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千眼(二)
第30章千眼(二)
腦門子上被”啪“地一下貼了張符咒,百裏決明渾身一震,仿佛有千斤重擔從肩上卸下,登時輕松了起來。回過神一瞧,只見裴真将黑紗幂籬重新蓋在千眼兇屍的腦袋頂上,後頭的兇屍們坐得穩穩當當,銀針插在後脖頸子,絲毫沒有起屍的跡象。
他霎時間反應過來,這千眼兇屍的眼睛有迷惑人心的本領,讓他誤以為後頭有人起屍了。
“沒想到前輩也會着這般雕蟲小技的道兒。”裴真眸子裏帶着促狹的笑意,“方才我回頭看,見你與這千眼人幾乎湊做一堆。我還在想,連在下都入不了前輩的眼,此人該是生得何等美貌,引前輩如此細細觀賞?”
百裏決明掩飾地咳嗽幾聲,道:“今日起得早,有些犯困,一時眼暈。擱尋常時候,本大爺眼也不眨一下,三兩下工夫就收拾了。”他瞥了眼裴真,“還有,誰說你入不了我的眼?”
裴真眉梢一挑,“哦?”
“若不是見你貌美如花,你這樣虛弱乏力的樣子,我才不找你當我徒女婿呢。”百裏決明拍了拍他的後背,對他瘦削的身條兒很不滿意,“他們不是說黃泉鬼國什麽靈藥都有麽?順便給你找找有沒有補腎的。男子漢,身體強壯本事才能硬。”
裴真的笑容僵在臉上。他背過身撣了撣衣擺,慢悠悠說:“不勞前輩憂心,前輩還是擔憂一下自己吧。”
說他兩句就不樂意了,這小子還挺有氣性。百裏決明沒在意,見他手裏揣着書,因問道:“你剛剛找到些什麽了麽?”
“這裏大多是一些書冊年譜,記載了寨子習俗和信仰。這陰木寨的信仰甚是奇詭,你看這千眼人,若在尋常村落,剛生下來就會被認作是惡鬼投胎,被活活燒死。在這裏他卻成了神異之人,地位尊崇。不過,陰木寨地位最高的不是他,而是‘天女’。”
裴真将年譜遞給百裏決明看,百裏決明翻開年譜,裏頭的字他全都不認識。他問:“這鬼畫符是什麽玩意兒?”
“這是瑪桑古族的文字,在下喜觀奇書,恰好認得些許。宗師可向你提過這一族?”
百裏決明摸着下巴回想,“哦……好像是說過來着,聽說是個篤信黑教的族群,五百年前仙門複興,瑪桑族再也不進中原,後來就銷聲匿跡了。”
“如果猜得沒錯,黃泉鬼國就在瑪桑古族的領地。”裴真娓娓道來,“他們以三垣二十八宿命名年份,每二十八年一個輪回。整本年譜記錄了三十三次輪回,凡九百二十四年。他們遴選未婚少女,推為天女,承天應地,庇佑寨民。這九百二十四年間,年譜記錄了天女所有的起居坐卧,不曾中斷。”他問,“前輩可曾聽出什麽問題?”
“你少說了一個‘所有’,應該是‘所有’天女‘所有’的起居坐卧。”百裏決明說。
“不,”裴真搖頭笑,“我沒有說錯。前輩是否以為‘天女’是個身份職位,世襲傳承,前任逝世,後任踵替?非也,遍觀年譜族志,未曾發現天女薨逝的記載。從頭到尾,天女都是一個人。”
“怎麽可能?”百裏決明不相信,“常人壽數撐死了百來載,無渡老兒是大宗師,先天火法修煉得爐火純青,也才活個五百來年。這個叫天女的家夥活了九百多年?興許他們就是沒記載天女換任,或者刻意模糊權力的交接,給後人一個首領長壽不死的假象。”
裴真又搖頭,拿出最後一本年譜,“這是第三十四次輪回的開端,原本應該像尋常一樣記載天女起居。然則開頭只寫了‘燭星墜,天女東奔’,後面便轉而記載寨中大小事務,不再論及天女。”
“東奔?”百裏決明問。
“‘奔,走也’。按照字面理解,”裴真道,“應當是天女出逃。她離開了陰木寨,寨中不再有天女。”
“好吧,就算你說得對,這個天女是個千年老妖婆。”百裏決明抱着手臂,“可是這些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裴真将年譜翻到最後一頁,給百裏決明看。
“越八年,天女歸。民問:奈何?天女曰:何預也?吾欲生死人。”
這意思就是過了八年,老太婆又回來了。寨民問她,你回來幹嘛?她說,老娘要讓一個人起死回生,關你們屁事。這糟老婆子還是個性情中人,百裏決明覺得有意思。
裴真将陰木年譜收入袖中,嘆道:“只可惜這是最後一本年譜,天女究竟如何讓死人複活不得而知。”他眯起眼,“她壽數近千歲,不知如今是否在世?”
“得了吧,那得老成什麽樣兒?我可不想見到她。”百裏決明撇撇嘴,“你惦記起死回生做什麽?”他想到什麽,愕然道,“難不成你想讓你的亡妻複活?”
“前輩,”裴真并不回答,只慢條斯理地說,“天女既然可以生死人,想必轉換尋微娘子的純陰之體是舉手之勞。”
百裏決明眉毛一挑,回過眼來。這小子說的有道理,糟老婆子活這麽久,定然比他們有見識。百裏決明拽過裴真的袖子掏年譜,“你再仔細看看,別給看漏了什麽重要線索。”
正想細細研讀,百裏決明忽然看見裴真身後的板壁縫隙裏有光影騰挪,似有什麽東西在板壁另一頭挪來挪去。百裏決明朝裴真使了個眼色,這小子很聰明,什麽都不問就知道百裏決明的意思,兩人朝縫隙望去,那裏赫然出現一只眼睛。
牆後有人偷窺!
裴真出手如電,彈出一枚銀針。那眼睛倏地消失,銀針射了個空,一頭紮進那頭的黑暗裏。百裏決明踹開偏門到了隔壁屋,裏頭空空如也,地上有好大一灘血,還有一具被剖了肚皮的屍體。剛才偷窺他們的東西顯然已經跑了,裴真後到,提着風燈逡巡,用帕子撚起他剛剛射出的銀針。
“你覺得是活人還是死人?”百裏決明問。
“若是仙門弟子,沒有道理鬼鬼祟祟,死人的可能大些。”裴真蹲下身看地上的腳印,“不止一個人,是兩個人。”
“死人打死人,”百裏決明望着那肚皮外翻的屍體,咂舌道,“這年頭當死人也不容易啊!”
“前輩。”裴真喚他。
“怎麽?”
百裏決明回過身,那厮站在門檻邊上,道:“無渡宗師言:‘入地裂,向北行三百裏,有陰木寨一座,內中空間奇詭,變幻無窮,入者難還。’,我想,‘空間奇詭,變幻無窮’,我們遇見了。”
他打開正門,那原本是面向走馬廊的門,如今門後面卻是一間逼仄的小屋。兩人對視半晌,默契地提起風燈,返回偏門。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完全陌生的一間小屋,先前有紗屏有千眼屍的經堂不見影蹤。他們連開了好幾扇門,去了好幾個小屋,都無法找到走馬廊,倒是有兩次回到了原先那個經堂。
第九次開門,他們又走進了一間陌生屋子,約莫是個供人歇息的下屋,黃銅鏡匣擺在妝臺上,映出百裏決明和裴真的臉。那黃銅鏡定然許久沒有磨了,兩個人都照得面目模糊,像兩只鬼魂。
外頭雨聲淅淅瀝瀝,風燈的光暈圈住了兩個人,裴真搬來一張條凳,取出帕子擦幹淨凳面。這厮不知道帶了多少帕子,全是一個花樣——三朵白杏,用一條扔一條。兩人坐下歇息,裴真悵然道:“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
百裏決明很郁悶,“我怎麽知道?”
裴真又微笑,“幸好有前輩相伴,朝暮相對,秉燭聽雨,倒別有一番風味。”
“唉,”百裏決明嘆了口氣,“要是把我換成尋微多好,你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同甘共苦,日久生情,話本子裏都這麽寫。裴真,你再考慮考慮,年輕人在一處多說說話兒,談情談情,情就是談出來的嘛。”
“無妨,前輩是尋微娘子的師父,”裴真笑眯眯地說,“這情,前輩代尋微娘子談也是一樣。”
百裏決明:“……”
百裏決明懶得理他,不再說話。歇息夠了,裴真開始分析如今的境況。按照他的說法,陰木寨裏的屋子會移動,左不過兩個原因,一個是機關,一個是術法。首先思考第一種可能,機關仰仗器械齒輪,他們還沒有進入陰木寨的時候觀察到外牆是十分堅實厚重的磚牆,牆體內部很可能有運轉陰木寨的機關。
百裏決明說:“這好辦,找到靠牆的屋,把磚牆破開一看不就好了?”
裴真搖頭,“如果機關真的在外牆,修寨者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我們靠近外牆。陰木寨會移動的屋子定然不包括靠近外牆的屋子,就像我們無法找到走馬廊一樣。”
“好吧,還有一個辦法。”百裏決明站起來,把門打開,“咱們就盯着對面這個屋,看看它到底怎麽變。我就不信了,它還能憑空沒了。”
對面似乎是專給瑪桑人歇息下榻的地方,鋪了好幾張竹床。他們把風燈撂在門檻邊上照亮,百裏決明和裴真兩人肩并肩坐着,眼也不眨地盯着對面。方才關個門的工夫就移走的小屋,現在卻一點要變的跡象也沒有。
百裏決明兩手扒着眼睛,強迫自己不眨眼。左肩一沉,扭頭瞧,裴真這小子靠在他的肩頭睡着了,長而翹的眼睫在風燈微弱的光裏,是淡淡的一抹金。他越看越覺得這小子像尋微,特別是這眼梢的弧度,斜斜挑出去,一樣的昳麗。
和尋微真有夫妻相。百裏決明感嘆。
一轉頭,卻發現面前的屋子不知什麽時候換了一個,成了間堆雜物的。百裏決明騰地站起來,扒着門框探頭往裏看。
“沒看着!”百裏決明氣道,“它揀着我走神的時候變!”
裴真醒了,揉着眉心問:“前輩因何分神?”
“還不是因為看你!”
裴真笑了,曼聲道:“原來前輩因為偷看我睡覺誤了正事。”
百裏決明氣結,臉龐不争氣地紅起來,“誰偷看你!”
裴真長長唔了聲,“前輩因為光明正大看我睡覺誤了正事。”
“……”說什麽都不對,似乎越描越黑了,百裏決明急得想扇自己兩耳光。
正說着,裴真忽然一頓,目光投向了百裏決明身後的烏漆小案,好像看到了什麽東西。他走過去,用帕子擦了擦桌角,只見手帕撲掉灰塵,桌角出現了清晰的兩個字。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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