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扶廈之将傾(1)
黑暗,一望無際的黑暗。
睡夢中,邝簡只感覺到胸口一陣一陣的疼痛,周遭人影嘈雜,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面貌形象,只能看到黑壓壓的影子快速地閃動,狂躁慌亂,氣喘籲籲,他們在說些什麽,可邝簡匆匆過耳,一句也聽不分明,只能随着大流往上一步一步地走,他攀上一個陡坡,腳下磚石堅硬,觸感類似他爬過的城牆,緊接着他聽到一聲銳響,有人在他身邊栽倒,他毫不猶豫地去拉,腳下卻忽然一空,身邊人登時從城牆上直墜而下!
“香月——”
邝簡一個激靈,當即坐起!不想猛地拉動了傷口,疼得“嘶”了一聲——
“你醒啦?”
邝簡心悸般在噩夢中久久緩不過神來,扭頭看向守候已久的四爺,再游目四顧:“這是哪?”
四爺小聲地跟他比口型:“守備衙門值房。”
此處布置與別處不同,隐隐透出典雅華貴,屋外還有低低的争執之聲,邝簡一愣,想到昏迷前自己劫了法場,又想到剛剛夢中景象,當即心神不寧地指了指小案,四爺會意,轉身幫他斟了一口茶,容他先喝口水定定神,就在此時,李敏大人淵渟岳峙地走了進來,壓着眉頭上下看了看邝簡:“醒了?”
邝簡心頭一緊,立刻掀被作勢起身,李敏一個手勢攔下,邝簡只好拘謹地一點頭,擡手理了下自己的儀容:劫法場邝簡并不後悔,但面對李敏大人,他是真的感到羞愧。陟罰臧否,尊者長者的心中自有一杆秤,邝簡知道自己逃不掉責難,只是沒想到要這麽快地面對。
李敏面色冷峻,沉着步子走到邝簡身邊,以手背觸了下他額頭——突如其來的溫情讓邝簡沒敢亂動,屏息着任上司試了試溫度,只聽頭上低沉一句,“不燒了,很好,”然後李敏大人又硬聲道:“身體好了就出來!屢屢為私情所擾,你也該擔擔責任了。”說罷冷哼一聲,轉身去了——
短短兩句話,邝簡驚得背後已經冒出汗來,李敏一走,他立刻朝四爺使顏色,那意思是:什麽情況?你怎麽把我搬到這裏來了?
四爺抱起他換下的衣服就往榻上扔,又找了毛巾浸濕讓他擦臉,低聲飛速地說:“你睡着這幾天,金陵天都要塌了,一天好幾個消息焦頭爛額,先說哪個……對,北方也先進犯了,陛下被王振撺掇着禦駕親征了……”
邝簡一愣:這果然是一樁塌天大事,相比之下自己劫法場都是小場面了。
“瓦剌軍嚒?什麽時候的事兒?”
四爺:“十二日大同失守傳到的北京,十七日陛下便出征了,就在你劫法場那天,今日二十四日,昨晚消息到的金陵。”
邝簡算了算日子:“這不是胡鬧嚒?五天大軍開拔他們能準備什麽?”
雖然什麽內情都不清楚,但單從這個緊急召集軍隊的日子,邝簡便覺得荒唐。
邝簡左肋帶傷,四爺麻利地幫他上前幫他把左邊衣袖套進去:“大人們的意思是懷疑戶部案數案并發,王振招架不住,剛巧內閣還沒發難,也先便突襲了北方邊境,他便想着打贏個勝仗一俊遮百醜。”
邝簡緊皺眉頭。四爺看他一眼,飛快道:“不過你也別太煩心,北京最精銳的三大營全都去了,令尊也陪同去了,應該出不了太大的問題,王振就是異想天開,還想秋後的螞蚱再蹦跶一下——哎,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
邝簡的父親乃本朝兵部尚書,掌軍策錢糧,治軍更是他的本職,陛下禦駕親征,孟質公的确是會伴駕而行,邝簡心事重重地唔了一聲,喑啞道:“你說,還有什麽事情。”
邝簡話音剛落,整個金陵城忽然震顫了一下!
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又像是誰引燃了火藥,剛剛睡醒的邝捕頭神色懵然,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聽得外間旗兵急促的奔跑和一聲高呼:“禀侯爺,金陵西南方向,柏川橋附近!”
邝簡睜大了眼睛看向四爺,四爺攤手,一臉無奈地與他對視:“對,這就是你的公務。”
北京的事情、也先的事情自有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們去操心,現在金陵城的“鬼見愁”才是火燒眉毛要顧眼下的重中之重。“殺香月走後,先是殺了李夢粱,拿走了太平教的信物玉扳指,然後在城西拉了一幫人搞破壞,現在他每晚都要挑一處地方埋火雷。”
四爺簡明扼要,聽得剛剛蘇醒的邝簡眼前一黑:“什麽?”
四爺苦笑:“很意外對吧?我也意外,千算萬算算不到他死裏逃生後想的是興風作浪。”
他心道,小殺你都命不久矣了啊,是無淵給你預備的後路不好嗎?你不找個安靜地方好好養着,怎麽非要拉一撥人在金陵城裏造反啊?
七月十七日開始,金陵的各位大人就開始了提心吊膽的驚魂體驗,當日正午應天府的捕頭城裏劫囚,當晚北鎮撫司指揮使李夢粱被虐殺,緊接着便是那位本該處斬的鬼見愁忽然在城中引發暴動,到昨天白天,甚至發展到了城西工地有人用石頭襲擊了應天府捕快和錦衣衛。
殺香月身上本就有一種壓倒一切的破壞力,更要命的是,他胡鬧,城西很多人還有響應。
那一帶魚龍混雜,以殺香月的身手和名號拉起一幫人為他效命不是很奇怪,但是奇怪的是,還有很多平頭老百姓響應。
朝廷官員已經養成了聽到太平教徒就要鎮壓的本能反應,聽說是鬼見愁引起的騷亂,一個個氣急敗壞地跑到守備衙門拍桌子:“豐城侯,這是反了,反了!此事非軍隊不足以防備,金陵請求軍隊彈壓!”
幾個有武裝隊伍的還說軍隊來不了那就衙門口聯合行動,把整個城西包圍過來,一層一層地篩查,這群刁民不恤朝廷恩典,工部都幫着他們蓋房造屋了還出這麽多的幺蛾子!應天府與鬼見愁有鬥争經驗,四爺被人揪出來制定計劃,這位神機妙算的左推官根據爆炸的範圍點不斷縮小範圍,三日內用朱砂已經圈出了十五處鬼見愁最可能所在的據點,就在諸衙門同仇敵忾就要去一鍋端了的時候,李敏忽然提出異議——
“能安撫解決的事情,沒必要擴大影響。”
若派出重兵鎮壓騷亂,動用武力拘捕百姓,情況會迅速惡化、波及全城。
其他大人們只道這騷亂還有邝簡一份,對應天府的提議吹胡子瞪眼。
四爺在旁邊聽到心驚肉跳,當晚只能偷偷跑去李敏大人那裏替邝簡澄清,說無淵被小殺捅了兩刀,現在還昏迷不醒呢,李大人的眉宇緊皺得能夾死蒼蠅,說一句知道了,緊接着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邝簡第二日就被人從小破屋搬進了守備衙門,豐城侯領了好幾位名醫來診治,叫他們務必讓邝簡盡快恢複。
“帶傷辦公吧,這事兒除了你沒人壓得住了。”
邝簡不知道李大人和四爺這幾日跟人争執有多狼狽,守備衙門的值房都要鬧成一鍋粥了,若不是昨夜北京那邊傳來了禦駕親征的消息,豐城侯最後拍板說金陵以安定為主,後方絕不能亂,才把那群火急火燎的官員們喝退了下去。
“現在局面變動太快,真的是顧不上別的。”
邝簡整理好革帶,沉肅着用力點點頭:“知道了。”
豐城侯和應天府府尹是何等眼力,平息騷亂用不着幾路人馬興師動衆,拿捏殺香月,邝簡一個人就夠了。
二十四日晚邝簡醒過來,他将前幾日和當日的爆炸點一掃,基本就預判出殺香月二十五日可能行動的地方,讓人提前布控搜查。接連三日,守備衙門收繳出五處火雷炸藥,金陵城中再沒發生過爆炸之事,三日後,邝簡猜到香月會被激怒,憑他的性格大概率會直接對李敏、豐城侯不利,便請調配金陵所有人手将兩位大人的府邸保護起來,再察控金陵局勢。
邝簡深知殺香月有多能折騰人,但是他只做防範,既沒有反擊,也沒有追捕,偶爾抓到的喽啰也只是投入大牢,沒有大張旗鼓殺一儆百。
因為他很清楚,香月只是趁虛而入。城西和應天府城本來就多有摩擦,朝廷長久的輕視和淡漠,讓那些人對官府的敵意由來已久,金陵忽然轉了性子要幫忙、整頓、救助,本來就容易産生問題,想要真正消弭騷亂,根源不在自己這裏,而是在大人們那裏,上面做好安撫,比他四處滅火管用。
好在李賢李敏對局面判斷得很準,官府稍做忍讓并不會怎樣,趕盡殺絕才會讓底層百姓激烈地反噬回來。七月月末,邝簡身體好了一點,城西也基本抹平了騷動,李敏這才有功夫把他這個膽大包天的下屬罵了個狗血淋頭。
“還好沒有什麽人員傷亡!”
李敏點着邝簡教訓,案上犀角把件都被他掃開!邝簡下意識地躲閃了下,只聽咣當一聲,把件直接摔在了牆上,他讷讷,垂眸又默默地把東西幫李大人撿回來,案上放好。
“找什麽人不好,非要找個愛賭氣的!現在的年輕人,做事真沒有分寸!”
李敏大人久歷人情,洞若觀火,把他倆那點愛恨情仇是瞧得明明白白,別人一對兒賭氣頂多一個屋檐底下冷戰不吃飯,這倆不省心又是捅刀又是炸城的,就差沒把天翻過來!
“這就是金陵的官員眼下都自顧不暇,不然你以為這能善了?真是螞蚱跳塘,不知深淺!”
劈頭蓋臉的一通大罵過後,老大人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兩手扶着桌案,緩緩坐下——
邝簡戰戰兢兢地瞥了閉目養神的上司一眼,以為他是罵累了,便有眼力地挪了挪步子,打算安生告退,不再給上司礙眼,誰知李敏忽然拖着低沉的長腔,神在在地說:“殺香月的處置,朝廷現在忙,以後再說,我昨日問了榮成縣主,她說送達內閣的材料裏沒有你的陳情書,內閣也不知殺香月的身份。這件事來日還會另有說法。”
邝簡微怔,一股暖流湧進胸口,出口的卻是:“秦夫人回來了?”
“回來了。”
李敏沒好氣地乜了他一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疲憊道:“該忙什麽便忙什麽去罷!你的辭呈本官不批,衣服和鐵尺在你值房,逄府那邊你代本官去看看——鎮府司的那一位,今日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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