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達

蘇達又做惡夢了。

跟往常一樣,等蘇達大汗淋淋的醒來後,只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夢的什麽又忘的一幹二淨了,只依稀記得,夢裏的世界很可怕,是由火光鮮血和尖叫組成的,硝煙味血腥味腐爛味混雜在一起,塞滿鼻腔,仿佛置身于人間煉獄,到處都充斥着恐懼和悲傷。

就這麽煎熬了一晚上,但只要一醒來,就什麽都忘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氣和一身冷汗,接着就是失眠。

失眠的過程中,失落,惶恐,絕望,會像毒蛇一樣冰冷漫長的折磨蘇達許久。

雖然每次夢的什麽蘇達都記不清了,但有一樣他是能确定的,那就是每次夢的結尾,都會有一個人發出叫喊,那聲音一遍遍的喊着;蘇達,蘇達……。

由此可見,蘇達反反複複都在做一個惡夢。

這樣的情況前一兩年很常見,幾乎天天會做,最近一年很少了,偶爾這麽一次,蘇達還真有點不習慣了。

這個夢是什麽,喊着名字的人是誰,開始的時候蘇達不止一次的疑惑,但時間長了,也就麻木了,沒想法了。

蘇達麻木的接受了這個惡夢,就好像他麻木的接受了自己莫名其妙的身份,和幾乎空白的大腦。

蘇達只有最近3年半的記憶,在此之前的,全都想不起來了。

為什麽會這樣呢?蘇達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依稀記得,自己醒來時身上不着寸縷,渾身疼痛寒冷,然後就是……沒了命地奔跑,不對!是逃跑,逃什麽呢?蘇達想破腦袋也記不起來……。

後半夜是肯定睡不着了,蘇達幹脆起了身,在潮濕憋悶的小倉庫裏走了兩圈兒,跟巡視自己領地一樣把小倉庫裏的貨物都掃了一遍。小倉庫是超市的倉庫,超市名字很簡單,就叫便民超市,賣些日常用品,水果蔬菜,蛋奶鮮肉,這些東西在超市打烊後,都由蘇達搬到小倉庫保管。

簡單巡視後,蘇達彎腰,從小鋼絲床上拿起自己的上衣,掏出一包煙,磕出來一顆叼在嘴角邊,懶懶散散的披上衣服,伸胳膊伸腿兒的打開了倉庫大門,走到了外面。

四月的淩晨4點多,天空還是一片墨藍,倉庫門對這一條小馬路,馬路對面是圍牆,圍牆後面是一棟家屬樓,也就五層來高,此時還亮着兩盞燈,不知是誰這麽早起床,還是徹夜未睡。

蘇達用嘴唇叼着煙,仰着頭,癡癡地看着燈光,使勁兒回憶了一下,發現自己并沒有睡在床上的回憶,蘇達睡過馬路,天橋,地板,地鋪,哦對了,還有倉庫裏那個快散架的鋼絲床,行吧……這也算睡過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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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達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轉動了下脖子,然後低下頭點上煙。

小火照亮了他的嘴唇下巴,雙眼和鼻梁因為消瘦,齊齊消失在陰影,只有眼窩中透出兩個亮點,跟火焰一起跳動。

蘇達一口一口的吸着煙,在煙霧缭繞後想着事情。

蘇達的事情很簡單,他就想着今天6點老梁會來送蔬菜水果,自己要趕緊卸貨清點,清點結束後擺貨上架,然後把茶雞蛋熱上,臺灣烤腸煎上,再簡單打掃打掃,差不多7點開門營業,8、9點的時候李叔和李佳明也差不多到了,大家會邊吃早飯邊聊天,等第一個客人進門,這一天的工作也就開始了。

日複一日的,每天的工作都是這些,閉着眼都能做,蘇達已經這麽幹了3年了,之後還會再有第2個3年,第3個3年,第N個3年,無論多久,除了中晚飯,日子都過得跟複制黏貼一樣,十年如一日。

蘇達一支煙抽完了,心事兒也想完了,将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下意識的撓了撓自己的肚子。

肚子上有條長疤,在肚臍眼的上面,從左延伸到右,跟爬着條長蟲一樣,這不是蘇達身上唯一的疤,但似乎是最長的一個,快下雨的時候都會犯癢。蘇達第一次見這條長疤時自己也吓了一跳,估計自己這是被人腰斬未遂。不過現在還有閘刀麽?蘇達不清楚。

蘇達見周圍沒人,很沒形象把手伸進衣服裏撓啊撓,心想今天八成要下雨了。

李佳明是第一個到超市的。

“早啊蘇達,”李佳明說着,拿牙簽紮了根臺灣烤腸咬了一口;“還沒來人呢?”

“沒有,”蘇達說着,從抽屜裏拿出卷紙,撕下一張遞給李佳明,李佳明接過來纏在了牙簽上。

李佳明是超市老板的兒子,大學沒考上上了個專,學會計,結果畢業了會計證也沒到手,愁得老板長籲短嘆,但李佳明似乎一點不放心上,正經工作也沒有,整天沒心沒肺瞎忙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也不知道忙什麽,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有別的正事,可具體是什麽,連老板也不知道。

“困死我了……,”李佳明打着哈欠,沒來得及咽下去的碎香腸在牙上搖搖欲墜,蘇達一不小心撇到,略有反胃,趕緊移開視線。

“又通宵了?”蘇達從大塑料袋裏挑出根烤腸放在烤箱裏,沒一會兒烤腸就渾身冒油滋滋直響了。

李佳明下意識的搓搓臉,嘿嘿笑了兩聲沒說話,哼着小曲在超市裏轉,一會兒閃到了貨架後面,搗鼓一陣兒又閃出來,嘴裏叼着一袋奶,沖着蘇達呲咪呲咪笑。

蘇達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敲着桌面看着李佳明,心想今天早飯又是自己包了。

“哎蘇達,全職高手你看到哪了~?”李佳明一口氣喝了半袋奶問。

“職業聯賽……,”蘇達嘆了口氣;“看樣子不像完結啊,你給的不全。”

“哈哈哈哈哈~就是沒完結~~,”李佳明笑得跟惡作劇得逞了一樣,一仰頭喝幹了袋子裏的奶,把包裝袋和牙簽随手一扔;“我去你床上睡會兒啊,我爸來了記得叫我,”說完,李佳明哼着歌進了倉庫。

蘇達答應一聲,起身把他扔在地上的垃圾撿起來,扔進垃圾桶裏。

李叔是最晚回來的,快12點了才來,踏進超市時,一只手還扶着鴨舌帽,帽子壓得低低的,人一晃就進來了,招呼也沒打。

蘇達眼尖,人坐在收銀臺後面,只需一瞟,眼神便穿過層層顧客落到李叔那個烏青的眼圈上。

李叔李佳明,看姓氏就知道,這是一家人,只是李叔是李佳明的遠方叔叔,人也不小歲數了,正經工作也沒有,一家人不上不下的過着,兒子比李佳明還不如。

“哎蘇達,跟你說個事兒啊,”李叔看超市裏人少點了,跑到櫃臺跟蘇達湊一起,拽着蘇達的胳膊,聲音壓得很低;“我今晚跟你一起睡倉庫好吧,咱倆擠擠,晚飯我請!”

蘇達聽了一皺眉,沒立刻說話。

“唉你可千萬別拒絕,我是沒地方去了,哎我家那個白眼狼昨晚上回來了,一回家就是吵啊,要錢!我他娘哪來的錢?再說了你說他平時就跟他媳婦兒過,我們老兩口也不管的,回家張嘴就要錢,有這樣的嗎!?你看我這眼睛,就是今早他給我打的!你說有這樣的嗎啊?有嘛?兒子打老子!你說你打你爹嘛?我要不是看他是我兒子我早還手了我!!”

李叔像是覓到知音一樣,抓着蘇達就是一通訴苦。

蘇達抿着嘴做微笑狀,糊裏糊塗的點頭應付,餘光掃過李叔的指關節。

李叔雙手的指關節青腫的厲害,還有點破皮,右手食指上綁着個嶄新的創可貼。

蘇達心想,你這手可沒少還,打的還不輕呢,算了,人家家務事,自己就不多說了。

中午蘇達去買涼面,碰上了警察局的小毛,小毛等冷面的功夫還在低頭玩手機。

“又吃涼面啊?”蘇達上前一拍小毛後背。

小毛手一哆嗦,手機差點掉了,扭頭看清來者,笑了;“喲!你走路怎麽沒動靜啊!吓他媽我一跳,”接着上下打量蘇達;“你這也精神太多了吧!這胳膊,呵,咱有多長時間沒見了,又壯了!”

蘇達笑着回答;“還不是閑出來的。”

小毛是當初收留蘇達的幾個警察之一,也是最有同情心的那個,要不是他,蘇達可能到現在都沒有身份證。

蘇達來便民超市之前,或者說來這個城市之前,是個流浪漢,青壯年的流浪漢,瘦高瘦高的,身上還沒什麽衣服,就一條褲子,褲子是撿的,上身披着大塑料袋,事後經驗證,大塑料袋是裹屍的,可怎麽就裹到了蘇達身上呢?他從哪弄的,蘇達搖頭,只說自己也不清楚,什麽都不記得,應該是撿的。

當時的蘇達身上有多處傷口化膿,疾病纏身,連着幾天玩命的奔跑,不吃不喝,最後痛苦的都要死了,躺在馬路牙子上哀嚎,眼淚都流不出來,被一群人圍觀,好在人群裏也不是只有看熱鬧的,有人報了警,接着蘇達就被帶到了局子裏。

因為蘇達整個就一一問三不知的傻子,警察們頭疼大發了。

叫什麽?

不知道。

多大了?

不知道。

從哪來?

不知道。

你是傻子啊!?

不知道……。

警察們很盡心盡力的把蘇達處理幹淨,還在報紙上發了尋人啓事,就報紙夾縫的那一小條,照片模模糊糊的,地方廣播也上了尋人啓事,然後意料之內的,沒人來領取,局子裏撿的狗都找到主人走了,蘇達還留在那。

因為蘇達渾身舊傷新傷一大堆,警察們又跟最近的案件做篩查,失蹤人口裏找,結果沒有一條吻合的,除了那個大塑料袋,什麽線索也沒有,也去上面寫的那個醫院的太平間問過,人說這麽多塑料袋我哪記得丢沒丢,誰這麽神經病偷塑料袋啊……。

警察局不是收容所,尤其是不是青壯年收容所,在排除了蘇達身上的一切可疑信息後,他也沒什麽必要再留在局子裏了。

小毛看他穿着一身舊衣服,人高馬大的站在局子門口發愣,很無助茫然的樣子,于是心生憐憫,塞了點錢讓他自己謀生去。

不想自己早上給的他錢,等晚上下班了,他還在門口站着,姿勢位置沒變,就是手上多了倆燒餅。

小毛沒轍了,平時阿貓阿狗的他看見了還要喂幾口吃的,更何況一個大活人呢,于是想了一圈,想到了便民超市的老板,他最近好像在招人,于是也不帶确認的,直接硬把蘇達塞了進去。

老板開始還不樂意,覺得這人又瘋又傻又可疑,看着警察的面子苦着臉收下了蘇達,本想幾天後趕走,沒想到蘇達倒是真老實,吃苦耐勞話還少,跟大蒜睡覺也不挑,真是拿不出他的錯,最主要是幹得多,要的少,一個月幾百塊錢就能打發了,劃算!

蘇達打那會兒開始,就住在了小倉庫裏,那會兒他還沒名字。

一年後人口普查,小毛幫忙給蘇達上了戶口,還有了身份證,蘇達這才算是在這個城市正式住下來,也從別人口中的“傻大個”,變成了“蘇達”。

小毛每次見蘇達都很開心,好像看着他過得好就很有成就感一樣,總是不厭其煩的來回問蘇達過得怎麽樣吃的怎麽樣,蘇達都笑着回答也就一般,瞎過,他這麽一說,小毛更樂了。

二人沒說幾句,小毛的冷面就好了,自己提着一大兜子涼面回了局子,蘇達繼續等自己的那份。

等的過程中,蘇達忽然感覺左耳耳鳴,他下意識的往右一偏頭,一陣冷風擦着他的臉頰刮過,涼面師傅嗷的一聲慘叫,捂住了腦袋。

“哎我擦!!誰他媽扔的磚頭!!!”師傅捂着頭,被砸的眼冒金星,氣的嗷嗷直叫,路人紛紛投來興奮的目光。

“擦他媽的小兔崽子!!!誰他媽扔的!誰扔的!!!”師傅跑到馬路邊四處看,周圍沒人回答,師傅看了看手,還好沒流血,但看樣子下午肯定要青了;“別他媽讓我抓住!!屎都給你打出來!!他媽的!!”

蘇達撿起那塊殘磚看,磚頭邊角完整幹淨,顏色看上去很新,像是新磚,還帶着沙子粒,周圍……好像有個小區在翻新圍欄,聯想到那個小區,蘇達想到了什麽。

算算日子,上個星期來超市倉庫偷東西的那個小賊也差不多該出來了。

蘇達記得這個笨賊是半夜爬窗戶進來的,偷了櫃臺的錢,還有一堆商品,之後沉甸甸的一身還想再爬窗戶走,結果愣是死活爬上不去……,爬不上去他還不知道減重,還貪心的想把東西都帶走,蘇達站在陰影裏看他在那跟窗戶較勁兒,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去一把擒住人贓俱獲。也趕巧了,那晚是小毛值班,這笨賊進去就沒出來。

沒記錯的話,小毛說過這笨賊就是住這附近的。

師傅拍拍發茬子上的土,氣哼哼的回來繼續做涼面,做着做着,想起什麽似的擡起頭問蘇達;“你小子是不是長了後眼了?怎麽背對着還躲過了呢?你要不歪頭還砸不到我!這他媽哪來的神經病!”

蘇達抓抓頭,心想這神經病好像是沖我來的……。

“不知道,我就感覺……想歪頭。”

“擦,真長後眼了,”師傅嘟囔着,拿起調料勺;“要辣椒麽?”

“要,”蘇達趕緊準備零錢。

回超市的路上,蘇達聽着身後某個不遠不近的腳步聲,斷斷續續的跟着。

真是笨賊,蘇達搖頭,一點沒長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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