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負初心(6)

濕熱的腥氣噴湧出來。

鮮紅的液體像是泉水一樣汩汩而出,一股一股地沿着身體輪廓淌出,一灘一灘地蔓延到地上!

四爺兩手被浸染得濕透,努力地按壓着邝簡的傷口,扭頭大罵,表情活像要去殺人:

“時大夫,麻煩您倒是快點啊!”

手下的刀口足有數寸深,下刀時明顯還被人刻意翻攪過,左楊是真的想不到,殺香月竟然當真把邝簡扔在了土溝隔牆裏便不管了,他找到他時,邝簡已經不省人事,跪倒在黃塵之中,渾身的沙塵鮮血!

外面是一層一層的官兵搜索,整個金陵城都快亂成一鍋粥了!時毅自認動作已經很快速了,小桌上上藥糊剛剛燙化好,立刻跑着沖過來:“來了來了!你讓開點——!”

砰地一聲!

江行峥拉開沉重的鐵門,腳步虛軟地從地窖中走了出來——

仆人早聽到了慘叫聲在外面圍了幾重,一見走出來的少主人眼神空茫,渾身狼藉,手中一把沾血的匕首,各個驚恐地倒退一步——

地窖深深,江行峥的身影拖在長長的階梯上,扭曲有如一道落魄的鬼魂,玉帶嬌則被綁在石柱的底層,心驚肉跳地盯着江行峥的背影、喊他的名字!

江行峥毫無反應,府中諸人則如看妖魔一般地看着他,他卻只顧着直直往外走,跨上馬匹,再不回頭,玉帶嬌猛地扭頭去看牆那邊的江父江母,高聲問:“還好嗎!”江母此時已經吓得緩不過神來了,江父則呆呆地朝着小姑娘一點頭,顫聲道:“還,還好……”

江母的手臂上,只有一道淺淺的如擦傷般的血痕——

最後,江行峥還是沒有下得去手。他停了下來。

從午後到晚上,從午正到酉時。

一連幾個時辰,不同的衙門人馬在這不顯眼的屋舍外走了一遭又一遭,沾血的布條換了一疊又一疊,直到天邊染上紅霞,時毅才将深長的刀口縫合,控制住了傷勢。

屋中無凳,左楊癱坐在地上,長長地喘了口氣,草席上的邝簡赤裸着上身,胸口包得像粽子,一張臉慘白如紙,昏沉沉不曉人事。

“還好小邝捕頭身體底子好,不然換了旁人,這兩刀非得要了命不可。”

時毅擦着額頭上的汗,他對邝簡今日劫囚之事頗為贊賞,如今病患轉危為安,聲音也跳脫了起來。

四爺則神色複雜,長久地仰頭看着邝簡,長長的幾聲唏噓。

鬼見愁行刑當日當街被人劫囚,劫囚者還是公門之人,這樣的事情爆發開來,上層的震動不會小,各衙門還不知道要怎麽搜捕他倆。

邝簡仍命懸一線,四爺又不敢走開,整個人只能心事重重地在屋中來回踱步,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邝簡短暫地蘇醒過一下,吭了一聲,看見四爺,又昏睡了過去,月亮緩緩爬上柳梢,緊接着屋所便傳來低低的叩門聲,四爺眉頭輕蹙,小心地拉開門扉,一看竟是城外為邝簡看莊子的老人,手中還攥着一條柳枝——

“您怎麽回來了?”

四爺呼吸一促,探頭緊張地向他身後看:“那個人呢?”

老人急答:“老身奉小主人命從中午一直等到晚上,沒有看到任何人來!”

四爺一驚,緊接着右拳狠狠砸向左掌,砸得啪地一聲:“大意了!”殺香月若是乖乖聽話的人,也不可能剛剛死裏逃生便捅邝簡兩刀了!他憂心忡忡,目光憂急地探向窗外:“只是現在全城大索,他能去哪啊……”

城北。冷夜孤燈。

明正統十四年,若有一張金陵輿圖描述這金陵的風華雄偉,率先要提的自是赫赫有名的秦淮河,其大長幹于東水關奔湧而入,一筆一捺倒扣着甩出大寫的“人”字,擦過城中、掠過城南,于城北定淮門處染過一身紅塵,浩浩而出,奔流到海。

金陵繁華之最,只消看這十裏秦淮妖嬈的身段,便可一覽無餘。

然而,繁華不等同富貴。

秦淮的大長幹再飛甍桀互、長鯨吞航,它到底是太吵鬧了,真正富貴的去處乃是金陵城北,溫馴的秦淮小長幹規整地沿着孫吳大帝的規劃,橫平豎直地蜿蜒過洪武街與西皇城,不越雷池一步,而此處每一戶都能在地圖上占去一格的位置,瞧其建置,不是一位開國功臣,便是一位靖難功臣,豪貴得讓人咋舌。

原開平王府的舊址上,逄府大樓仍然巍峨安靜地矗立在夜色之中——

自三月五日逄正英身死後,秦氏于葬儀上宣布将府上低價分拆發賣,府內各處便在幾個月內陸陸續續地畫地重置,住進了許多太學生游學學子,但由于逄氏大樓體型過于龐大,蓋建又耗費千金,便一直無人可将其購下,逄府便将其整個閑置了。

深夜,李夢粱一襲藍衣站在逄正英生前的書房之中,面對整壁的百子櫃,若有所思。

“你來了。”

一陣風動,他聽到一串貓一般的腳步聲,唇角輕輕勾動,淡定從容地轉過身來——

月破雲隙,夜色動人。只見屋中彈指間多了一人,那人穿着很深很深的紫色,湖绫錦緞冰冷清寒地垂順着,水一樣地抓握不住,漆黑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裏,幽幽散發着駭人的光芒。

“這棟樓,是孩兒建的,”殺香月緩緩開口,“您現在站的位置,今年三月便死過一位北鎮撫司指揮使。”

李夢粱笑了笑,仍是從容不迫的風度:“我知道。午間聽說邝簡劫囚了,我知道你今夜一定會來。”

殺香月的一顆心,情不自禁地抽動了一下。

眼前這個男人其實并不吓人,他教他武藝,卻很少動粗,永遠低眉淺笑,語聲淡淡,仿佛人世間沒有任何人事可以驚動于他。

“我父親……”

殺香月聲音顫抖,每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我全家,是你害的?”

“是。”

李夢粱沒有回避,眼神淡漠、辭氣清醒地對他說:“孩子,你信我,我起初并不想趕盡殺絕,你父親合該在奸污案時便知難而退。”

那一刻,殺香月想笑,卻發出一聲比哭還難聽的哽咽:“好……”

他聲音冷澀,面朝李夢粱,緩緩抽出手中匕首:“我無話可說了。”

“好。”

李夢粱亦颔首,攤開手掌:“來報仇吧。若不是我,你不會遭遇這麽多沉重的事情,你會有父親,會有母親,會有兄弟姐妹,會以吳家小公子的身份長大,令尊令名在朝,宦海本該步步高升,十幾年後你遇到邝簡,你本該是他一見傾心的文雅公子,他不會騙你,不會傷害你,不會一邊喜歡你一邊算計你……”

殺香月提刀,堅如白石的手忽然難以抑制地簌簌發抖——

李夢粱誠懇地說:“孩子,很抱歉,把你逼上這樣的絕路。”

“啊——!”殺香月的喉嚨裏忽然滾出一聲痛楚到極點的嘶叫,手中青光狠狠一記平斬,直接紮進李夢粱的喉嚨裏!李夢粱不躲不避,背脊“砰”地一聲被抵在質地堅硬的當歸頭上,古老優雅木質花紋浸過溫熱粘腥的鮮血,源源不斷地順着櫃角滴滴淌下,長久的靜默裏,男人唇邊緩緩露出淺笑,看着這個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用自己最後一分力氣,輕輕地,如釋重負地撫了撫他的後背——

……哭是沒有用的……

殺香月驟然驚恐地撤退,只見剛剛還侃侃而談的男人忽然沒有了聲息,高大的身體山崩一般撲倒在地——

……你哭得再大聲,死去的人也是聽不到的……

殺香月觳觫震顫,肝膽盡裂地抵住桌案冰涼的邊角,瞪大了眼睛看着滿地嘩嘩流出的鮮血——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秋雨連綿不絕,一連下了十餘天,他高燒不退,夢裏都一直在哭,他把他抱回來,凄風苦雨之中他和這個陌生人依偎在一起,天地之間,他只剩這麽一道庇護。

殺香月劇烈的喘息着,肺部就像是一口破了洞的老風箱,發出嘶啞的、斷斷續續的喘息聲!緊接着他驟然踏前一步,猛地抽出百子櫃,“哐當”一聲彎腰毆打在李夢粱的臉部!

“阿簡,不止你們朝中正直的官員憎恨王振,太平教也憎恨,我義父也憎恨……”

鮮血飛濺起來!濺出一朵接着一朵的血花!空氣中傳來連續不斷的、沉悶的擊打聲,一下下砸出震天的、心驚肉跳的山響!

“當年我一家三十餘口斬首,是他救下的我,教我本事,讓我活命,帶我認識這人世間……”

殺香月步伐急亂而踉跄,光潔雪白的臉上,飛濺上一層鮮血和肉沫——

“……他和我的生身父親,本沒有什麽分別。”

夜光孤寒。

巷口的夜貓接連不斷地凄厲驚叫,那沉悶的敲擊聲不知在逄府空空的大樓中究竟持續了多久,深紫色的人影終于聲嘶力竭地平靜下來,深紫色的湖绫垂墜在地上,涸着血肉,殺香月一口一口地喘息着,平靜無波地抹了一把臉,神色既無難過,也無哀傷。

“哐”地一聲,他丢下硬如鐵石的當歸頭,走到那一灘血肉邊上去,好整以暇地繞着屍身端詳了半天,悠悠俯身取下那還沒有砸爛的玉扳指,緩緩地,戴在自己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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