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無渡(二)

第32章無渡(二)

裴真緊随其後,不曾落後。風燈随着他的奔跑狂搖,光暈亂擺。

百裏決明猛地發力向前一竄,一下把兇屍撲倒,騎在他身上對着他的臉面揍了一拳。

“碰見你爺爺還不老實!”

裴真随後趕上,掏出銀針紮在兇屍後頸,兇屍一下軟了,癱在原地爛泥似的。

“前輩……”裴真問,“你方才喊他無渡?”

“可不是麽?”百裏決明把兇屍的臉掰給裴真看,“你瞧,這是火符,無渡的火符!這麽大一個,還燒在人家臉上,明擺着告訴我:決明你師兄我給你留了東西,就在這孫子身上,快來拿!”他看了看兇屍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頰,咂舌道,“太缺德了,看把人給燒得。醜成這副德行,是個人都怕。”

原來是誤會,裴真扶額搖了搖頭。

“旁人見了害怕,只會繞道走,他所懷之物才不會落入他手。”裴真覺得事情變得越發有意思了,“想不到無渡宗師早已料到前輩會進鬼國。”

百裏決明十分感動,他與無渡雖是同門師兄弟,但由于年紀相差太大,他又英年早逝,無渡對他亦兄亦師,甚為寵溺。主要表現在他四體不勤,好吃懶做,每個月都向無渡要錢。無渡次次悵然嘆息,教導他要盡早自立,然後從擰巴的茄袋裏,掏出一疊皺皺巴巴的銀票,十分不舍地放進他的手心。

“決明,體諒體諒我老人家吧。”

百裏決明嗳嗳說好,下次照舊來打秋風。

他不大記得小時候的事兒了,無渡說他很皮,總喜歡爬高,在屋檐間跳來跳去,讓人在底下追着喊。死因也不記得了,他們修道的多半是捉鬼死的,但無渡說他是跌跤摔死的,他不信他死得這麽窩囊,認定自己是捉鬼死的。從記憶開始明晰起他就和無渡待在抱塵山上,他們感情一直很好。

他知道無渡道法臻于極致,想不到業已到了預知未來的水平,早早在這為他備下了後路。年紀大了,心變得很軟,想起那個老家夥,百裏決明眼睛發酸。伸手上下摸尋兇屍的袖袋香囊革帶,卻什麽都沒摸到。最後兩人的目光共同落在了兇屍鼓鼓囊囊的肚子上,百裏決明按了按他的肚皮,硬梆梆的,裏頭顯然有東西。

“不是吧,”百裏決明不可置信,“無渡把東西藏人肚子裏去了?這怎麽弄,剖他肚子?”

裴真沉吟了一下,站起身。百裏決明以為他要去找工具,誰知這厮掏出絲帕掩住口鼻,在五步開外的地方站定。

“前輩,看您的了。”他溫聲含笑。

百裏決明很想把這小子打一頓,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檢查屋子,确認四周有沒有屍體,免得剖到一半兇屍偷襲。提着風燈繞了一圈,正掀着簾幕,一串軟綿綿的東西掉在頭頂上。不知道什麽玩意兒,濕淋淋的,百裏決明頭皮發麻,忙往頭上一抓丢在地上。壓下風燈一看,竟然是一截血紅的腸子。

裴真看他頂着滿頭污血,眼神甚是同情,遠遠丢給他一方帕子。

百裏決明氣得吐血,一面用帕子擦頭,一面指他,“你給爺記着,一會兒爺把你也弄髒。”

舉起風燈仰頭看,一具死屍兩手被綁着,挂在房梁上,腰以下的部分都沒了,剩下半拉上身,還晃悠悠的。他穿着謝家纏枝白杏的外袍,看來是幾十年前進來的謝家人。裴真蹙起長眉,“怎的死狀如此凄慘?好像被什麽猛獸撕咬過。”

“要不要弄下來看看?”百裏決明問。

用靈犀刀劈繩索,劈了兩三下都沒劈斷。兩人定睛一看,繩索竟然是仙門的捆屍繩,這玩意兒結實得很,輕易劈不斷的。

只好上梁紮針了,裴真把針包遞給百裏決明,百裏決明用嘴叼着,猴子似的蹿上梁。他算是明白了,裴真這小兔崽子就是來郊游的,髒活累活都得給他幹。他覺得辛酸,伺候完徒弟還得伺候女婿,這是什麽世道?那吊屍的脖頸子離房梁有點距離,燈光昏暗,百裏決明老眼昏花看不清,彈了半天的針都沒有紮中他的穴位。

裴真嘆道:“前輩,我帶的針只剩一包了。”

“你不早說!”百裏決明氣道。

百裏決明用腿夾住房梁,倒吊下去,正巧和吊屍面對面。這屍體臉色蒼白,和其他在寨中發現的屍體一樣沒有腐爛。他和裴真思考過很久為什麽鬼國裏的屍體不會腐爛,想來想去,應該和鬼母的術法有關。惡鬼鬼域規則和外界不同,百裏決明的鬼域可以将岩漿引向地表,鬼母或許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本事,可以保持鬼域中的屍體不腐。

這吊屍活生生的,和他不過一個巴掌的距離,好像下一刻就會睜開眼。百裏決明默念着,你識相點兒就別睜眼,要不然老子一把火燒焦你。吊屍很識時務,安安靜靜挂着。百裏決明将他翻了個面,對着他的脖頸子紮下針。

搞定,百裏決明從梁上跳下來,拔出靈犀刀剖兇屍。鬼國裏的屍體都非常新鮮,刀尖沒入油皮,汩汩的鮮血争先恐後湧出來。裏頭腸子粉白,內髒擠在一堆,百裏決明忍住想嘔的沖動,赤手伸入屍體腹腔,腹腔裏又濕又粘,随着他掏弄的動作唧唧作響。

百裏決明幹嘔了好幾次,道:“無渡到底怎麽把東西放進去的?”

裴真說:“我們還是不要想這個問題了。”

鼓鼓囊囊的腸子從腹腔裏拉出來,宛如一條血紅色的長蟒。百裏決明用刀割開腸皮,終于把裏頭的東西取了出來。經過這麽一遭,他渾身披血,當真與兇煞一般。

裴真十分憐惜他,給了他許多帕子,貼心地道:“不用還了。”

百裏決明:“……”

無渡留給他們的是個玉盒子,仔細一看,這玉竟然是冰蟬玉,專門放在死人嘴裏防腐用的,市面上千金難買,聽說要在很老的古墓裏頭才能找到,沒想到無渡留了這麽大一方盒子給他。百裏決明欣喜若狂,這玩意兒雖然比不上六瓣蓮心,好歹能延緩他的腐爛速度,撐個三年兩載不成問題。

“想不到無渡宗師連這個都準備好了。”裴真低聲說。

“這個老頭子,悶聲辦好事兒。”百裏決明咂舌。

鎖頭沒上鎖,百裏決明打開看,裏頭是兩面八角銅鏡,各用一方白绫包着。無渡這人講究,塞進兇屍肚子裏的東西都這麽置放得很齊整。兩人找了張鼓凳放風燈,擦亮銅鏡,裴真畫下符紋,鏡子卻不亮,尋常死物一般沒有反應。

“咦?”百裏決明翻看鏡子,“怎麽回事?裴真,你是不是記錯符紋了?”

裴真搖頭,“不可能。”

“難道這不是宗門的鏡子,就是普通的銅鏡?無渡想幹嘛,讓我在這兒照鏡子玩?他有病吧?”百裏決明拿起鏡子對着自己照,鏡子正好映出他和裴真,以及房梁上那具半拉身子的吊屍。屋裏光線昏暗,三個人的臉都陰森森的,十分詭異。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道:“等等,無渡老兒把鏡子留給我,可我不知道你們宗門的什麽破符紋啊!他留給我我也打不開。”

“前輩的意思是?”

百裏決明點點頭,“所以這鏡子定然不是用你們宗門的符紋開啓,無渡把符紋給修改了。”

他搓搓手,在鏡面上畫下火符,鏡面憑空燃起金紅色的焰火,緊接着火苗熄滅,鏡面青瑩瑩地亮起來。一張碩大蒼白的臉霎時出現在鏡面裏,是個中年人,看起來很慌張,滿臉冒着虛汗。

“不知道誰會撿到這面鏡子,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出去。總而言之,後來者若見此鏡,必牢記一言,”中年人咬牙切齒,道,“謝岑關殺我,若我無命出鬼國,喻家後人必為我報仇!”

“什麽?”百裏決明和裴真面面相觑。

鏡裏的畫面一轉,面向了一個小屋,桌椅靠牆堆着,大門被雜物死死堵住。有東西在撞門和窗牖,喻家人慌亂地往上面堆更多箱籠。門一直砰砰巨響,後面似乎有什麽體型很大的怪物。很快百裏決明知道那是什麽了,不是怪物,而是許多兇屍,他們撞破了窗牖,從窗棂縫裏把手伸進來。無數雙白慘慘的、長滿眼睛的手臂探出桌椅的間隔,四處亂抓,兇屍在板壁後面嗬嗬嘶吼。

“喻家阿弟,開開門啊!”百裏決明聽見一個陰狠的男聲,“許久未見,開開門啊!”

“謝宗主怎麽會變成這樣?”有人惶恐道,“什麽許久未見?我們才剛剛分開!”

“是啊,他不是說帶人先行搜探鬼樓麽,怎麽轉眼就引來這麽多兇屍殺我們!”

“他中邪了!”喻連海嘶吼着,額上青筋暴突,“快,堵住門窗!”

“你們走,我留下來攔門!”一個大高個兒挺身而出,坐上月牙桌遮住搖搖欲墜的門板,“你們快走!快走啊!”

裴真輕聲道:“這是我們發現劍符的屋子。”

陰影罩在他的臉上,像為他戴上了一層灰黑的面紗。百裏決明沒注意他的神情,還沉浸在震驚當中,百裏決明怎麽也想不到,喻連海在火塘小屋封堵的東西是謝岑關。謝岑關被鬼迷了心竅?吃飽了沒事幹殺喻連海幹嘛?

難道他和無渡一樣未蔔先知,預料到喻夫人會脅迫謝尋微嫁給喻凫春,特來找喻連海報複?這顯然是無稽之談。鏡子黑了,裴真遞給百裏決明第二面鏡子,“前輩,快開鏡。”

畫出火符,第二面鏡子亮起。鏡面很黑,他們把鏡子靠着光源,裏頭仍是十分模糊,似乎鏡面前面罩了層紗似的。鏡子裏頭有一個很重的喘息聲,一下一下。

“快,把他吊起來。”裏頭遠遠傳來聲音,“那東西快來了。”

百裏決明辨別了一下,小聲道:“是喻連海的聲音。”

裴真伸出食指封住他的唇,示意他不要說話。

鏡面忽然變紅了,細細審視,應當是裏面出現了紅光。這紅光不知從何而來,遮天蓋地,鏡面像鋪了一層薄薄的胭脂。

喻連海的聲音變得急切,“要來了!動作快!”

鏡子裏傳來飄渺的風鈴聲,似乎發生在很遠的地方,幾乎聽不清。鏡面突然變黑,但一直存在的喘息聲并沒有結束,還伴随着悉悉索索的聲音。百裏決明反應過來,是持鏡人在移動鏡子。果然,片刻之後,鏡面亮了,這回畫面更加清晰,他們看見遠處的房梁上吊着個人形黑影,門板敞開,外面是走馬廊,磅礴的紅光從外面洩進來,滿目鮮紅,仿佛一片血海。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一個恐怖的聲音正在接近。

“是你自作自受,休要怪罪于我。”喻連海對人影惡狠狠地說,“那東西一出現就要吃點什麽才肯走,只能拿你喂它了。”

人影一點反應也沒有,像只死雞。喻連海帶着人貓着腰撤退了,偌大的屋子只剩下那吊在當中的黑影。紅光越來越盛,不遠處有什麽沉重的東西挪了過來。百裏決明和裴真都聽見木板被碾壓的聲音,整座圍樓似乎在恐懼地戰栗。人影好像醒了,一點點擡起頭來。紅光裏出現一個瘦長高大的影子,他太高了,脖子老長,以至于腦袋被門楣擋住,看起來十分詭異。百裏決明正待仔細看那到底是什麽,鏡中畫面忽然壓下,面向了地板。持鏡人怕了,将鏡子收了回去。

“啊——”

男人凄厲的慘叫刺破黑暗,猶如一把尖刀捅進耳窩子裏。鏡面微微顫抖,是這個躲在暗處的持鏡人恐懼地發抖。他們聽見毛骨悚然的咀嚼聲,血液滴答滴答落在地板的聲音。過了許久,尖叫變成呻吟,紅光慢慢消退,風鈴聲也消失了。鏡子重新擡起來,照出那挂在房梁上的人影。他在呻吟,只剩下半拉身子,一截腸子郎當吊着,秋千似的晃動。

百裏決明快看不下去了,這樣了還沒死,得多痛苦。這肯定就是房梁上那位仁兄了,百裏決明回眸看了他一眼,他靜靜吊着,腦袋歪垂。鏡面裏頭,他撐了有幾十息的時間,終于徹底沒了聲息。

“紅光裏的是什麽?”裴真低聲問。

“好像是一個人。”

“風鈴聲,前輩聽到了麽?外面的風鈴明明灌了鉛,現在卻響了。無渡宗師說的第二條律法應當是,風鈴聲響,鬼怪必出。”裴真長眉斂起。

“總而言之,咱們聽見風鈴聲也得躲。這玩意兒我可對付不了,要是六瓣蓮心還在我腔子裏,老子把它打得娘都不認識,可惜不在。”百裏決明攤攤手。

鏡面裏的光影一閃,二人意識到鏡子裏的聲影還在繼續。方才鏡子一片漆黑,他們還以為結束了。幽幽的光照亮鏡面,裏頭現出一張蒼白消瘦的臉。是持鏡人,他長得不錯,骨相清峻,若胖一些,再把胡子剃了,一定是個俊俏的郎君。可百裏決明一見到他,立馬瞪大了眼,仿佛有一道雷劈在他的頭頂,滿眼不可置信。

“我是謝岑關,今天是我進入黃泉鬼國的第五十八天。所有人都瘋了,我也是。誰能告訴我,我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謝岑關慘笑了聲,扭頭看不遠處那半截黑影,喃喃問,“這地方是個鬼地方,沒人能出去……沒人能出去……”

他再轉回頭來,看着鏡面。陰影罩着他的臉,百裏決明忽然覺得他的表情有點惡狠狠的。

鏡面忽地熄滅,這回是真沒了。

百裏決明還是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裴真側目看他,“前輩怎麽了?”

“等等,我确認一下。我……我一定是看錯了。”

他沒辦法相信他看到的東西,這在他的認知裏是不可能發生的。往常碰見這種事兒,通常的緣由是中邪了。

百裏決明爬上房梁,捆屍繩綁成了死結,費了老大勁兒才解開。吊屍面袋似的砸在地上,鮮紅的內髒稀裏嘩啦流出來。百裏決明跳下來,蹲在死屍旁邊端詳他的臉。對着燈看就清楚了,他有着清峻的骨相,白皙的面容,和方才那自稱謝岑關的人,一模一樣。

“天爺,”百裏決明忍不住震驚,“真他娘的一模一樣……”

他說到一半停住了,因為他看見裴真也蹲下了身。裴真伸出冰涼的手指,觸碰死屍同樣冰涼的臉頰。

“他是謝岑關麽?”裴真低聲問,“他到底是誰?”

“你怎麽了?”百裏決明察覺到這家夥有點不對。

很難說裴真和平常有什麽不同,他沒有笑容,也沒有其他什麽表情。百裏決明只是在這一刻覺得他忽然變了,那觸摸死屍的手指,那孱弱白皙的手腕,皮肉下瘦削鋒利的腕骨,好像鋼鐵鍛出來的刀那麽堅硬,那麽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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