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千眼(一)

第29章千眼(一)

收屍?想來應該是上次來鬼國探秘的那幫人有他的舊相識。百裏決明撓撓頭,問:“喻家的還是謝家的?他們來的時候你才幾歲吧?”

“先君故友,算是在下的長輩吧。”裴真垂下眼眸,道,“‘死生誠大矣’,若有機會,還是迎哀骨回鄉的好。”

他看起來有點難過,那個人大概是待他極親厚的長輩吧。百裏決明不知道怎麽安慰他,生死這種事兒,一般人很難勘破,要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鬼魂呢?就連他自己也是個破不了執念的可憐蛋,更可悲的是他死得太久,生前的事情忘了個精光,連自己的執念是什麽都忘了。

他嘆了口氣,說:“雖然這麽說很像在說風涼話,不過死生是天命之事,‘大塊載人以形,勞人以生,佚人以老,息人以死’。死了挺好的,見不到煩心人,碰不見煩心事,你不要把死掉想得太壞。”

“這樣麽?”裴真看着他的眼神很複雜。

“是啊,”百裏決明仰頭看天,“我有時候挺想走的,若不是因着尋微沒着落,我早走人了。當一個死不掉的惡鬼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一天捱一天,每天日子都一樣,無聊透頂。尋微沒來的時候,我試過很多辦法自盡,割脈、上吊……能試的都試了,沒法子,活人自絕的辦法對我沒用。”他想起什麽,歪歪嘴笑了笑,“誰知道尋微來了之後,看見我用來上吊的繩環,她不明就裏,央我用那玩意兒給她做個秋千。我看着她蕩秋千,笑得傻啦吧唧的,突然覺得活着也不差,才放棄自絕那檔子事兒。”

“竟是……如此麽?”裴真有些怔忡。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幼時他最鐘愛的秋千是師尊曾用來上吊的東西。

“生啊死的,聽起來很神秘的樣子,其實沒什麽了不起的。男孩子,堅強一點。”百裏決明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和鼓勵,“咱幫他收拾遺骨,他在天之靈,一定很欣慰。”沒想到這小子平日總是笑吟吟的,心裏還藏了這樣的悲傷。惦記故親,不忘舊恩,是個好孩子。百裏決明對他的評價越發高了,扭過身,端詳這狹窄的樓鬥,道:“無渡老兒說進鬼國,必須要遵守兩條律法。第一條,鬼國的東西不能吃。”

裴真收攏了震蕩的心神,斂起長眉,問:“為什麽?”

“誰知道,我沒問。”百裏決明說,“反正我們按他說的做就是了,無渡老兒人是神神叨叨了一點兒,但他說的東西大部分都很有道理。”

“第二條呢?”

“不知道,”百裏決明抓抓頭發,“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睡着了。你別這種眼神看我,這些玩意兒真的很無聊,什麽鬼母啊鬼童子的,跟我有什麽關系?我聽了就頭大。”

“……”裴真無奈地搖搖頭,自家師尊是如何不靠譜的個性他最清楚,師尊擅長的事兒,大概只有殺人和炒菜了。

昔日在抱塵山時,無渡爺爺确實經常提起黃泉鬼國。那時候只當茶餘飯後的奇聞聽,現在回想,總覺得他是有意為之。為什麽要這麽做?他縱然是火法大宗師,卻也不能未蔔先知,預料到他們如今要進黃泉鬼國。況且如果真想讓他們了解鬼國,為何不寫下來呢?或許他真的寫了,只是師尊造出熔岩鬼域的時候不慎燒毀了。

罷了,他撣了撣衣袖上的水珠,慢條斯理步下爬滿青苔的石階,悠悠地說:“第二條,前輩要跟緊在下,寸步不離。”

兩人站在門子後面往外望,走馬廊裏昏黑一片,密密沉沉的黑暗有如實質,充斥了整個空間。裴真點起風燈,暈暈的光照亮腳下方寸點兒大的地方,兩個人的影子斜斜落在木廊上。燭火随着他們的走動來回晃悠,地上的影子鬼影一樣搖曳。天井上空橫亘條條鐵鏈,挂滿了鐵青色的風鈴。然而風鈴都不響,天地間只有雨聲。

“那些風鈴很奇怪,”裴真伸出手,戳了戳檐下的一個,“裏面好像灌了鉛,風吹不動。”

這裏處處透着詭異,百裏決明側耳聽,萬千雨聲中空寂一片,他沒聽見半點人聲。那些先他們一日進入鬼樓的人,仿佛就這麽人間蒸發了,又好像他們根本從未來過。更重要的是,百裏決明并不曾聽見什麽奇怪的聲響,連兇屍活動的聲音都沒有,百裏決明狐疑地嘀咕,“難不成都冬眠呢?現在可是夏天。”

他們在圍樓的最高層,也就是第五層。裴真在一面窗紗上戳出小洞,往裏窺探,黑漆漆的,風燈的光透過窗紗,隐隐看得清一些家什陳設,都是十分老舊的木頭家私,正面一張榻,左右兩邊幾把扶手椅。壁上裝飾破舊的堆繡,許多褪了色的寶幢從屋頂垂下來。比較特別的是牆壁和天頂都刷成了朱紅色,現在老舊,許多朱漆已經斑駁褪色了。但他仍然可以想象,這裏當初是多麽富麗堂皇。

百裏決明站在他後面,忍不住左右望了望,特別是身後。這破地方黑魆魆的,漫長的走馬廊除了他們這兒一點光亮,其餘全是黑暗。他不住注意着周圍,總覺得哪裏倏忽就會冒出個鬼來。說實話,這裏同其他鬼域似乎沒什麽不同的。他百裏決明是什麽人,就算是怕,也應當是這裏面的鬼怪怕他。可他總覺得心慌,雞皮疙瘩從脊背上豎起來,針紮一樣隐隐作痛。

就好像黑暗裏有什麽東西,在等待着他。

“哥哥。”

背後傳來一個飄渺的呼聲,百裏決明脊背一聳。

他從袖兜裏掏出槐葉擦了擦眼睛,往後看,走馬廊黑不溜秋,什麽也看不清。沒有鬼魂,更沒有兇屍。他疑心自己聽錯了,心裏又不可抑制地長起霜毛來,忍不住站得離裴真近了些。

“裴真,你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不曾。”裴真問,“怎麽了?”

真是他聽錯了?百裏決明咳嗽了聲,“沒什麽,年紀大了,耳朵有些毛病。”

裴真笑了笑,“前輩不要妄自菲薄,你過來看這屋子。”

百裏決明依言彎下身窺探。

裏面許多經櫥,紅漆描金小幾上還擱着牛皮鼓。

“是個經堂?進去看看。”他伸手拉門環,冰涼的鐵環摩擦環首,發出“呀——”的一聲響,女人吊嗓子似的,在寂靜的黑暗裏遙遙傳出去。他一面輕輕推開門,一面輕輕對裴真說:“我進去找找有沒有尋微能用的,你在外頭等我。”

“不,”裴真拉着他的衣襟一塊兒進了屋,“我要與前輩形影不離。”

裴真跨過門檻,前面的百裏決明忽然不走了,擡起眼,目光越過百裏決明的肩頭,裴真也定住了腳步。風燈光暈的邊緣,一扇舊屏風的後面,有一個矮矮的人影,貼着紗屏,一動不動。

死人?還是活人?

是寨民?還是落單的仙門弟子?

裴真似是害怕,拉住百裏決明的衣袖,輕聲道:“前輩護我。”

百裏決明橫了他一眼,低聲罵:“護你個頭,要人保護還跟進來,成心拖我後腿是不是?”百裏決明心狠地抽出衣袖,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往前走了。

裴真:“……”

他忘了,他現在是裴真,不是謝尋微。師尊憐惜謝尋微,不憐惜裴真。頭一回被師尊這樣冷遇,他心裏泛起難言的惆悵。招式不對,得換個法子。

跟在百裏決明的身後繞過屏風,燈光漫進裏間,更多淺淡的影子在繡屏上顯現,那裏面有許多人,虛虛算一下大概有四五個。百裏決明打了個手勢,先裴真一步繞過屏風,果然見幾具硬梆梆的屍體坐在扶手椅上,全是男子模樣,臉色煞白,面無表情。有一個人坐在最上頭的小榻上,像是他們之中的老大,或者年紀最長、地位最尊崇的人。只有這個人戴着黑紗幂籬,看不清容貌。

“這些就是寨民?”裴真眯起眼睛,“黃泉鬼國存在年月不知幾許,這些屍體定然有些年頭了,竟然都未曾腐爛。”

百裏決明擋了擋他,“此處不知道有沒有鬼魂,別靠太近,提防鬼魂附體,屍體兇變。”

“不怕,”裴真安撫地笑了笑,從袖中取出幾枚手指長的銀針,挨個紮在屍體的後頸上,“定住他們的大椎穴,即便有鬼魂附體,也無法起屍。”

他将風燈放在矮幾上,踅身進裏頭查看。打開經櫥,拿出第一冊書,裏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怪異扭曲的文字。

這種文字裴真認得,無渡教過他,是西南邊陲一支古族瑪桑族的文字,因為它們極像鳥蟲行走留下的蜿蜒痕跡,無渡稱它們為“羽蟲篆”。裴真皺起了眉,這似乎是本年譜,紀年方式與仙門十分不同,仙門起年號紀年,而這陰木寨是以天星紀年。

裴真翻開第一頁,首行寫着:

“天極正月,燭星墜,天女東奔。”

裴真一面翻書一面問:“前輩,無渡宗師可曾提過‘天女’?”

“沒有。”百裏決明吩咐他,“你搜羅一下櫥子裏的東西,值錢的咱們帶走,給尋微當嫁妝。”

百裏決明在那些屍體身上摸來摸去,期盼摸些寶物下來。能改易尋微純陰之體的,定然要純陽的寶物,這種東西一般都很貴重,或許會随身帶着。就算找不到,扒些珠串金銀下來帶出去賣錢也好。

摸了半天淨摸出一些香囊、手搖鈴和小梳子之類的東西,百裏決明翻着他們的香囊嘟囔:“黃泉鬼國裏的香囊能賣錢麽?”

放在鼻下聞了聞,都發臭了。百裏決明罵罵咧咧,轉向首座那個人。風燈下審視,這家夥穿得十分厚實,其他人的穿着都是單衣外衫,只他身上裹着五彩經幡,綁得嚴嚴實實,連臉也不露。約莫是個怕凍的老人家吧,百裏決明想着,掀開他的幂籬。不看不要緊,這一看整個人差點兒吓了一跳。此人長了滿臉的眼睛,仔細看才能辨出鼻子嘴巴。所有眼睛都眯成一條細縫,好像看着他似的,眼神十分奸邪。

這他娘的還是人嗎?百裏決明很倒胃口,頓時不是很想摸他的兜,但是這厮明擺着是身份最尊貴的長者,身上鐵定有東西。

為了尋微!

百裏決明給自己打氣,硬着頭皮翻他的衣袖。撩開袖口,百裏決明驚悚地發現這厮手臂上也長滿了眼睛。再拉開他衣襟瞧,胸口也全都是眼睛。太恐怖了,這人身上長滿了眼睛,半睜不睜的,有種怨毒詛咒的神氣。難怪穿這麽多,原來是為了遮眼睛。

鬼怪裏排輩,他是大爺。論實力,他從未怕過。只是這鬼地方詭異得很,從進了裏頭開始就像有鐵塊壓在心頭似的,陰沉沉的難受,他很想一把火把這兒都燒了。

百裏決明草草摸了摸他的袖袋和夾層便退了出來。太他娘的邪門了,他百裏決明死了這麽久,就沒見過這麽邪門的東西。什麽牙歪嘴斜的兇神惡煞他都不懼,唯獨怵這些怪裏怪氣的玩意兒。他把這人的衣襟拉回去,擡起眼,卻見這人低着頭,滿臉的眼睛直勾勾正對着他。

“……”

剛剛這厮臉朝哪邊來着?百裏決明有點兒忘了。

似乎是為了打消百裏決明的疑慮,千眼人的頭又低了一些,幾乎要碰到百裏決明的鼻子。

身上冷汗下來了,百裏決明有點腿麻,站不起來。不對,不是腿麻,他發現自己全身都動不了了,更說不出話兒。面前那數不清的眼睛一個一個慢慢睜大,瞪得目眦欲裂,占據了他整個視野。這王八羔子的眼睛有古怪!百裏決明咬緊牙關,強行運轉靈力。

奶奶的,老子一把火燒死你。

指尖冒出黑煙,卻迸不出火苗。靈力成了漿糊,堵在經脈裏阻滞不動。他暗道不好,使用火法會加速軀體的腐爛,軀體腐爛反過來也會制約他的靈力。這時耳後傳來“咔咔”的響聲,他打眼矬子裏瞥見,幾具端坐在邊上的兇屍寂靜地轉過了臉。或許太久沒有動彈,他們的脖子随着轉臉的動作咔咔作響,聽着毛骨悚然。所有屍體動作一致,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這下真是丢臉丢到姥姥家了,他竟然着了這幫鄉巴佬的道兒。

裴真裴真裴真!他在心裏吶喊。

裴真在經櫥那邊,翻書翻得入迷。

在他和百裏決明看不見的地方,一個兇屍頸後的銀針被蠕動的血肉一寸寸擠出,啪嗒一下掉在地上。百裏決明聽見了那聲響,果然,餘光盡處,一具兇屍緩緩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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