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扶廈之将傾(2)
邝簡長久地看着李夢粱的棺椁。
李夢粱靈堂的雖然與當日逄正英靈堂的位置相同,但是布置、用度都相差了太多,堂上侍奉的仆人、登門的賓客更是空蕩得可憐,秦氏在內堂聽聞了邝簡替應天府尹登門拜祭,整理了儀容親自到二門處迎接,二人無聲地相互見禮,邝簡有些擔憂地看了看秦氏的面容,見她神态雖然悲傷,倒也還算平和,便悄悄放下心來。
三月的時候,這逄府還是金陵城中最煊赫的門第,逄正英的財力豪氣可以一口氣盤下當年的開平王府,一人喬遷,百官來賀,用最好的匠師,選最優的石木,整個逄府園中,建築星羅棋布,下屬仆人也跟着各個身穿華服。當時的逄正英,聲名顯赫,地位不可動搖,豐城侯、應天府尹見面都要禮敬三分,沒想到一日身死,一朝敗落,才區區數月,這富貴的逄府園林竟已拆分清理、寥落至此。
兩個人經過重軒複道到得正堂,有仆人上報秦氏俗務,如今逄府人手不足,秦氏只能請邝簡到臨側小間暫坐,邝簡不急,躬身讓女主人請便,自己則走到靈堂的正中間,向那躺在棺木中的人禮節性地拜了一拜,投去長久的複雜目光——
他沒料到李夢粱會死。
還是死在逄府樓,被殺香月所殺。
四爺告訴他,樓中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痕跡,李夢粱的屍身被香月損毀得不成樣子,比逄正英的死狀有過之無不及。
邝簡聽到這個消息,震動的同時還感受到了巨大的茫然:香月的功夫是李夢粱傳授的,李夢粱若要反抗香月将很難得手,可李夢粱卻直接引頸就戮,為什麽?
邝簡與李夢粱正面接觸只有三次,了解不深,若只從那三次交談來看,這位太平教的掌教的确很有魅力,低調,神秘,舉止潇灑有風度,說話的語調不高,但毫不猶豫、言必有中,哪怕在一群身經百戰的官僚面前也可以清楚有力地闡明觀點,笑着引入對自己有力的方向——若邝簡不知內情,會真的只以為鎮府司來了位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的指揮使,不會對他多加提防。
但這才是邝簡真正忌憚他的地方。
六月十日夜,太平教重要頭目全部入獄,但凡六月十一豐城侯、李敏大人松松口,官府按照唐觀的意思快刀斬亂麻地處決犯人、上報請功,那這世上再沒有有力的知情人會聲張他掌教的身份,金陵錦衣衛會以為自己終于有了位幹練威嚴的上憲大人,秦氏會以為自己少時的舊愛死裏逃生,金陵上下官員會笑容滿面地接納這位同僚,這位指揮使便還可以挂着他淡定平和的笑容逍遙于法外,安安穩穩地做他金陵的座上之賓,金陵城中,巍巍高堂,其他官員還一心一意地要圍剿太平教頭目,這位掌教卻已改頭換面,站在同一個屋檐下與他們談笑風生。
——這本是一條輾轉騰挪、難如登天的路,太平教掌教親自潛入陪都官府,直接左右權利決策,殺茨菇,污妖黨,圍剿義子,煽動紛争,可以說是一着不慎,滿盤盡輸,而他居然一直走到了最後一步,才功敗垂成。
可便是這最後一步,都是邝簡靠着僥幸才知道的琉璃珥所說的內情。
不若至今,李夢粱或許還未露出首尾,想到此,邝簡怎能不心有餘悸?怎能不毛骨悚然?
尤其是李夢粱的身份被公然挑破之後,邝簡每次和李的交談。
他給殺香月取名殺香月,他說吾從稼軒,他親手養大了他,又要置他于死地;他是朝廷公門之人,政治一朝失意,轉身成為反抗朝廷的第一人,明裏暗裏掀動無數風浪;他執掌天下第一大教派,令其在山東大亂後起死回生,十一年裏開枝散葉,信徒遍地,又任由手下兩大勢力相互傾軋;他有那麽多的信徒,有那麽多底層的民衆沉浸在對他的憧憬崇拜之中,發誓要一生追随他,可他毫不留念地恢複了官府身份,親口告訴邝簡,他不在乎。
他不是什麽救世之人,他只是個不講仁義、不敬天命、目無神明的無賴,他左手屠夫,右手念珠,一手執黑,一手執白,他不屑世人的愛,也根本不愛他們。
他的存在,只是在對所有人發出無情的嘲諷。
他越風度翩翩,便越顯得殺意森森。
邝簡驟然眯起雙目、攥緊拳頭,壓抑住胸口翻騰的波瀾:若非棺木中人已入黃泉,他真想就此把人拖出來再打上幾拳!正在此時,身後一連串女子的腳步快速地傳來,邝簡回身,只見秦氏手提一盞熱壺,朝他略一點頭。
正堂人手清冷,秦氏引了邝簡去了臨側小間,親自為邝簡斟茶,“我上次離寧時便想回來時找你深談一番,此間事多,竟一直沒能騰出時間,聽說你受傷了,現在可好些了?”
“勞夫人挂念,晚輩好多了。”邝簡雙手去接那茶盞,誠懇地說,“王振罪案得以安全送達北京,沿途一路辛苦,全靠夫人成全。晚輩這些時日也一直想找機會向您請教些事情。”
秦氏點點頭:“我知道,你是想問北京的局面是吧?”
秦氏的長發高高地绾在腦後,額頭光潔飽滿,眉目端正平和,可此時,談起北京也情不自禁地露出深深的憂慮,“七月十一日夜,北京傳來急報,稱也先率領部隊兵分四路進攻邊境,遼東、甘肅、宣府等塞外城堡接連失陷,十二日淩晨再傳急報,稱也先已深入我朝腹地,大同失守,這一次瓦剌的進攻十分突然,朝中都風傳是有人将邊防虛實透露了出去,才讓敵軍有機可乘。原本幾日後,內閣就會向王振發起攻勢,可此時邊境危機,內閣也只能暫壓行動。十二日夜,井驸馬出征,十三日清晨,皇城忽然傳出消息,陛下要禦駕親征——這一看便是王振出的主意,他的意圖其實很明顯,他想遠征立功,抹消掉将起的大案,但他自己資歷又不夠,只有跟随陛下一起出征才能號令大軍。
“也先深入腹地的人馬約三萬,他便下令召集皇城二十二衛親軍、北京三大營、首都附近軍隊,湊出二十萬人馬,五日之內迅速開拔,朝中大臣們人心惶惶,糧草還沒有完全裝配好,皇後殿下見勸阻陛下不成,便悄悄傳信給我讓我盡快離京,害怕王振的手下會趁機對我不利,我不敢耽擱,只能匆忙回轉。”
雖然只是秦氏的寥寥數語,邝簡卻已經能感覺到北京的上下一片混亂,他深吸了一口氣,恨聲道:“真是禍國殃民之人。”
準備不足又自大輕敵,王振這等人統帥大軍,邝簡連睡覺都覺得不安,他白日裏要處理殺香月惹出的禍患,忙于奔波還能暫時不去多想,可秦氏說完自己在北京親歷的見聞,這種不安幾乎就要難以抑制。
秦氏沒有附和,目光博大而柔和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緩緩道:“這次赴京,我有幸見了令尊大人一面。”
邝簡微怔,一團亂麻皺紙般的心被人忽然撫平理順了一樣,他擡起目光,與秦氏對視——
秦氏露出一點寬慰的笑:“令尊身體很健朗,只不過那幾日他公務繁忙,急于四處征調軍馬,來不及予你寫封家書,口頭上叫我這個縣主替他傳達,他說:’也先乃小賊,我大明精銳利劍出鞘,不日便可将那蠻夷攆出國去,叫你萬萬不要記挂。‘”
邝簡噗地一笑——
秦氏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出來:“放心吧,小邝捕頭,你們邝家可是世代忠臣良将的門戶,令尊有氣運加身,不會有事的。”
眼前的婦人,氣質如長天大海般寬廣柔和,邝簡心中塊壘頓時消散許多,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秦氏在他的注視裏微微笑着,口氣輕松地問:“小邝捕頭還有其他問題嚒?有的話一口氣問完罷,明日婦人便要啓程回湖廣荊州了,這一去,怕是要好久不能相見了。”
邝簡一愣:“回湖廣?是有什麽急事?”
秦氏微垂下頭去,輕聲道:“急也不急。是李夢粱,他留下遺書,希望我可以将他的棺椁送回家鄉。”
秦氏乃湖廣荊州人,李夢粱與她青梅竹馬,家鄉亦是湖廣荊州。
邝簡眉頭微蹙,想到另一樁事:“那逄源呢?聽說他今年考中了,您不留在金陵看顧着他嚒?”
秦氏笑着搖了搖頭:“他長大了,該學着自己照顧自己了。”
逄正英死後,逄府頂梁柱轟然坍塌,一連最煎熬的幾個月裏,都是眼前這個婦人在撐着這個家庭不倒。這個女人坦然接受了所有的興衰榮辱,所做之事足以讓任何一個男人肅然起敬,如今三考三落的逄源終于考進了太學院,逄府開始逐漸走回正軌,沒想到這個婦人卻要離開。
“是……”邝簡的聲音有些遲疑:“是因為李夢粱嚒?”
邝簡剛剛看到了李夢粱的棺椁。棺木用木乃是名貴的金絲楠,外塗金彩,覆以雕刻,側面還有極為細膩華貴的原木紋理——逄府已不複以往奢侈,這樣的棺木大概是秦氏用着縣主的供奉給李夢粱周全的最後的體面。她要扶着這具棺椁送他回鄉。
秦氏的眼神黯了一霎,苦笑一聲:“你大抵對他會很好奇罷?朝廷卧底,太平教掌教,這麽多的身份捏在他一個人身上,不知道他是妖是魔。”
說着說着,她的眼眶不經意地紅了,邝簡心中倉皇,卻不敢表露出來,他很确定,逄正英去世的時候,眼前的婦人也沒有露出過如此的神情。
“其實啊,他就是個普通人,”秦氏壓抑着情緒,淡淡地說:“論能力才華,他有,但也只比常人多一點,并沒有什麽太過不同凡響的地方……我記得他小時候不愛讀書,很叛逆,很頑皮,整日領着一群孩子打架,我少時性格也很野,便追着他在荊州城的酒樓裏胡鬧。”
“我與他的婚事,是早年家母所定,正統元年,李家因故落敗,他父母雙亡,父親有意讓我改嫁,可當年年少,我跟他在一起實在開心,便執意不肯,他父母去世後,他整個人便變了很多,再不玩鬧了,隔年去北京承襲了父職,擔任錦衣衛校尉……但當時沒有人知道他是錦衣衛,就連父親也不知道,還以為他不務正業入衙幾日後便被趕了出來,但是他偷偷回來告訴我,他是領了太平教卧底的任務,問我嫌不嫌棄他?……可我怎麽會嫌棄他,我只是擔心他的安危,每次他回來看我,我都要問他什麽時候任務結束呢?
“當年太平教勢大,他心裏揣着一口氣,一定要憑這個闖一番天地,我知道他有野心,他對功名渴望,他是不甘平庸也不甘沉寂的人,他想要得到重用,想要有分量的職位,想要身處權利中心,想要維護住父輩的地位和聲望,想要揚名立萬榮歸故鄉,他也很努力,很上進,他每次回來都要跟我說很久很久他立下的功勞,告訴我他破獲的情報,然後再小心叮囑我千萬不要說出去,我嫁人後從逄正英那裏了解過,他沒有騙我,也沒有說大話,他真的做得很好,是很厲害的人。”
“正統三年的夏天,我印象很清楚,是個大雨天,他冒着風險忽然回來見了我一次,他說任務很快就會結束了,但是口氣與之前的興奮很不一樣,他沒有對我說細節,只是很疲憊地告訴我讓我等着他,等他回來了便娶我,他說要給我一個最好的未來,要我風風光光地做副指揮使夫人……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一天都沒有忘記過他,我一天也沒有忘記過他……朝廷傳來他死訊的那一天,父親才确定了他真的是錦衣衛,也是那天,我被發現懷了孩子,他不知道,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難過,山東那場塌方舉世皆知,我真的以為他出了意外,再也回不來了……父母叫我打掉那個孩子,我寧死不肯,最後是多方說和,父親才把我嫁給剛剛升任北京副指揮使、喪妻再娶的逄正英……
“我真的沒想到,他竟然還活着……他既然活着,居然都不肯來找我,如果那個時候他回來,跟我說,嫁給他,哪怕他一文不名,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跟他走,人生起起落落富貴榮辱我根本不在乎,真有才能鬥志,大丈夫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可他就這樣抛下我了,一句口信都沒有傳給我……”
青春回憶,童年時光,那麽多真摯的感情,最後只能變成橫亘在胸口的憤怒和悲傷。
秦氏擦了擦發紅的眼角,極力自持對邝簡道:“現在看來,我嫁給逄正英大概也是王振他們的一步補棋,餘下的,我就不清楚了……你上個月告訴我真相的時候,我其實比你還震驚,我沒想到他成了太平教掌教,也沒想到王振利用過他又斬草除根,他急功近利走了那樣的歧途,做了那樣喪盡天良的龌龊事,一步錯,步步錯……我的一顆心……”
秦氏頓了一下,輕聲說:“一半想他回來,一半又寧可他死在當年。”
沉默。
長久的沉默,隔間裏許久都沒有人說話。
邝簡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勸慰:眼前這個婦人深明大義,本該有富貴安平的一生,可兩任丈夫都是這樣醜惡陰暗之人,也不知是何命數。
二人對坐之時,靈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奔跑聲。金陵城中沒有什麽人來為李夢粱祭奠,秦氏詫異地微微擡起頭去,不知來者何人,只聽得一聲吱呀的門響,一個小姑娘一身黃衣地突擊陣地那樣撞進來——
“有大事情!”
玉府的小姑娘表情驚駭地直接沖到了秦氏的懷裏,看到邝簡也在,她驚喜的一句:“免得我再跑一趟!”說罷,她直沖沖道:“我剛剛去了應天府監牢,靳赤子告訴我,他們掌教裏通外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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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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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