。
李敏神色複雜地看着自己的手下,心中不忍,卻還是直言:“這道明令很快就會下來。殺香月不會被押送北京,就在這個月十七日,金陵行刑。”
邝簡沒有去聽,只是茫茫然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想要飛快地厘清到底發生了什麽會導致這個結果:“他們是沒有看到陳情書嚒?這怎麽可能呢?李夢粱案還需要他來作證,怎麽會先有這個判決……”
李敏長嘆了一口氣。
“你不要多心,我得到的消息是他的處決與那幾樁案子無關。我可以給你露個底,秦氏呈交上去的證物鏈條已經足夠完善,王振就要倒臺了,一切都是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并且已經有好幾個不錯的衙門從我這裏要你了……至于殺香月的判決為什麽這麽快,我聽到的風聲是,說他曾經做過王振的匠師,內閣無法确認他的證詞立場,加上五條人命,實在罪無可恕……”
“可他不是自己要走這條路的!”
邝簡忽然失态地拔高了聲音,一字一句說:“他當年是沒得選。”
長久的沉默後,應天府府尹,遲緩地說出三個字:“……我知道。”
風輕輕地刮動過窗棂。
府尹眉頭緊鎖,頗不是滋味地說,“這孩子此生際遇,朝廷要負很大責任……吳琯大人曾與我同僚,将心比心,我一想到他唯一幸存的孩子,因為他為民請願此生坎坷成這樣,也很痛心難過……知道為什麽豐城侯與本官都不做鬼見愁的判罰嚒?因為我們都知道,殺香月的案子,按律,其罪重,按情,其罪輕,殺之,心中實在不忍,縱之,卻愧對自己身份——金陵無法給出判決,所以才會轉交北京——如果今日北京的判決是他免除死刑,本官樂見這個結果——死刑,本官也接受這個結果——無淵,五條人命,這樣的殺人重案,朝廷若不追究殺香月,那你要如何撫慰那些死者的親人?”
這是李敏這個級別的人物,第一次明确表達他對殺香月案的态度。
可這樣的坦誠,卻讓邝簡聽來無比倉皇。
“殺香月的愛人,只是你所有身份中,最後一重身份,”李敏聲音沉肅,目光深深地看着邝簡,幾多無奈,幾多蒼涼,“你也不必瞞我,六月十日那晚,應天府原本拘押了殺香月,一個時辰後,卻讓他在舊書屋裏逃走,當時府內忙着處理靳赤子許氏一案,左四勘察現場時說人手不足,要第二日報送兵馬司之後再說,對嚒?”
邝簡目光一顫,緊緊地凝視着頂頭上司——
李敏:“你和左四偶爾’靈活處理‘,本官從未深究,并非是贊同你們的做法,也并非是不知情,只是覺得人非草木,親眼看到那麽多的人間疾苦、起伏掙紮後,內心很難不矛盾,不徘徊。但是作為執法者,你已經給他機會了。是他自己逃走卻又被抓住。他命該如此,老天也不留他。”
“啪”地一聲,沒有人說話。
邝簡低頭解開腰上鐵尺,放在李敏的桌案上。
李敏皺起眉頭。
緊接着,邝簡開始解開自己的衣扣,一顆一顆地快速地将黑衣的盤扣松開,脫下自己皂色的盤領公門服。
“無淵!”
李敏意識到他想要做什麽,忽然警告的低喝一聲。
邝簡的臉上卻并沒有怨怼,也不是賭氣,他神色平靜地托着自己的公門服,恭恭敬敬地放在李敏的案上——
“對不起,還是辜負了大人您多年教誨。”
說着躬身長拜一禮,長久地維持住一個姿勢,然後複站直身體,轉身離開。
大報恩寺傳來空空的晚鐘回響——
煙霞彌散的黃昏,江行峥穿着鴉青色的千戶飛魚服,一人跪在寂靜深深的靈堂之上,焚爐添香,埋灰嗍眼,他手中捏着的,是一沓字跡遍布的黃紙,每燒一張,火盆中的火舌便卷着柔脆的紙張“蓬地”竄起一道火焰,亂顫的光影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最後,他将那黃紙盡數燒盡,端起一杯薄酒,朝着生死陰陽一敬,低聲道:“姐姐,你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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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