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大結局 (1)

正統十四年,九月三日夜,城西。

郊外遠處密林從中的數十門大炮忽然從隐蔽待命的狀态解除,從從容容地瞄準了金陵城城池,一聲令下,轟然開炮!

殺香月登上城牆的時候,張華已經組織起了防禦,一隊隊的應天府差役和太平教徒引着長弓火槍、靠着炮床、躲在一疊疊垛堞中待命,此時的火力口徑還不算大,殺香月沿着高高的牆頭一路快速潛行過去,腳下的磚石一下下地傳來轟鳴震響,在他的右手邊,城外炮火連天,他的左手邊,金陵城就在腳下。

忽然間,他的身後傳來一陣驚呼,一枚炮石忽然越過城牆直接掄進了城裏,轟地一聲,城的另一邊傳來一陣房屋木材被砸碎的聲音,瞬息間激起了十幾丈的煙塵!

“怎麽樣?”

奔行數百步後,殺香月終于找到了握着潛望鏡觀察的張華,這一次敵軍主要火力地帶是三山門與石城門之間的地帶,此處城牆均高五十尺,但城垣頂部較窄,只有二十五尺,所有牆頂的防禦工事都排放得比較稀疏。

“火力布置有二十架以上,有射程三百步的石炮……”

“那個是什麽?”

殺香月目光一凝,數十丈外,他忽然看到一座三字斜塔般的炬石車從一片夜色中緩緩顯形,那東西高度足有四十尺,幾乎将要與金陵城牆齊平,被人力緩緩地推近時宛如一座烏壓壓的地上佛塔——此前的軍事情報,他确信沒有看到敵軍有這件工事,這到底是什麽時候被運過來的?

可時間已經不容殺香月多想,幾乎是在同時,他聽見了特別巨大的、幾乎算是震耳欲聾的機括轉動的聲音,那聲音長達三十個彈指,越上越沉,越上越緊,然後忽然間停歇,緊接着就在同時,一團龐大而沉重的火球陡然抛出巨大的弧線,從天而降!

“閃開——!”

強勁的風從城外洶湧而來,猛烈的石料攜帶着火焰的烈度,卷着風雷之聲轟隆隆地打下!足有五百斤的石料猛地砸上金陵城牆,既高且薄的牆壁不堪重負,緊接着發出一聲震天撼地的聲響——

那巨大的聲音立刻驚動了整個城池!

城南的學生和百姓立刻站了起來,遠遠地朝着城西眺望,他們看不到那邊的情況,可光從那聲音判斷,便已緊張到無法呼吸:“那……那是什麽聲音?”

炬石車後,炮火聲又一次密集地響起,轟轟隆隆,沉重清晰。

城西的百姓此時一個個都從自己家中不安地探出頭來,惶恐地看向瞬息間已經燒起一片紅雲的城牆上空,火焰肆意地拖拽着黑煙卷亮了整個夜空邊緣,孩子們捂着耳朵,想要抵禦那一陣陣隆隆的震響,老人們手中握着從廟裏求來的福篆,口唇翕閉,一遍遍地誦念——

“全體立定!”

南城牆上,李将軍疾步而來,朝着城牆守衛軍們大聲下令:“這裏不是主攻方向,卻也不能讓人找到突襲可能,全體亮起火把,防止敵人偷襲——!”

微弱的光點一簇簇地點燃了起來,分開間隔,明滅閃爍,于城牆上彙聚成長長的一條火龍。

與此同時,城西一連十裏的城牆仍在敵軍猛烈的攻勢下簌簌作響。

張華被殺香月拽着後衣領躲開了碎石的波及,剛剛的中彈的城牆已經被強行炸開了一道大嘴似的豁口,垛堞和木栅被一起炸得粉碎,一座石炮整套的床弩則是直接下陷卡在了裂口之中,狂轟亂炸裏,炮火區域外,敵軍宛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地圍攏過來,在一聲清晰的火力叫停後,驟然發起沖鋒!

低回的喊殺聲忽然響起,像是蓄謀已久的破閘之水,他們喊着他們聽不懂的語言,漫過了城牆外的土地,在夜色中激蕩盤旋!

“二百步。”

殺香月按住的肩膀張華,“讓人瞄準了再打!”

張華緊盯着潛望鏡裏的戰況,毅然道:“是!”

一整片的城牆都燒着了火,殺香月遠遠盯了會兒那炬石的龐然大物,它還在緩慢地推進,看來勢要将城牆鑿穿,俯身甩起一個沙包扛在背上,立刻往來時的城牆處跑,他精通機關營建之術,知道這種機樞木臺的弱點,但他所在的位置角度不對,他要邁過那段砸斷的城牆去別的縱隊裏下令。

“瞄準——”

張華擡高音量,口中木哨尖利而短促地連吹兩下,與此同時,城牆隐蔽的垛口處,數十門長約六尺的單箍鐵炮緩緩移動起黑黝黝的炮口,炮手一手壓着炮筒,一手撚着麻紙火藥,屏息着朝着二百步外瞄準——

“放——!”

一聲綿長而持久的哨音驟然劃破了夜空,鄰近三山門的十五個垛口在一聲令下,同時開炮!底下潮水般起伏的倭軍立刻被炮火覆蓋,炸響方圓五裏的敵軍!

隐蔽在臺階磚石底下的玉帶嬌有些傻眼,一片黑暗裏,她和琉璃珥面面相觑:

不是說要在通濟門下決戰嚒?

不是說城西不會再遭遇攻擊了嚒?

這個體量一聽便不是小股部隊攻城,這分明是倭寇大軍攻城!

可是沒有人回答她了。整個城牆已經被火燎起來了,城牆破洞處應天府勉強先用沙包堵住,殺香月腳步迅捷,在幾乎沒法下腳的地方迅速潛到另一側,找到最佳角度的炮手,用手着指着那擡巨大的投石車向他下令:“看到那個三十尺高的橫木沒有?一直砸那裏,直到把那個東西給我砸碎!”

殺香月目光一瞥,餘光正瞅見一道靈活又圓滾的身影在運送彈藥,那崽子神色匆忙,一看體量就不是士兵,不知道是誰放他上來的,正幫着太平教徒抱弓箭和彈藥。

“小孩子別亂上,”殺香月拉開大步,走過去便推了那小胖墩一把,一托一拽提着人便往掩體木栅後塞:“蹲着!”

這場仗本來就是硬仗。

玉帶嬌跟貢院的學生混在一起久了,盲目樂觀得很,殊不知他們的自信是有人為他們撐着金陵城上的天。

十餘日前,也是八月二十日夜,在整個城池剛剛接到北方噩耗、還沒有開始全城動員的時候,在親手送走可以拱衛金陵的最後兵力後,淩晨寅時初,窩裏的公雞還睡得正香,金陵城內所有五品以上官員集結,整個守備衙門燈火通明。

殺香月知道他們請自己的用意,官府看中了太平教在民間的力量,他們需要援手。

可是提出合作的時候,殺香月根本無意聯手,大明王朝已經走到了末路,他們精銳被殲,上皇被俘,滿目亡國之相,現在連唯一可以抵禦倭寇的大軍也被送走防禦北京了,黃土都埋半截腰了,談什麽合作?

并且不是殺香月看不起他們,大明承平日久,武官一個個都要不會打仗了,何況這些文官?

他們一沒有戰鬥經驗,二沒有指揮過戰争,三甚至沒有親手殺過人,他們大半輩子只是管理南直隸地面的靖平,只是在桌案之後處理公牍和案牍,對面的倭寇狼子野心,卻是有備而來、兵精将勇,他們憑什麽贏?

殺香月不想多談,直接将曾經對邝簡提出的條件,在議事廳內再提一遍。

“這就是太平教的誠意!”

坐在他對面的高官立刻拍案而起。

那人有一副洪亮的肉嗓子,臉色陰沉,喝出的聲音如敲鑼般的震響,粗大的拳頭往紅木桌上一鑿,手臂整個繃起,筋脈浮凸——

殺香月容顏冷豔,暖紅色的燭光中,笑也不笑:

“十一年前,我教前掌教李夢粱也曾與朝廷合作,請問他是如何下場?口惠而實不至,你們又有什麽誠意?”

太平教至少可以化整為零,逃得一難,現在幫他們抵禦,結果只會是玉石俱焚,讓他帶着太平教自廢武功投靠官府,憑什麽?

這些人在五月末六月初的時候圍剿太平教,可是各個不遺餘力!

“丙陣地有倭軍登城!”

城頭上,一個高個兒的太平教徒驟然從牆頭上站來,揚起脖子怒吼一聲,說話字正腔圓,如打雷似的:“砍下去——!”

而就是在同時,那龐然大物的炬石車竟然再次發動了咯吱咯吱的機括聲,殺香月提着那孩子,轉身的一瞬間,五百料的巨石忽然砸碎了他剛剛站過的垛口,灼灼熱浪兩架火炮五個人全部兜了進去!

轟隆一聲!然後是嘩啦一聲,城牆的垛口直接塌下去一半,碎石亂飛!

“小殺師傅!”玉帶嬌在另一側的石階上登時趴不住了!

殺香月選的角度很對,那炬石車的薄弱地帶就是在這段城牆炮口的射程內,所以它也毫不猶豫地,直接朝着這裏開炮!

炬石車精度不行,可是它的烈度已經可以彌補所有的精度差距!

殺香月朝着那小胖子的屁股反方向狠狠地踹了一腳,緊接着他腳下城牆的斜面驟然傾斜,殺香月控制不了平衡,一路滑跌到邊緣!殺香月徒手扒空了兩次,在第三次終于死死扣住了邊緣的凹槽,石頭呼啦啦地落下來,碎石攜着一臺重型野炮轟隆而下,石塊反彈在野炮生鐵的炮筒上,低沉厚重的聲音就直接炸響在殺香月的耳邊,殺香月張大了嘴痛喊一聲,懸在半空的手臂驟然抖了一下!

炮火停滞的間歇裏,玉帶嬌直沖到那砸出來的溝壑旁,炬石車這一次在城牆砸出了五人深的深溝,另一邊的人甚至沒辦法去幫他,好在殺香月也不需要人幫,他在半空中用力地悠蕩了幾下,蹬着凸起的石塊自己便爬上了城牆。

這若是換一個人便已經死了。

一溜一溜的鮮血從殺香月的耳朵裏淌出來,殺香月朝着一群擔憂的目光擺了擺手,有些大聲地說:“我沒事。”他現在暫時的耳鳴,所有的聲音在耳邊都時遠時近,時高時低,仿佛陷進了一片海水裏,唯一能聽清楚的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

“炬石車每砸出一個缺口,就是敵人下一次的主要進攻方向,”

他聽不見了,但是腦子還清楚,

殺香月迎着一群人的目光,指了指腳下的缺口,大聲地說:“這裏,守住!”

然後飛快地擺了擺手讓大家各歸各位做戰鬥準備,自己則走到剛剛囑咐的炮手身邊。

他還是幸運,他剛剛囑咐過的炮手,在炮轟時被一條椽木粗橫栅波及,直接從胸口對穿戳成肉泥,燥熱的焚燒的氣味裏碎石交雜出令人嘔吐的焦臭,殺香月的耳朵裏流着血,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神色平靜地把屍塊搬下去,然後小心地把滾燙漆黑的炮筒擦幹淨,防止等下啞彈。

小胖子呆呆地看了看那個死人,呆呆地又看了看眼前的活人,他認出了他,這個人就是之前在鶴芝齋,走到他身邊安慰他的那個人,是茨菇案審判的三法司大堂外,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人,剛才也是他朝着自己屁股踢了一腳,救了自己一條性命。

殺香月擦了一下從耳朵裏流出來的血,看到身邊那個小胖子被吓得不敢動,瞪着銅鈴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幫我填彈。”殺香月平靜地說。

城牆溝壑的另一側,玉帶嬌兩眼泛酸,捂着自己的嘴驟然轉過身去!緊接着快步撲到鄰近金陵城內的一側的城牆,定定地看向城中漆黑的馳道——

整條街道空空蕩蕩,沉沉寂寂,沒有馬蹄聲,沒有甲兵聲,甚至他沒有聽見鄰近城樓的兵員調動。

“怎麽還沒有支援!”

她一拳砸在粗糙不平的城牆上,恨聲道:“支援呢!”

她不知道,今晚的城西,三個時辰內都不會有人支援。

而現在,剛剛過去半個時辰。

與此同時,一雙眼帶小痣的狹長眼睛,正不遠不近地觀察着城西的戰局——

他帶着黑色的兜帽,黑色的鬥篷如隐身在黑暗中。

他潛藏金陵城中已經很久了,一直在為城外傳遞消息:他知道城西只是看起來工事齊全,其實內裏兵力嚴重不足,指揮官殺香月擅長營造,擅長唬人,但也只是在虛張聲勢罷了。

“只要這邊加大火力能打過來,配合通濟門行動,東西對進就可以将金陵城攔腰切斷,然後分而滅之。”

連倭軍的會師地點曲寶都為他們想好了,就在秦淮河的鎮淮橋上。

“城西并不是金陵官府的防禦重點。想也知道,太平教掌教指揮,金陵官府有多少人真的信任他?又能給他多少人手?……幾千?不,沒有,他們只有幾百人,稍微用電力氣,就可以摧枯拉朽。”

曲寶的眉心微微蹙起,他已經在這這邊的城門馳道等很久,原本想着等着他們進城後位他們引路,只是沒有想到倭寇這麽不中用,他都把軍情告訴他們了,半個多時辰過去了還拿不下這麽點人。

隐隐的聲音從東南傳遞過去,曲寶扭頭,知道那一邊也陷入了苦戰,他思緒轉了轉,打算再幫倭寇一個忙。

遠遠的應天府內燈火通明。

漆黑沉重的大案上,傳令官不斷地傳遞着東南通濟門的消息,豐城侯面色嚴肅,不斷地占領區畫出線條——

此處是整個金陵作戰的指揮部,豐城侯李賢、應天府李敏都鎮守在這裏指揮作戰。

“二十部通濟門已經全部集結完畢!”

“大軍已出發!”

“通濟門已關閉!”

“我軍與倭寇已陷入了鏖戰!”

城西的炮火不停,每一聲都傳到了城中,可是應天府中錢錦等傳令官不斷地奔跑着傳令,傳達的确不是城西的軍情——

曲寶摘去了風帽,黑色鬥篷下是一身普普通通的公服,他跟着傳令官一起,忙忙碌碌地加快腳步,渾水摸魚而入,門口守衛一時疏忽,沒有看清楚衣服裏塞着飽滿的鼓鼓囊囊的一團。

應天府黑柱的回廊上,錢錦匆匆走過,忽然間回頭看向另一側的回廊,瞧着那個和自己同樣服色的人,不禁有些疑惑:“哎——那個,那個人不是那個……那個誰……”他一時眼熟,卻有些不确定,無措地撓了撓頭,身後的立刻推了她一把:“趕緊走吧,現在急着送情報呢!”錢錦只好點頭,遲了幾步,讪讪地跟上了前隊。

另一側回廊裏,沒有回頭的曲寶暗道僥幸,緩緩吸了一口氣,繼續向裏前行——

但他不知道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要走險棋了。”

五日前,在城西遭到突襲之後,金陵高層的作戰會議便已經改變了作戰方略。

“已經得到了情報,我們城西布防洩露,倭寇将用近一萬人火力攻打城西,兩萬人馬攻打通濟門,兩線同時進攻,欲将金陵來個攔腰截斷,目前還無法确切的具體行動日期,但是大體攻擊思路已經繳獲。”

應天府的內部軍情會議裏,年輕的各方面将官或憑或坐,圍着一張巨大的金陵及城外地圖商讨,與前些日子的氛圍肅殺不同,如今他們的氣氛已經寬松了許多,哪怕他們很多人都是這半個月才開始熟悉的。

“他們在通濟門大張旗鼓,石城門那邊波瀾不驚,看來是想耍詐啊。”

“那支援城西呗,把人手湊足,讓他們攻不下來。”

“可眼下一旦分兵作戰,兩邊都只能防守,無法取勝——”中年将官轉頭問:“侯爺,您怎麽看?”

這屋子裏的都是軍事上的才俊,局面分析每個人都明白,但是決定,要這個老人下。朱黑色,煙墨色,佛頭青,石綠色,整個會議屋內莊嚴肅穆,豐城侯坐在圈椅中,眉心攢出深深的褶皺,聲音沉穩威嚴:

“必須主動出擊。咱們金陵的糧食倒是夠支撐一年半載,可是民心和軍心無法堅持一年半載,堅守不出,只會長敵人氣焰。”

老人沉穩而威嚴地點着地圖,以長尺比出線路,“主力部隊攻破西南全部人馬,然後回防城西,支應側面戰場,如何?”

“可行,但那這樣城西的防守壓力将很大很大。”軍師參謀道。

“小殺。”

豐城侯擡頭,喊了佛頭青旁的紫衣裳,那個年輕人與眼前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邝簡就在自己手邊最近的地方,他恨不能坐到最遠。

“城西需要死守為東南線争取時間——你可以嗎?”

金陵城外城牆共有城門十三座,窩鋪二百餘座,垛口一萬三千六百餘個。

洪武爺造城之時,命人花崗岩為基,巨牆為磚,其上鋪石為道,石灰粟米锢其外,浩浩蕩蕩綿延七十餘裏——這是整個大明朝最長的城牆,它與北京城四邊方正截然不同,它是直接囊括了大片的農田和城北起伏的山巒,論形,蜿蜒如山,論勢,威武雄壯。

但這個屋子裏的人都清楚,這高大雄偉的城牆,其實只是一種象征,它的威懾,更多的只是對敵人心裏的威懾,單以實戰論,它其實甚至很難完成一次像樣的保衛戰。

“我手下的教衆只有一百人可以戰,應天府兩百人,”

殺香月擡頭平靜地問:“你能給我多少人?”

所有人都看着豐城侯。

老人聲音渾厚:“五百人。”

也就是總共八百人換萬人,他們需要他憑借城牆工事以一換十。

殺香月嘴唇動了動:“要我堅持多久?”

“最少三個時辰。”

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金陵城但凡能打仗的人多一點,都不會做這樣的險局。好一陣沉默之後,殺香月輕輕點了點頭,斬釘截鐵道:“好。”

城東南,通濟門。

排除掉守衛城周的最少兵力,整個金陵城能拿出的最多的一萬主力部隊與倭寇兩萬大軍直接正面相對,城西尚且有城牆可守,在他們身後,通濟門大門直接緩緩合上。

如果仔細研究這個部隊,會發現這裏大部分是長官南直隸靖平的武裝,邝簡、兵馬司底層軍官在前開路,而隊伍的後面,是一群脫下官服不久穿上铠甲的文官,老少青壯皆有,耿逸春、左楊等赫然在列,他們今日出城不為別的,就為了擺開陣勢殺過去!一舉打掉敵人的氣焰!

朝綱不振、國家混亂,他們十幾年積攢無數怨氣,一朝國內精銳盡失,跳梁小醜竟敢兵臨城下,在自己家門口蹦跶!如此境地,有何顧慮?身後城門已然落下,沒有人有回頭之路,若想生,那便勝,一聲口令之後,所有人士兵輕騎出陣,縱馬砍殺!

那白刃尖銳的嗤鳴聲幾乎是刺耳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從每個人的身體裏爆發出來,他們拼命地揮舞着手中兵器,沖殺,分割,圍剿,每一刀每一槍都用盡全力!不管文官武官,全部磨刀霍霍、兇神惡煞,城北炮火不停,兩軍相距只有十數公裏,他們要快速解決掉眼前的敵人,殲滅後立刻回師支援城西!

炬石車不停,殺香月那九裏陣地眼看就要被炸得突破防線。

巍峨高大的城牆已經被炸出三大塊明顯的凹陷,平路之上甚至形成了一個傾斜的上坡,敵人已經瘋了,呼應着成東南的攻擊號角聲,迎着炮火猛烈地圍攻過來,炬石車、野炮、火槍、手铳,武器一次次地換下去,最後連弓箭也用完,他們踩着碎石破磚的陡坡開始短兵相接!

殺香月的耳朵裏全是血,眼見着敵人不斷地靠近,在鄰近某占地點時,淩空吹響一聲奇異的哨音:“阻擊!”

一處不明顯的地溝裏,一整片的火雷成片的炸響!

緊接着,火焰後忽然竄出一整個縱隊!朱十帶着數十人出其不意地撲了過來,朝着敵人的最前鋒舉着長槍白刃便沖殺了過去,打頭的男人略顯精瘦,但蓄勢待發,怒目而視,早在戰前殺香月便讓他們偷偷潛出城區隐蔽起來,等到敵人上來的時候,再正面反擊。

這是明顯有些懲戒意味的安排,朱十等人從監獄裏放出來,原本用他們就是用來敢死隊打前陣的,朱十出獄的時候,很認真地問了四爺一句:“倭寇為什麽打我們?”當時四爺很認真地答:“因為看我們好欺負。”

皇帝是誰坐朱十并不關心,但是打到自己家門口了,這不能忍。

殺香月于高處吼:“朱十!給大夥做個樣子來!”

“好——!”

朱十大聲舞着長刀回吼,他們本來此前便是城裏打架鬥狠打慣的,殺了對面這些不遠萬裏來打老子的家門的人,就能活下來!

城牆底下已經陷入了焦灼狀态,身邊的人不斷地有人負傷,有人死亡,可是守城之人連悲傷都來不及悲傷,玉帶嬌冒着腰在已經成斷壁殘垣的牆上貓腰看着,身側的栅欄受戰火波及,還有跳躍的火苗沒有熄滅。

戰前,她被她的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們一通地念叨,不許摻和前線,但是她看着實在着急,幾百人的守城之人已經折損了一半,剩下一半很多人都下去拼刺刀了,她顧不得害怕,一顆心只砰砰砰地亂跳,想要做些什麽,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四處觀察着鄰近的炮手已經被炸死的,好好的火力點一直沒有人補上這個輸出,最後她下定決心,拉着琉璃一起心虛又堅定地摸了過去。

“這個怎麽用?”

玉帶嬌一邊嘟囔一邊在腦袋裏回想,學着那些兵痞先在自己兩個手心裏呸了呸,琉璃珥在旁邊打配合,用力全力先幫她搬運彈藥,兩個人像模像樣地把火藥塞了進去,用棍子夯實,然後透過目鏡生澀地開始觀察底下的戰場——

在她們來看,現在已經進入了脫缰野馬相互亂打的階段,雖然殺香月還在指揮,但是濃煙遮蔽了很多戰型,她們不知道已方的作戰規劃,甚至分不清楚哪裏是自己人,哪裏是敵人,忽然間,有一個人從跑到她們城牆下鄰近,是張華,他在一片起伏的人海裏扯着嗓子對她們喊:“協助城下打掩護!”

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孔幾乎要撕裂開:現在城上炮手已不多,她們原本的位置就是要與伏擊相互配合的!

玉帶嬌扯着脖子:“……啊?”

敵方的炮火轟鳴。

張華舉着刀怒吼:“打掩護!”

炮火再次轟鳴。

玉帶嬌尖着嗓子再喊回去:“打誰?”

張華吐血,不再理她,提着刀重新回到沖殺陣地,一望無際的城西戰場,底下的士兵從高喝到咆哮,驚震黑夜,尤其是朱十帶的那一隊人,一個追着五個幹,拳腳并用,迅速撲近,以無比蠻橫的氣勢沖進了敵陣,陷入打成一團的苦戰。

“若我死了,小殺師傅您回頭向朝廷讨個恩典,養一下茨菇的母親。”

戰前,朱十擦着刀,十分誠懇地對殺香月說。

“不是讓你去死,”殺香月蹙起眉頭,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膀:“是讓你殺了敵人,自己想辦法活。”

豐城侯站在應天府的大案前,兩只大手用力地抵住地圖,聽着傳令兵從城東南不斷傳回來的戰報。

他沒有留任何防守的親衛,把所有的親兵全部派出一線攻殺主力部隊,兩個時辰過去,城西炮火比之前減弱了許多,應該是造成了大量人員傷亡,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了。

“叫邝簡加快速度!”

豐城侯用力地叩擊桌面,燭影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圍殲之後迅速向城西支援!”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一牆之隔,李夢粱的親信曲寶與江行峥正陷入無聲地扭打——

一整包的火藥已經被人撚好好了麻線,固定了位置,曲寶手中死死攥着兩枚火石,妄圖引燃引線,江行峥緊鎖着他的要害,拳拳到肉,用力地拖着人往外拽,兩個人扭打得雙目赤紅,翻出白眼!

“噗”地一聲,一把匕首全根沒入江行峥的肋骨!

曲寶奮力想掙開他的胳膊,打着火石用力往前一撲!

距離引線只有短短三寸!

江行峥臉上呈現出赤紅的顏色,忍着劇痛再次摟緊了曲寶的脖子,他偷偷跟蹤曲寶有一段時間了,知道李夢粱這個釘子必然還會有行動,果然,對方今夜這最後一招極度陰狠,一旦這炸藥炸了,傷到指揮官調度陷入混亂都還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城中心一旦引爆,城外兩夥人馬都會認為另一方沒能守住,軍心立刻便會亂了!

江行峥大口地喘氣,忍着沉悶的攻擊,蚯蚓一般的紅色青筋一片片地蜿蜒過他的額頭……

轟地一聲!

遼遠的城西戰場,驟然間傳來一陣地動山搖之聲,那聲音遠遠地傳播開去,層層相疊!

陷入苦戰的張華驟然擡頭,只見身後那個龐然大物一般的炬石車忽然被人轟斷了橫梁,整個如誇父巨人一般轟然倒塌,它底下的倭寇縱列不及逃竄,整個地被木石砰然砸中,覆蓋在一片灰塵煙霧之中!

“操!誰打的!”

守軍中怔忡後,齊齊發出一聲贊嘆的驚呼:“漂亮啊!”

緊接着,城樓上傳來一道明麗的激動的大叫:“玉帶嬌打的!”

亂拳打死老師傅,那女孩兒的聲音在戰場上是如此的與衆不同,清亮悅耳,把自己的名字喊出來的時候,口氣得意又自豪!

江行峥仰躺在地上。

他臉上的顏色從赤紅到醬紫,濃重的血腥味從他身體中蔓延出來,雙臂仍緊緊鎖着對手的脖子,一牆之隔,守衛空虛的應天府裏,豐城侯與應天府尹仍然無知無覺地對着地圖商讨着戰場局勢,堅實有力的大手不斷地做出合圍的手勢,商讨着如何尋找更便捷的武裝去城西支援。

那些明麗的眼神從四面八方的每個角落侵染而來,他耳朵裏煮了滾水一般,只剩下一個人的噪音……

那是他最喜歡的小姑娘。她有一張滿月一樣的臉,一雙滿月一樣的眼,笑起來鈴铛一樣,在秦氏馬球場上他第一次見到她,她飛奔過來的時候,明黃色的裙子有如蜜蠟一般,一颦一笑,嬌貴又飛揚。

多想像你一樣勇敢,多想姐姐可以像你一樣勇敢……

江行峥的手臂,一點一點地松下去,臉上寫滿了不甘:可是他已經……控制不住這急墜而下的人生。

炮火猛烈。

城西被人轟塌了炬石車,敵人激怒之下,立刻數十門野炮齊開,朝着不堪重負的城西城牆進行猛烈的火力覆蓋!

邝簡的握着長槍的手微微發抖,駿馬如剪,一騎沖鋒地切開眼前的陣地!果決有力地帶着整個縱隊将敵軍分割包圍!

城西的炮火聲還在隆隆地繼續。

将令他接到了,他的命令不是沖出包圍,是将主力部隊殲滅後救援城西,他比任何人都想加快速度!

城西那裏的地形根本不利于避炮反擊,指揮官守住陣地只能帶人硬挺,最開始攻城時城西的炮擊還是一盞茶一盞茶間隔交替,現在炮火聲越來越猛烈,越來越密集,從聲音已經能聽出他們幾百人堅持到現在,損失和傷亡會有多慘重!

“我很愛你,很愛很愛……”

俗世凡塵的朝夕相處,他不知道要怎麽說這句才不顯唐突,更不知道對方一直等着在聽,炮火連天,最後一次看他的那一眼,殺香月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不解地、輕輕地蹙起了眉頭,邝簡只能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腕,告訴他此生他唯一的心願:“要活着。”

他對他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他能活着。

一年一年地活下去。

巨大的黑色火油覆蓋了過去,烏黑的油層騰起沖天而上的烈火!

一聲呼喝,朱十提着刀,狂野地帶着人沖進了敵人的掩蔽部——

個體的恩怨在家國的感情的巨浪裏顯得是那麽的渺小。

他看到朱十帶領的小股人一片片地倒下,遠遠的城牆上,殺香月眼裏發花,用力地仰了一下頭,把淚水擠壓回去——

八百人打一萬人,金陵城西守軍所有的伏擊位置都已暴露,整個布置再沒有秘密可言。

他站起身,推了身邊那小胖子一把,“不需要裝彈了”,因為已彈盡糧絕,他一步步地邁出去,站在城牆的豁口上,碎石已經将那裂口鋪成長長的階梯,他站在正中央,俯視着河水般湧上來的敵人,緩緩地,抽出長刀——

短促的、孤立無援的火苗,輕微地跳躍着——

生命的最後一刻,曲寶仍然伸着手,充滿渴望地看着那團火,希望它可以引燃浸滿火油的引線——

城西的炮火仍然沒有停,他不甘心地睜着眼睛,閉氣的那一瞬間都難以想象殺香月會支撐到這個時候,明明是掌教親手養大的他,竟然為了官府做到這個地步!

“殺香月可信嚒?”

這半個多月,金陵衙門裏,幾乎每個高層官員都對豐城侯的決策提過質疑。

城西守城指揮官是太平教的掌教,委以這樣的重任,殺香月到底會不會敷衍抵抗?不會臨陣反水?

再堅固的城牆,若是有內奸從內部鑿破,那也将不堪一擊,更何況守城戰役,最要緊的便是守城之人的意志,一旦主将的意志不夠堅定,不能組織有效的抵抗,根本無法用三個時辰頂住一萬人的火力壓制,而一旦城破,整個金陵城将危在旦夕。

其實就連殺香月本人在聽到那個戰略計劃的時候,也不知道豐城侯為什麽會如此信任自己。

楚頭吳尾的金陵城,乃天下绮羅佳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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