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扶廈之将傾(3)
玉帶嬌隔幾日就會去應天府監牢探望那些收監的太平教徒,有時是帶些好酒好菜,有時是替他們的家人捎幾句口信,李夢粱被殺香月殺死的訊息她壓了幾日,今日才帶去給靳赤子聽,本以為監牢裏的男人聽到太平教這樣的消息情緒會很傷心激動,沒想到他沉吟了一會兒,居然耐人尋味地笑了。
“嬌嬌,你真以為我們掌教死了,事情就結束了嚒?”
他忽然這樣問她。
久不修飾的面頰上,一雙鷹眼閃過猝利的寒芒。
"我聽說邝簡之所以可以摸清太平教的內情給我致命一擊全靠我們掌教當年傳回朝廷的線報,可你也不想想,十一年了,他老人家既然知道朝廷知道太平教的框架格局,難道不會另外培植力量?難道不會陰養人手?我怎麽會在金陵城內囤積那麽多的軍火,沒有海外線路,沒有境外支持,那些東西是到底是怎麽運進來的?"
逄府靈堂中,小姑娘連比帶劃,急迫地朝邝簡和秦氏解釋:“靳赤子告訴我,這些年他們掌教在海外國外一直有所經營,在大明朝外還有為他效力的人,李夢粱會死,但是那些人會拼死完成他的遺志!”
“境外?”
邝簡聞言霍地起身!
他思緒飛轉,聯想到七月十二日也先忽然進攻,朝中風傳有人将邊防虛實透露了出去,之後王振又大出昏招撺掇皇帝禦駕親征……“他們都說,我義父去了北方”……邝簡心頭一震,忽然想到李夢粱四月份或許去的真的是北方,但不止是淮安府,是更遠的北方。
“夫人,李夢粱死前留書,是讓您回鄉是嚒?”
邝簡轉向秦氏,神色變得極為嚴峻。
秦氏眉心一蹙,口氣也立刻進入任事狀态:“是,他的遺書上只留這麽一句,教我務必送他返鄉。”
邝簡猛然想到什麽,也來不及妥善辭別,向秦氏略一拱手,下一彈指便已飛奔出去——
玉帶嬌那速度吓得一驚,情不自禁地朝他背影喊:“邝簡,你去哪!”
邝簡要去守備衙門。
回廊反複,邝簡三步并作兩步沖出逄府正門,扯住馬缰——
他此前一直沒有想明白李夢粱到底要做什麽。
如果他是李夢粱,在遭遇了那麽多事情後是不可能再和王振唐觀媾和的。他從最開始就低估了他,他沒有守株待兔地等着看玉斯年大人調查到哪一步,琉璃珥跟蹤玉斯年近一個月,若是同時追蹤不可能只在玉大人離開淮安府時才見到這個人,李夢粱很可能是在三月到四月真的去過塔裏木以北,去過北京,回程淮安府時才對玉大人猝然發難。
邝簡一夾馬腹,幾乎是沒有停歇蹿過長街、過新浮橋、竹橋,一路打馬向東向守備衙門外的玄津橋而去——
江行峥在香月落獄時曾經向他透露過,李夢粱在茨菇通妖案之後慫恿他調查自己,當時邝簡很沒有想明白李夢粱這一招用意何在,現在他明白了,他是要大明朝從內部亂起來——一個城池,外敵從外面殺過來,一時半會兒是殺不死的,但是只有從內部開始混亂,不用外人怎麽用力,它自己就潰敗了。
李夢粱為了刺殺王振派出過很多殺手,但真正潛伏下來的只有殺香月一人,可就是殺香月最後還是失手。這個國家辜負了他,他的憤怒和不甘無法排遣,按照李夢粱的行事與魄力,既然單殺王振不成,那要這國家陪葬,也未為不可。
邝簡用力地回想五月中到六月中的所有細節,當時茨菇案剛剛結束,官民情況勢同水火,江行峥暗中調查自己,一旦江行峥快上一步抓到自己與太平教勾連的把柄,那憑借着當時的風口自己立時便會落獄,甚至難逃一死,殺香月性格懶散,不涉及自己的事情不會胡亂插手,但若是他問罪,他一定不會袖手旁觀,而當時金陵暗流中的許氏和靳氏備受打壓,一旦殺香月決定行事,這個紐帶會把這兩派緊緊聯合在一起,三人聯手,金陵翻覆只在旦夕之間。
這才是李夢粱要的局!
他以鎮府司督查身份深居簡出撥弄局勢,一旦民間發生沖突,憑當時鎮府司的炙手可熱必然血腥鎮壓,官民兩方互相反噬,注定要走到不可挽回的局面!
這個局是被應天府無意打亂的!
六月十日夜,應天府一招暗度陳倉直接拔除掉靳赤子和許氏這兩枚釘子,陰差陽錯地破壞了李夢粱一半的部署,為了維護住金陵官方勢力的平衡再尋轉機,當夜他發覺殺香月逃竄裏立刻以鎮府司之名在後湖進行血腥抓捕,但是沒有想到第二日守備衙門大堂上,被邝簡直接戳穿了身份,陷入被動的局面。
當時的邝簡試探過李夢粱的意圖,因為李夢粱投誠王振這件事本身太過奇怪,他很确定李夢粱是通過玉斯年的案子把王振和唐觀脅迫住了,讓他們不得不與他合作,但是他不明白這步棋用意何在,尤其在他還沒有試探出來的時候,李夢粱漫不經心地還了他一招說出殺香月的病情,頓時把他打得方寸大亂。
之後邝簡為了殺香月忙得捉襟見肘,自以為李夢粱自斷手臂沒有了人手,加上身份已經公開,整個金陵的官員雖然不會公然反對他的官職提拔,但是會焦慮不安地一直盯着他的行動,便沒有再把過多的精力放在他的身上。
馬蹄雜亂,邝簡長長地“籲”了一聲,守備衙門前迅速翻身下馬——
今年整個南方諸省都過于太平了,華南交趾,浙江臺州,最易惹外族騷亂的兩地一連五個月一片太平,七月十七晚李夢粱留下遺書,說明早知曉殺香月會來,邝簡現在無法知曉他死前對殺香月說了什麽,但殺香月拿走他的玉扳指後的确再次挑起了金陵城的動亂,加上他留給秦氏的遺書,叫她盡快帶着他的屍骨回湖廣,這所有的細節一起串聯起來,都在說明一件事:
危機不止一地,金陵恐有大亂!
邝簡胸口湧動,快步邁進守備衙門,卻發現一直以來波瀾不驚的守備衙門裏居然罕見的一片混亂,身穿甲衣的軍職人員神情急迫,拿着手令傳信的傳令官大聲地朝着府外喊馬,惶急中與另一個相撞,登時一起摔了個趔趄——
情況緊急,這兩人摔倒都來不及告罪一聲,抓住各自的傳信魚筒拍了下屁股,扶着帽子就一頭沖了出去,邝簡心頭一緊,不知是要發生什麽才會讓守備衙門失态至此,沒想到下一刻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邝簡回身,發現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李敏大人——
“剛剛接到軍報。”李敏的神态,壞到不能再壞。
邝簡心頭大震。
李敏:“王師于土木堡遭遇也先部隊,王振被殺,陛下被俘,京城三大營全體玉碎。”
李敏的聲音,仿佛天塌了一般,邝簡瞪大了眼睛,對這其中的每句話都難以相信,眼前的老大人目光沉痛,臉上有溝壑縱橫,他壓低了聲音,手掌用力地按壓在他的手臂上,似乎想用這樣的力量讓他挺住接下來的噩耗:“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令尊……殉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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